第一百五十章 賀餘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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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九,歲暮天寒。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鵝毛般的雪片簌簌而落,為京都披上一層素縞。首輔黃征身著紫貂大氅,率領文武百官肅立於京都城門前。蒼老的雙手交疊於笏板之上,呼出的白氣在須眉間凝結成霜。三公九卿皆屏息凝神,唯有旌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
    遠處,一騎踏雪而來。玄色戰馬噴吐著白霧,馬背上那道挺拔的身影漸漸清晰——周王盛霖聰銀甲未卸,猩紅披風在身後翻卷如血。當他行至儀仗前正欲下馬時,黃征突然撩袍跪地,蒼勁的聲音穿透風雪“恭迎周王凱旋!”身後百官如浪倒伏,山呼聲震落簷上積雪。
    “首輔使不得!”盛霖聰箭步上前,鐵甲鏗鏘作響。他雙手扶住老人臂膀,觸手盡是嶙峋瘦骨。黃征仰起布滿溝壑的臉龐,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大盛得殿下如得擎天玉柱,百姓有周王似見甘霖普降啊!”
    此刻的京都早已萬人空巷。酒肆茶樓的雕花窗欞間擠滿張望的麵孔,繡樓上羅帕如蝶紛飛。不知誰起了頭,“周王千歲”的呼喊自朱雀大街蔓延開去,仔細聽去,中間似乎還夾雜著“萬歲”,聲浪掠過覆雪的獸脊瓦當,在皇城上空久久回蕩。
    首輔府的青銅獸爐吐著龍涎香,卻化不開滿室凝重。黃征將密奏遞過時,枯枝般的手指微微發顫。盛霖聰展開絹帛,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映得他瞳孔驟縮。
    “老臣已命人將其打入大獄。"黃征摩挲著青瓷茶盞,冰裂紋映出他眼底寒光,"這件事情目前隻有我們兩人知道。”話音未落,忽聞門外靴聲橐橐。長子黃召誌疾步而入,官帽下的額頭沁著細汗“父親,王爺,陛下以死相挾,定要麵見王爺”
    “咱們這位‘安泰‘’天子啊,一點也不安生。”黃征搖頭苦笑,安泰帝如今隻有皇帝之名,而無皇帝之權。盛霖聰係上狐裘大氅,玉佩在腰間叮咚作響“總得給史官留點顏麵。畢竟——”他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弑君之名我們可擔當不起。”
    隆冬時節的皇城籠罩在一片肅殺之中。安泰帝的寢宮內,地龍燒得極旺,鎏金炭盆中銀骨炭劈啪作響,蒸騰的熱氣將殿內熏得暖如仲春。九龍盤繞的香爐裏,龍涎香混著沉水香嫋嫋升騰,卻在殿門開闔的瞬間被湧入的寒風撕得粉碎。
    盛霖聰一襲玄色蟒袍踏雪而來,腰間玉帶在宮燈下泛著冷光。他抬手推開沉重的朱漆殿門,殿外風雪頓時呼嘯而入,吹得案幾上的奏折嘩啦作響。獨孤和賀焰按劍而立,沉默地守在殿外。
    “九弟,朕的周王殿下,可算是把你盼來了。”安泰帝斜倚在龍紋軟榻上,明黃常服鬆散地披著,手中把玩著一隻夜光杯。他抬眼時,眼底泛著不正常的猩紅,“如今朕這個天子,想見自家兄弟一麵,竟然如此之難。”
    盛霖聰立在殿中,玄色大氅上的積雪漸漸融化成水,在纏枝蓮紋地毯上洇開一片深色。他略一拱手,姿態恭敬卻疏離“臣弟參見陛下。不知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哈哈哈!”安泰帝突然暴起,鎏金案幾被他掀翻,酒壺杯盞碎了一地。他踉蹌著站定,指著殿外怒吼“在這大盛疆土之上,朕要見誰就見誰!要殺誰就殺誰!誰敢說個不字?”
    盛霖聰轉身便走,蟒袍下擺在金磚上劃出淩厲的弧度。
    “不許走!給朕攔住他!”安泰帝的嘶吼在殿內炸響。角落裏侍立的太監們早已跪伏在地,額頭緊貼磚麵,瑟瑟發抖的身軀在宮燈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一隻鎏金酒壺裹挾著風聲襲來。盛霖聰頭也不回地側身,酒壺在朱漆殿門上撞得粉碎,瓊漿玉液順著門板緩緩滑落,宛如一道血痕。
    安泰帝赤著腳衝上前來,龍紋錦襪早已被酒液浸透。他一把攥住盛霖聰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和黃征那個老匹夫,日日都在覬覦朕的龍椅!”腥臭的酒氣噴在盛霖聰臉上,“先帝親傳的皇位,你們也敢覬覦,難不成爾等想要弑君嗎?”
