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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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寢當夜被趕回來,對誰來說,這都是一件天大的糗事,但虞枝枝的沮喪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等她冒著雪從寢殿走回西偏殿的時候,她已經像無事發生一般。
本來獨臥寒衾、嫉妒不已的尤憐看著虞枝枝都覺得她是一個小可憐。
然後小可憐拿著棋盤問她:“下棋”
尤憐翻她一眼,繼續睡覺。
折騰一晚上,虞枝枝也累了,她爬上了床,閉上眼睛睡覺。
這一夜,她沒有做讓人難堪的夢。
她夢到了蒼莽的草原,一身甲胄俊朗豪爽的父親、溫柔恬靜的母親,還有與她容貌相似的孿生弟弟。
夢裏,父親騎著大黑馬對她說:“枝枝、阿昭,父親要去驅逐寇邊的鮮卑人,等父親回來。”
她點頭:“好。”
母親和弟弟追隨而去,茫茫天地間,僅剩下她一人。
她四處奔跑,衝入人群,抓著每一個人問。
“虞將軍在哪裏”
“你看到虞將軍了嗎”
沒有人回答她。
虞枝枝醒來的時候,發現尤憐看她的眼神很怪。
她說:“你昨夜說了夢話。”
虞枝枝心中一驚。
尤憐問她:“你在夢裏叫虞將軍,”她頓了頓,“是那個叛國的平虜將軍虞陽”
虞枝枝看上去有些發懵:“我叫他做什麽”
她說:“你聽錯了吧。”
尤憐湊上去問道:“你也姓虞,該不會是虞陽的族人吧”
不等虞枝枝回答,她又說:“若你是,早就應該以死謝罪,怎麽會苟活到現在。”
虞枝枝若無其事地起身,打水,洗漱。尤憐看了她半晌,終於覺得是她自己昨夜聽錯了。
尤憐走了出去。
虞枝枝看著銅盆裏映出的麵容,被水紋蕩得破碎。
水中的麵容變成了兩年前那個尚顯稚嫩的自己。
兩年前,她是並州雲中郡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她出身世吏兩千石的遼西虞氏,父親幾度為州郡太守,更是因戰功獲封平虜將軍。
兩年前的討伐鮮卑大敗,她失去了這一切。
朝廷大敗,她父親虞陽及手下三千兵士戰死沙場,從虞陽本人到他手下的屯長,都被認定暗通鮮卑,定下叛國之罪。
她的母親強支病體,忍住悲痛,安頓好家中的一切,為虞枝枝打點好行李投奔虞氏嫡支,而後在星夜騎一匹黑馬,以赴死的決心,遠去鮮卑尋求真相。
她不相信丈夫會叛國。
她的孿生弟弟虞昭僥幸從戰場逃了出來,渾身是血地出現在她麵前,他死死抓著她的手,雙眼赤紅,滿是恨意,喉中發出嗬嗬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
他一下栽倒,從此,他再沒有醒來,他昏睡了兩年。
而虞枝枝本人,作為罪人家眷,被發配到掖庭宮做宮婢。
母親沒有想到,她殫精竭慮為虞枝枝的打算到底是落了空,天子遷怒,討伐鮮卑將士的家眷,皆為奴為婢。
銅盆中水紋破碎,她仿佛看到兩年前暗室之內的一幕。
自小服侍她的姆媽手持細長木棍,壓住嘴角,沉聲問她:“你的父親是誰”
虞枝枝眼中含淚,卻倔強地說:“平虜將軍虞陽。”
“啪。”
姆媽的木棍打在虞枝枝的手上,她沉著臉,眼角卻含淚:“你的父親隻是一個虞陽手下的曲軍侯,叫虞五,你記住。”
虞枝枝狠狠咬著唇:“我的父親是平虜將軍虞陽。”
柴垛上留下了斑駁的血痕。
一夜後,當洛京來使來到虞枝枝麵前時,虞枝枝終於沉默不語。
裏長為虞枝枝遮掩身份,虞枝枝和幾個女孩一起,從雲中郡原陽城一路走到了宮裏,成為禁內的奴婢。
