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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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沫隨風旋進廊下,打在廊簷的燈罩上,發出細細的聲響,燈籠光黯淡一些,照在廊下不安等候的趙吉利身上,拉出一道細長黢黑的影子
趙吉利不敢靠近寢殿,卻也不敢走開。眼看等候的時間漸長,他已經從擔憂虞枝枝的性命,轉而開始擔憂齊琰的身體。
晚風更急,窗牖刮出響動,一扇窗之隔,寢殿內卻是融融熱意。
散亂的單衣隨意拋在地,破碎的裙裾無力搭在屏風架上,熏籠冒出沉水香青煙,掩蓋不住屋內靡麗難言的氣息和女郎身上甜絲絲的香味。
佛珠手串被取下隨意丟在在枕邊,嬌氣的女郎伸出白嫩嫩的胳膊,不小心一帶,綠茫茫的佛珠便散落在地上,咕嚕嚕滾了滿地。
女郎被人勾住腰,垂帷微風而動。
又過了半個時辰,齊琰垂頭看伏著玉枕沉沉睡去的虞枝枝,擰了一下眉。
不知是怎麽發生的,他竟然讓這件事又發生了。
而他,在其中得到了陌生的歡悅。
讓他費解又無所適從的是,這回和上次不太一樣。第一回是純然的欲求,這次,多了一點說不清楚的東西。
像是被極細的蠶絲纏繞,齊琰發現不了,隻是覺得有些不適。
看著虞枝枝的睡顏,他竟害怕驚醒她。
這不應該!
齊琰擰緊眉心,他伸手將虞枝枝推搡了一下。
錦帳之中,齊琰神色疏離又溫柔,他從容伸手攬住迷迷糊糊的虞枝枝,擦了擦她汗津津的脖頸和濕漉漉的眼角,溫言道:“累了吧”
虞枝枝微微闔著眼睛,看起來困倦極了,她軟軟倚在齊琰懷裏,沒有講話。
她太困了,齊琰折騰了她半宿,她早就沒有力氣應付,後半段,她昏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齊琰又將她抱起,圈在懷裏。她眉眼餳澀,口齒纏綿:“做什麽呀。”
不知齊琰哪裏來的興致,竟又將被折騰得迷迷糊糊的她抱起來喂食。
湯匙抵在虞枝枝的唇邊,虞枝枝張口,唇齒一片甜香濃鬱。
齊琰說道:“是酥酪,好吃嗎”
虞枝枝累得手指都沒有力氣抬起,雖然知道她這樣窩在齊琰懷裏不成樣子,卻沒有辦法拒絕,她一口一口,將齊琰喂給她的乳酪盡數吞吃幹淨。
齊琰甚少服侍人,因此給虞枝枝喂食的動作很不伶俐,一碗酥酪喂完,虞枝枝的唇角滿是稠白的汙漬。
齊琰用拇指輕輕抹去,然後將手指塞進了虞枝枝的唇裏。
“舔幹淨。”
虞枝枝依言,齊琰感到指腹一片濕和軟,酥又麻的觸感從指尖傳到肺腑,他眸光深沉地抽了手指。
“好吃嗎”
虞枝枝困倦地點頭。
“吃飽了嗎”
虞枝枝“唔”了一聲,栽倒睡了過去。
齊琰這才手下留情地放過了她,他半倚在床榻上,卻沒有什麽睡意,他垂頭,用炎熱的手心撫過虞枝枝鬆軟的發髻。
沒有什麽不同,他隻是,初嚐這事,食髓知味罷了。
齊琰磨蹭了一下拇指,方才的觸感又讓他心生微蕩。
但這並不是心生憐意,隻是因為她是個勾人的尤物,所以,他會對她的身體感興趣。
卻也僅此而已。
清晨,虞枝枝睡得爛熟萎靡,她睡覺並不老實,勾著齊琰的胳膊,渾身無骨一般纏了他整宿。