    “弑君之人是誰,”盛霖聰突然轉身,幽深的眸子直視帝王,“陛下應當比臣弟更清楚。”
    安泰帝如遭雷擊,踉蹌後退時絆到自己的衣擺。他蒼白的臉瞬間漲得紫紅“放肆!你竟敢”
    “臣弟什麽都沒說。”盛霖聰抬手整理被扯亂的袖口,“是陛下自己說的。”
    殿門再度開啟的瞬間,一道寒光自帝王袖中暴起。安泰帝握著匕首的手青筋暴突,鋒刃刺破蟒袍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可惜常年沉湎酒色的手腕終究無力,匕首僅入肉半寸便當啷落地。
    “王爺!”
    獨孤的鐵靴已踏碎殿門門檻,賀焰的刀光比呼聲更快。安泰帝尚未看清來人,腹部便傳來劇痛,整個人如破布般摔出丈餘,在滿地碎瓷中翻滾哀嚎。
    盛霖聰反手撫過後背,指尖沾染的猩紅在宮燈下妖冶非常。他垂眸輕笑“皮肉小傷,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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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禦醫!快傳禦醫!”賀焰的吼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殿外頓時腳步聲如雷,禁軍的鐵甲在雪地裏反射出冰冷的光。
    當天,安泰帝持刃刺傷周王的消息如野火燎原,瞬間傳遍了朝堂。
    夜色如墨,朔風卷著碎雪撲打在京都王府的朱漆大門上。簷下燈籠在風中搖晃,昏黃的光暈將"周王府"三個鎏金大字映得忽明忽暗。
    子時三刻,一隊黑影踏碎瓊瑤而來。為首的老者鶴氅狐裘,雪白的須眉上凝著冰霜,正是當朝首輔黃征。身後六位尚書披著厚重的貂氅,靴底碾過積雪時發出咯吱聲響。王府侍衛無聲退開,沉重的府門緩緩開啟,吞沒了這群深夜來客的身影。
    當譙樓傳來三更鼓響時,王府正門再度洞開。黃征踏出門檻的刹那,一陣風掀起他玄色大氅,露出內裏朱紅色的官服襯裏。身後的戶部尚書踩到結冰的青磚,險些滑倒,被工部尚書一把扶住。
    “好雪啊!”吏部尚書忽然仰頭望天,任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正所謂瑞雪兆豐年,看來今年又是個豐收年景。”
    黃征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接住一片六出冰花“何止今年——”首輔忽然攥緊手掌,積雪在他指間化作晶瑩的水滴,“從今往後,大盛年年都是豐年。”
    六位尚書聞言相視而笑。雪地上錯落的腳印漸漸連成一線,向著皇城方向迤邐而去。遠處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混著禦史台值夜官靴踏碎冰淩的脆響,驚起簷角一隻閉目養神的銅鈴風鳥。
    正月裏的帝京張燈結彩,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織。賣糖葫蘆的小販穿梭其間,冰糖裹著的山楂在陽光下晶瑩透亮;舞龍隊伍所過之處,銅錢碎銀如雨點般擲向彩綢翻飛的龍身。茶樓酒肆裏,新曲伴著羯鼓聲飄出雕花窗欞,連護城河畔的枯柳都係滿了祈福的紅綢。
    朝堂之上前卻靜得出奇,仍是首輔繼續監理朝事。
    上元節的燈火尚未闌珊,周王府的側門已在寅時悄然開啟。一支輕裝悄然而動,當第一縷晨光爬上永安門城樓時,這支輕裝簡從的隊伍已繞過官道,沿著結冰的汴水南下。
    十日後,盛霖聰終於重返魂牽夢繞的雲州。踏入家門那一刻,久違的溫暖如潮水般湧來,將他緊緊包裹。時光荏苒,逾載有餘,一家人的重逢,恍若隔世,卻又如此真切。
    離開之時,幼女幼子尚在繈褓,軟糯的小手緊握著不舍,眼中滿是未諳世事的純真。而今歸來,兩個小家夥已能蹣跚學步。
    此情此景,盛霖聰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歸家的欣慰,亦有對過往時光的感慨。家的燈火,永遠是最溫柔的港灣,無論多遠,總能照亮歸途。
    夜色漸深,王府大廳內燈火通明。穆震一家也來了,與王府眾人共慶盛霖聰的凱旋。觥籌交錯間,歡聲笑語不絕於耳。盛霖聰與穆震推杯換盞,酒至酣處,兩人皆醉眼朦朧,卻仍不住舉杯相邀,直至酩酊大醉。
    翌日清晨,宿醉未消的盛霖聰便將全家人召集至正廳。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落一地碎金,卻驅不散廳內驟然凝重的氣氛。
    “我們要去京都了。”盛霖聰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此言一出,滿座寂然。誰都明白,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背後,意味著什麽。
    黃不驕最終沒有隨盛霖聰一同前往京都,而是選擇留在雲州。盛霖聰聽聞他的決定,並未強求,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啟程這日,雲州城萬人空巷。天剛蒙蒙亮,街道兩側便已擠滿了前來送行的百姓。他們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攜兒帶女的婦人。人群熙攘,卻無喧嘩,隻有低低的啜泣聲此起彼伏。許多人眼眶通紅,淚水順著飽經風霜的臉頰滾落,打濕了衣襟。
    “王爺,您還會回來嗎?”人群中,一個顫巍巍的老者突然高聲喊道,聲音裏滿是期盼與不舍。
    盛霖聰勒馬回首,目光掃過一張張麵孔,嘴角揚起一抹溫和的笑意。他朗聲答道“會的!雲州永遠是我的家!”