而到了宮裏,寫有她曲軍侯之女信息的卷宗也在一場大火中焚去,從此,沒有人知曉她的過往,她也逃離了不少紛爭。
她不再是虞陽的女兒,不再是她自己。
寢殿內,齊琰穿著單薄絹衣,他站在一方銅質投壺幾步之外,用兩指挾住羽箭,輕輕眯了眼睛。
冷宮閑寂,他一人玩投壺,自得其樂。
羽箭落入銅壺中,箭頭和壺底碰撞,發出些微轟鳴。
他問一邊給他遞羽箭的趙吉利:“那兩個宮女近來做了些什麽。”
她們來到太康殿已經有三四天,除了第一天,齊琰再沒有召見她們。
趙吉利說:“她們倒是很老實,每日隻在西內裏閑逛,沒做什麽事。”
齊琰冷哼一聲:“沒做什麽事”
他冷冷道:“冷宮不養閑人,”他頓了一下,笑道,“除了我。”
趙吉利剛在齊琰說冷宮不養閑人的時候,就大逆不道地看了一眼投壺的齊琰,而後齊琰卻自己說出來,倒讓趙吉利尷尬了一下。
趙吉利問道:“要不,今夜召一個過來侍寢”
這本來就是她們應該幹的活。
但是齊琰涼涼看了趙吉利一眼,顯然趙吉利忖度錯了他的意思。
齊琰說:“東廚裏黃叟總是抱怨忙不過來,將這兩個宮女送過去打下手。”
趙吉利看起來有些牙疼,殿下可真是人盡其用啊。
他猶猶豫豫說道:“殿下,我們倒不至於這麽寒酸,就是找張貴妃再要兩個人,或是出去買兩個幫廚也好……”
齊琰卻隻是淡淡掃他一眼:“多話。”
趙吉利苦著臉到了西偏殿,看著如花似玉的兩個女郎,暗道殿下暴殄天物。
趙吉利說道:“你們跟我過來。”
虞枝枝和尤憐對視一眼,默默跟上了趙吉利。
她們二人在冷宮已經呆了三四天,除了第一天惶惶不安,後幾天倒是比在北宮還要舒心。
在北宮還有繁重的活計要做,在冷宮,齊琰根本懶得搭理她們。
但此時趙吉利說:“殿下說了,西內不養閑人,你們也知道,西內人少,一個人要當兩個人使,如今你們來了,也要承擔一些。”
尤憐問:“我們不是給五殿下侍寢來的嗎”
趙吉利老臉一紅:“其他的事也要做。”
趙吉利引她們來到東廚,讓她們見了黃叟,道:“殿下吩咐,讓你二人在黃叟手下幫忙,”他想了一下,揣測齊琰的心思,“今日午膳,你二人便一人做一道,端給殿下品評。”
趙吉利吩咐完就轉身走了,虞枝枝看著他的背影,心情複雜。
尤憐已經進了東廚,開始上手,她轉身問虞枝枝:“虞枝枝,你還愣著做什麽”
尤憐要了幾條魚,偏頭看虞枝枝站在麵粉跟前不動,她問道:“你不會下廚”
虞枝枝勉強笑道:“會,當然會。”
虞枝枝先打了一盆水,細細洗了手。
她手指素白,猶如春日的新筍般,細長白嫩,一見就不是辛勤勞作的人。
兩年前,她曾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就連頭發絲也是精心嬌養的。
曾經有幾回,她成功說服孿生弟弟虞昭做女子裝扮,她和虞昭生得極像,厚厚施了脂粉,站在鏡前,連她自己都快分不清楚誰是誰。
然後她扮作虞昭的樣子上了學堂,虞昭躲在家裏繡花。
阿娘卻拉了虞昭的手,一眼就認出了他。
事後,虞枝枝問阿娘怎麽會發現的,阿娘隻說:“你們都是我生的,我能認不出來”
在虞枝枝反複撒嬌之後,阿娘才說:“昭兒整天舞槍弄棒的,一雙手和樹皮一般,哪像我家枝枝的手。”
虞枝枝的手是精心保養的美人手。
這兩年間,虞枝枝在宮裏過得艱辛,但也未曾做過重的活計,也不曾下廚。
她哪裏會做飯。
隻是麵對齊琰的指派,她不會也要會。
虞枝枝洗幹淨了手,開始去舀麵粉,尤憐看了她一眼,歎口氣道:“還是讓我來教教你吧。”
尤憐沒有教她多久,黃叟進來了東廚,尤憐便退了回去。
尤憐一邊刮魚鱗,一邊問虞枝枝:“入宮之前,你家裏曾經很好吧,我見你這樣子,就不是窮苦人家。”
虞枝枝垂著眼睛說道:“家裏曾經富庶,不過後來就敗落了。”