眼皮上的光亮愈發盛了些,虞枝枝有些頭疼地睜開眼,她抬起手揉了揉額頭,忽然感到胳膊上涼颼颼的,她睜眼一眼,一整條手臂赤條條的,隻有一條不太通透的玉鐲掛在手腕上。
虞枝枝再一瞧,齊琰倚坐一旁,微笑看她。
而她半邊身子就睡在齊琰的身上。
虞枝枝一驚,忙將胳膊縮回了衾蓋中,半邊臉也蓋住了。
齊琰笑道:“昨夜招待不周,請多見諒。”
虞枝枝手腳蜷縮起來,為什麽一醒來就要聽到這讓人頭皮發麻的話,想到昨夜齊琰的“招待”,虞枝枝現在都感到渾身酸疼。
齊琰慢條斯理地摸著她的頭發,催著她說話:“不原諒”
虞枝枝漲紅了臉,半晌憋出一聲:“無力承受。”
齊琰露出一種疑惑的樣子:“不過是半碗酥酪。”
虞枝枝這才知道齊琰說的是什麽,她佯裝鎮定:“對,我吃不下那許多。”
齊琰慢慢地笑了。
虞枝枝窩在他的懷裏,感到他胸膛震動,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她手腳並用地爬開了齊琰身邊。
齊琰抱臂看她可憐巴巴,虞枝枝泫然道:“殿下……衣裳。”
齊琰揚聲喊趙吉利,趙吉利不一會兒就深深低著頭,將衣服送了進來。
虞枝枝伸手去夠衣裳,她將衣裳藏進衾蓋裏,整個人也躲了進去,齊琰看著被窩翻騰了好久,虞枝枝終於鑽了出來。
她慌慌張張穿好了鞋,正要往前走,卻差點跌倒在地,齊琰扶了她一把,慢悠悠說道:“果真吃不下那許多。”
虞枝枝差點又把自己絆倒。
身後,齊琰叫住了她,她回頭,看見齊琰給她拋了一個東西,虞枝枝剛好接住,她往手心一看,這是她的小藥罐子。
齊琰說:“回去上好藥,若你想我幫忙,也不是不可以。”
虞枝枝心慌意亂,蜷長的睫毛微顫:“不、不用勞煩殿下。”
她轉身之前,不經意看了一眼床榻,心中有些疑惑。
虞枝枝逃竄似地從齊琰寢殿回到西偏殿,軟癱在自己鬆軟的床榻上,虞枝枝嗚咽般地哼唧了一下。
昨夜,她睡得不好,就算是齊琰放過她的那幾個時辰,她也沒有放心入睡,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她又開始睡眼惺忪。
睡醒之後,已經是下午,她慢悠悠地起身,瞥了一眼案幾上的藥罐,燙眼一般地移開目光。
她去東廚取了熱水,注滿了浴桶。
她脫了衣裳,忍著渾身酸痛,將自己沉入熱水中。水汽凝結成霧,很快彌漫著小小的房間。
氤氳的霧氣中,嬌弱的女郎似乎就要沉沉睡去,她微合眼睛,睫毛在雪白的小臉上掃出一片青黑的陰影。
她身上點點紅斑,在水光瀲灩下,看不真切,朦朦朧朧又活色生香。
許久,打瞌睡的女郎驚醒,她伸手取了案幾上瓷白的小藥罐,忍著羞怯的折磨,取了一點藥膏,將手沉入水中。
她眼角飛紅,露出委屈的樣子,半晌,她嘟囔一句:“真討厭。”
昨夜的齊琰,收起他輕佻的態度,專注看她的時候,她隻感到渾身都在燒,他的眼神,像是從火獄中浮起的惡鬼,看得人心驚膽戰。
她如同一團軟棉花仍由他揉搓,而他卻衣衫齊整,隻是下擺處微亂,虞枝枝惶惶將目光撞過去時,隻看見賁起的青筋,而後就被他一把按住。
燒灼似的呼吸似乎還噴灑在她的後頸處,虞枝枝渾身一顫,手中的藥膏不小心滾到了地上。
虞枝枝感到臉頰發燙,她將整個人都埋入水中,過了片刻,她浮了出來,晃了晃腦袋,頭發上水珠滾落,她將腦海中不正經的東西也趕跑。