    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竟比盛霖聰的護衛還要多出數倍。百姓們一路跟隨,直至雲州城外十裏長亭,仍不願止步。直到盛霖聰再三揮手示意,眾人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腳步,目送那道挺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官道盡頭。風卷塵沙,送行的人群仍久久未散,仿佛隻要多站一會兒,就能盼得王爺早日歸來。
    安泰三年春,京都城門外,盛霖聰攜家眷緩緩駛入。春風拂過朱漆城門,卷起幾片零落的柳絮,似在無聲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藩王。車隊碾過青石禦道,在禁軍引領下駛向早已備好的府邸。
    翌日五更,金鑾殿上。
    首輔黃征手持象牙笏板,在滿朝文武屏息凝神之際,忽從袖中取出一道明黃卷軸。玉軸展開時窸窣作響,在死寂的大殿裏格外刺耳。
    “先帝遺詔在此——”黃征蒼老的聲音如寒潭墜石,“若太子昏庸失德,即傳位於周王盛霖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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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未落,六部尚書已齊刷刷出列。兵部尚書雙手呈上聯名奏本,絹帛上密密麻麻蓋著猩紅官印“臣等查實,安泰帝以仙丹弑君,謀害先帝!”
    一石激起千層浪。文官手中的笏板碰撞作響,武將的甲胄錚然有聲。龍椅上的安泰帝猛地站起身,冕旒珠玉劇烈搖晃,在額前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最後又癱坐在龍椅上。
    三日後,吉時已至,紫宸殿前旌旗獵獵,禮樂齊鳴。盛霖聰身著十二章紋玄色冕服,頭戴十二旒天子冠冕,在太常寺卿的高聲唱和下,緩步登上九重玉階。禮官手捧傳國玉璽跪呈,三公九卿分列丹陛兩側,隨著渾厚的鍾鼎之聲回蕩宮闕,盛霖聰接過玉璽,正式承繼大統。是日,詔告天下改元"盛安",取"盛世長安"之意,金鑾殿前百丈紅綢迎風招展,萬千羽林衛甲胄生輝。
    盛安元年暮春,新柳拂堤,皇城郊外祭壇早已築起三層青玉高台。寅時三刻,盛霖聰禦駕親臨,但見九龍曲蓋傘幢如雲,禁軍儀仗執金瓜鉞斧分列禦道兩側。禮部尚書跪呈蒼璧黃琮,太祝官手捧寫就祝文的青玉版,文武百官著絳紗祭服,按九品十八階肅立於杏花疏影之間。
    朝陽初升時,盛霖聰輕挽李若初的柔荑,二人踏著織金蟠龍毯緩步登台。皇後今日著深青翟衣,十二樹花釵步搖在春風中泠泠作響,與皇帝冕服上的日月星辰紋繡交相輝映。禮官奉上鎏金螭首爵,盛霖聰執器而立,朗聲宣告
    “第一爵,敬天地!”酒液傾灑的刹那,太常寺雅樂驟起,編鍾磬鼓聲中,百官伏地行稽首禮,祭壇四周的青銅鼎中升起嫋嫋青煙。
    “第二爵,敬蒼生!”李若初隨之將瓊漿灑向大地。
    待第三爵高舉時,盛霖聰環視群臣,冕旒後的眼眸含笑生輝“第三爵,敬你我!”說罷仰首飲盡,突然振袖指向滿城飛花“諸君且看,這春色正與盛世同新!願與諸君共賀餘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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