尤憐沒有問到底,她隻說:“我家裏一直很窮,我娘早死,我爹交不起戍邊錢,去了邊塞,我一直住在我伯伯家,從小做慣了家事,什麽都會。”
尤憐問:“你怎麽會入宮”
虞枝枝怔了一下,說道:“我和爹娘走散了,如今家裏隻有一個姆媽和重病的弟弟。”
尤憐點頭,說:“宮裏的錢倒是比外麵給的多。”
虞枝枝問:“你也是為了賺錢進宮嗎”
尤憐搖頭:“我爹後來也死了,我能做什麽呢,進宮也好。”
半個時辰後。
虞枝枝和尤憐各自捧著托盤走進寢殿。
趙吉利介紹道:“這道魚湯是尤娘子做的,這湯餅是虞娘子做的。”
齊琰看了一眼魚湯,尤憐立刻殷勤舀湯,齊琰嚐了魚湯,點點頭,然後他瞥一眼虞枝枝。
虞枝枝被這一眼嚇得一抖,她差點端不穩手中的碗,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走了上前。
趙吉利看著虞枝枝布菜。
動作優雅,行雲流水,美人腰肢鬆軟,微微俯下身子時,腰腹處衣裙的弧度都格外迷人,果真秀色可餐。
湯餅實在是太普通的主食,不知虞娘子拿來這道主食過來,是不是有巧思呢。
趙吉利略有期待地看著虞枝枝。
然後他看見齊琰皺了眉頭。
齊琰沉著臉起身去漱口,過了半天才重新走回來。就著一碗魚湯和黃叟趕忙送來的胡餅用完了飯。
尤憐看著齊琰一勺一勺喝完了她做的魚湯,漸漸地她看向齊琰的眼神越發溫柔,
飯畢,趙吉利看著到底的魚湯和幾乎沒動的湯餅,嘴角抽了抽。
他看一眼虞枝枝。
秀色其實未必可餐呀。
這日之後,黃叟身邊留下了尤憐,虞枝枝繼續無事可做。
晚上,尤憐沐浴完畢走到虞枝枝房中和她說悄悄話。
“你說,殿下是不是挺喜歡我的呀,今天他將我的魚湯全部吃完了,一點沒剩呢。”
虞枝枝猶豫了一下,說道:“但是黃叟的胡餅他也全都吃完了,總不能說殿下挺喜歡黃叟,”她頓了一下,“也不一定。”
尤憐站起來瞪虞枝枝,但虞枝枝毫無察覺,她憂心忡忡道:“也許是因為我做的湯餅太難吃了。”
被這一打岔,尤憐無話可說了。
虞枝枝注意到,這幾天尤憐開始很注重打扮,每日在鏡前端詳好久,塗脂抹粉,掐上一朵梅花簪在發上,這才出門去黃叟那裏。
虞枝枝觀察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找到尤憐,她蹙著眉,眼中有淺淺擔憂:“尤憐,你若打扮太過惹眼的話,說不準會被五殿下看中,到時候,你就難逃侍寢這件事了。”
尤憐訝然看了一眼虞枝枝,然後臉上浮起紅暈,羞澀地笑了:“給五皇子侍寢,難道不好嗎”
虞枝枝檀唇微張,眼中疑惑:“……好”
虞枝枝想象不出來,服侍一個男人睡覺有什麽好的,哪怕那個人是皇子。
不過話說回來,冷宮裏的皇子,是宮女們避之不及的,尤憐真是鬼迷心竅。
可尤憐暈紅著臉說:“五皇子他,芝蘭玉樹、俊逸風流,怎麽不好”
虞枝枝有些不解:“不會惡心嗎”
她想起白馬寺那日,她一想到代王齊琢要逼迫她,那種惡心是從裏到外的。
尤憐愣了一下:“惡心怎麽會”
尤憐紅著臉說:“別人說,這件事是快樂的啊,”她湊近虞枝枝耳邊,“你沒有做過這種夢嗎夢裏……”
尤憐的聲音漸漸輕微,而虞枝枝早就僵在原地。
夢……
她的確做過那種夢,那就是在和一個男人做那種事嗎
她從未將齊琢的逼迫和那個夢放在一起想過,一個是惡心的狎弄,一個是靡麗的荒唐。
尤憐說:“如果夢裏的那個男人是五殿下,你覺得惡心嗎”
虞枝枝努力將夢裏模糊的臉想成齊琰的樣子,然後她猛地搖了搖頭。
虞枝枝輕輕蹙著眉:“除非不和五殿下睡覺就會死,不然我還是對他敬而遠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