她想起晨時惶惶看向床榻的一眼,那裏是被揉得亂糟糟的錦緞,還殘留著一些髒東西,但卻沒有那一抹血痕。
虞枝枝擰著眉回想,難道是她看漏了
虞枝枝感到水溫漸冷,顧不得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她連忙哆嗦著從水中站了起來,換好幹淨衣裳,她再歇息一會兒,開始憂心忡忡地想齊琢討要她的事。
如今,她已經徹底成了齊琰的人,齊琰會稍稍庇護她吧。
灰蒙蒙的天覆蓋著洛京南北兩宮,顯得格外壓抑。
北宮一處宮殿內,齊琢今日有些心浮氣躁。
昨日他傳出了要虞枝枝的消息,但西內一直到現在都很平靜。
其實也不算很平靜,隻是他額外關注的那個人毫無動靜罷了。
齊琢捏著茶盞,手腕一動,那白玉茶盞頓時摔了個粉碎,殿內宮人噤若寒蟬。
齊琢揚聲喚人:“去將虞氏帶過來。”
齊琢的貼身太監王全走上前來,躊躇說道:“若是五殿下阻攔……”
齊琢冷笑:“五弟未必看中那個女人,從來裝病示弱的五弟,怎會因為這個女人不再韜光養晦你去便是,五弟必然拱手讓人。”
王全本來有些不安,聽了齊琢的分析,暗覺十分有道理,便安心去了西內。
他從北宮走到西內,一路越走越衰敗,他徑直來到太康殿西偏殿,不多時,有一個美貌女郎走了出來,王全忖度著她便是齊琢看中的,那個名為虞枝枝的女郎。
王全說道:“虞枝枝,代王殿下已經向聖上討了你,快快收拾東西,隨我去北宮。”
那女郎神色有些恍惚,聽見王全的這一番話,嘴角浮出一絲看戲的笑:“你找她呀。”
王全見了她的神色,反應過來大約自己是認錯了人,他問道:“虞氏在裏麵”
女郎笑了一下:“我替公公去叫她出來。”
明堂中的女郎走進了東稍間,房門漸漸關上,王全攏著手等在外頭。
虞枝枝從榻上驚詫坐起,她衣襟微鬆,臉頰酡紅,雲鬟煙靄,是才睡醒的模樣。
她看著女郎突然闖進,不解道:“尤憐”
尤憐走進東稍間,她合上門的時候還在笑,可是忽然一恍惚,她露出了勘憐又哀戚的神色。
過去兩年,她一直渾渾噩噩,仿佛隻有背棄自己的身份,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但虞枝枝不是,雖然她也在隱瞞身份,但尤憐能看出來,她從不為自己的身份感到恥辱。
虞枝枝堅信當年的事有隱情,尤憐一邊討厭虞枝枝的自信,一邊不由自主期盼她真的能找出什麽。
聽見虞枝枝喊她,尤憐回神,冷冷地看虞枝枝。
虞枝枝再次叫她:“尤憐你過來是要和我說話嗎”
尤憐笑著走近了虞枝枝,她走到床榻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虞枝枝。
半晌,她移開眼睛:“快跳窗逃吧。”
虞枝枝問道:“什麽”
尤憐看著窗外:“代王的人過來了。”
虞枝枝心下一跳,她慌張從榻上起身,這時門忽然被踢開。
王全在外頭等得有些不耐煩,他想著不能等著節外生枝,於是一腳推開了門。
他走進東稍間,看見一嬌柔美貌少女以手撐著床榻緩緩站起來,她微微蹙眉,似乎身體有些不適。
這女郎肌膚勝雪,百般嬌媚,王全很快忘記在明堂的看到尤憐時的一點驚豔。
他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引起兩位殿下爭奪,原來是如此的美人。
屋內兩位美人都安靜站著,老老實實,王全暗忖,自己太過小心了些,憑這兩個弱女子,還能翻出什麽水花。
尤憐低下頭,她躬身退了出去,王全沒有理會。
王全看著虞枝枝,雖然心中有些微憐意,但他不敢憐香惜玉,他蠻橫道:“虞氏,隨咱家去北宮麵見代王殿下。”
見虞枝枝一動不動,王全冷笑:“難道非要咱家動手”
虞枝枝挪著步子跟隨王全走出西偏殿,就這一段路,她快走了一盞茶時間。
王全被磨得沒有耐心,他忍著脾氣笑道:“虞娘子,別讓咱家難做人。”
“不想做人,那倒容易。”
牆角拐角處,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虞枝枝猛地抬頭,她看見齊琰晃晃悠悠走了過來,身邊還有一個等級不低的宦官,虞枝枝認真一看,認出了,那是中常侍周節。
齊琰走到王全邊上,說道:“說說,如何就不想活了”
王全兩股戰戰,他明明隻說了個難做人,如何就不想活了。他擔心麵前的祖宗“發善心”,正將他送到九幽之下,臉說道:“殿下聽差了。”
齊琰冷眼瞧他:“你是皇兄身邊的太監,來西內做什麽”
王全笑著說道:“是好事,是請這位娘子,做代王殿下的姬妾。”
王全對齊琢的話信以為真,他以為齊琰不會在意虞枝枝,他甚至以為齊琰是個廢人,任何女人於他而言,不過是個麻煩。
齊琰的笑容頓時森然起來:“真是好事。”
王全點頭:“是呢。”
齊琰往腰間的環首刀摸去,拇指在刀柄上摩挲:“虞氏,侍奉完我後,再去做代王的姬妾,高興嗎”
虞枝枝半跪著蹭到齊琰的掌下,嬌裏嬌氣道:“殿下……”
王全見虞枝枝和齊琰的舉止,頓時天靈蓋都發寒,他跪下,顫抖不止:“殿下饒命,奴婢不知,奴婢實不知啊。可是代王殿下已經求得了聖上的恩典,怎麽會這樣呢”
齊琰垂眼看著虞枝枝,她的臉貼在他的掌心,軟軟的,溫熱的。他忍不住手指往下要去勾她的衣襟,虞枝枝長睫一抖,紅著臉推開了。
齊琰收回手,淡淡對周節說道:“如此說來,是個誤會了,還請周公公替我向父皇解釋清楚,這小東西是孤的侍妾,怎好又去侍奉皇兄”
周節欣然點頭:“不過是個誤會,聖上會理解的。”
齊琰頷首,目光飄過王全,冷冷道:“還不快滾”
王全瞥見齊琰腰間半拔-出來的環首刀,他幾乎能感到齊琰忍耐的殺意,他忙不迭地逃了。
虞枝枝還跪在地上,齊琰抬了一下她的手肘,動作很細微,虞枝枝覺得他是讓自己起來,又擔心是她過度揣度了。
齊琰對周節道:“請。”
周節揚手:“殿下請。”
兩人賓主互相以禮相待,很快走遠。
虞枝枝看著他們走遠,踉蹌站了起來,尤憐站在牆角,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虞枝枝微怔,她看著尤憐離開的牆角,又往後望了一眼齊琰消失的地方。
尤憐沒有對她落井下石,齊琰也趕巧散布到了這裏。
今日太過僥幸。
天色依舊是陰沉沉霧蒙蒙的,虞枝枝慢慢往回走,忽然聽見有些聲響,她循著發出動靜的地方走了過去。
她看見後門處,有一個太監和一個女子在拉扯,那是吳安康和尤憐。
這次,虞枝枝看清楚了,尤憐在費力推開吳安康,但吳安康卻摟著尤憐,幾乎將她帶走。
虞枝枝顧不得許多,她喊道:“住手!”
吳安康和尤憐之間的私事被人撞破,他心虛起來,麵對一個柔柔弱弱的虞枝枝也不敢輕舉妄動。
虞枝枝走下台階,她將尤憐的腕握住,兩人的手都是冰涼,她看著尤憐:“你同我走。”
虞枝枝將尤憐拉入屋內,她給尤憐到了一盞熱茶,尤憐捧著茶杯,水汽薰著她的眼睫,她在不住發抖。
虞枝枝看著她,從櫃子中取出新做的衣裳,披在尤憐的身上。她回想王全闖進屋時的事,正要對尤憐道謝,就聽見尤憐聲音輕輕說道:“你去向張貴妃告發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虞枝枝一怔,她看著尤憐的眼睛,卻看不真切,隻好看著茶盞上的霧氣:“告發你什麽”
“穢亂宮廷,不孝不悌,隨便你吧。”尤憐說道。
虞枝枝一愣,除了前頭的“穢亂宮廷”是指今日之事,後麵的“不孝不悌”又從何而來
虞枝枝明白過來,尤憐心中有一道檻,她怎麽也邁不過去,那是並州的往事。
虞枝枝歎道:“何必自棄”
尤憐愣了一下,眼眶中怔怔滾下淚來。
尤憐自小生活在大伯家,寄人籬下,常常被伯母非打即罵。她的父親因交不起戍邊費,而從軍多年,不曾歸家。
後來,父親死在了戰場上,沒有死得其所,人人都說,虞陽的部下,皆為叛軍。
從原陽城到洛京,尤憐麵對著謾罵和白眼,她開始會反駁,後來漸趨沉默。
她為自己的沉默感到痛苦不已,她漸漸開始相信,她的父親,就是叛軍。
宮中的一場大火,燒掉了她的身份,從此,她站在自己父親的對立麵。
這也是她的生存之道,隻有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虞枝枝給尤憐遞了一方帕子,給她拭淚,虞枝枝說道:“我在兩年前去過你家,聽鄰人說起過你父親,他勇武、聰明。好學,他……很想念他的女兒,每年總會捎信回家。”
尤憐擦著眼淚:“捎什麽信他不會寫,都是請人寫,再寄回家。他隻會念些愚忠的詩,他以為他是英雄,可笑,他不過是個稀裏糊塗的叛軍!”
尤憐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要是再說下去,隻會又開始痛罵虞陽,痛罵她父親的可笑。
虞枝枝微笑:“詩”
她念著:“‘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是這一首嗎”
尤憐點頭。
虞枝枝像是在追憶什麽,她說道:“你的父親不是平白無故死去的,辟土服遠,驅蠻夷而定四方。他心有大義,因此視死忽如歸。你不相信嗎他就是英雄。”
尤憐的的臉凝在臉上,她錯愕又認真地看著虞枝枝。
這是第一回,她聽見有人說她的父親是英雄,而不是呆子、愚夫。
虞枝枝用些微冰涼的手指攢緊了尤憐的手,她壓抑著情緒,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像你父親這樣的人,還有許多,兩年前他們意氣風發聚集在雲中郡,他們想要守護一方安寧,但他們卻背負著汙名……死去了。薛姐姐告訴我,有人設計陷害了他們,還將他們汙蔑為逆賊。尤憐,我父親麾下的大軍都是枉死的,他們是被誣陷的,你信我嗎”
炭盆裏的炭塊燒成暗紅的顏色,忽明忽暗,銀霜般的灰覆蓋在炭塊之上,偶爾迸出一點火星子,掉落在地上,然後很快這點明光湮滅。
尤憐淚眼朦朧,她渾身都在抖,連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他們……是被誣陷的”
虞枝枝望著明滅的炭火,她說:“尤憐,你的父親是英雄,你也不是壞人,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罷了,我知道的。”
尤憐雙手捂住了臉,一瞬間涕泗橫流,她渾然不知。
尤憐哭了快有一刻鍾,虞枝枝一直低著頭撥弄火盆,屋內一時間靜悄悄。
許久之後,尤憐淚水漣漣地抬眼:“你不向張貴妃告發我嗎”
虞枝枝輕輕搖頭,她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和吳安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尤憐不安地緊了緊手指,這才開口:“最開始的時候,我討好吳安康,不過是為了多要一點炭火,多拿一些好處。我與他漸漸親近,接著我看出他不懷好意,於是疏遠了一些……”
她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後來,我看你表現奇怪,於是托吳安康去查探了你的事,得知你就是虞……虞將軍的女兒,因為這件事,我又同吳安康熟絡起來。”
尤憐盯著炭火,緩慢出神:“那日你戳破我的身世之後,這段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先前爭強好鬥的心也歇了,我覺得自己很……不堪,於是準備徹底斷了和吳安康的往來,但吳安康卻開始露出凶相,他威脅我從了他。”
看著虞枝枝陷入沉默,尤憐一下子激憤起來,她說:“我清清白白的……”
虞枝枝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尤憐漲紅了臉,她說:“在你看來,我自然是個小人。雖然那日我威脅了你,要將你虞將軍女兒的事說出去,但我從未這樣做過。你的身世都是我猜出來的,沒有第二人知曉,就連吳安康也不知曉。”
虞枝枝拍了拍尤憐的手背,讓她冷靜下來,虞枝枝說:“我怎會不知這些天西內風平浪靜,我便知道,你沒有說過。”
尤憐怔怔,半晌,她說:“還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推開了虞枝枝的手,站了起來:“我心口有些難受,想要歇一歇。”
她披著虞枝枝的衣裳,走進了自己的屋內。
她走到榻邊坐下,身上衣裳滑落,這才發覺她將虞枝枝的衣裳穿走了,她脫下衣裳,拿在手中,正準備朝門外走去。
衣裳裏子有一塊摸起來粗糲刺手,尤憐翻過來一看,卻是一塊寫了字的麻布。
尤憐認出來了這塊布,這是父親托人送回家的一件東西,卻被大伯和伯母當做無用之物扔了出去。
那時候,尤憐連自身都難以保全,自是無法去尋先父的遺物,沒想到,這遺物竟然能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尤憐伏在榻上,悲戚的嗚咽之聲許久沒有停歇。
虞枝枝呆呆坐在炭盆邊上,屋內暖意融融,她卻手指僵冷,幾乎不能動彈。
她將手湊到暗紅的銀炭上,手指一顫,灼熱終於傳到她的手上,生疼又痛快。
她盯著火光明暗的炭盆,眼前出現的是薛良玉和尤憐的臉。
她要為父親正名,這一點從未改變,但她如今想做的,遠遠不止為父親一人。
不止是父親,枉死疆場的三千將士還在背負汙名,魂魄無所依。
他們是父親、丈夫。
亦是堂堂正正立於天地之間的英雄。
尤憐痛哭夠了,她端來鏡子看了一眼,平靜地在眼下的紅腫處搽粉。
已經兩年了,想起從前的往事,尤憐大部分時候不會很悲傷。
她放下銅鏡,偏頭望了一眼東邊,走出了門。
尤憐推開虞枝枝的房門,看見虞枝枝神色倦倦地躺在床上,卻依舊睜著眼,問道:“躺著怎麽不睡”
虞枝枝懨懨說道:“早上回來睡了好久,現在沒有一丁點睡意。”
尤憐說:“那好,我們說說話。”
兩個女孩說起了並州的往事,雖然她們兩人從前並無交際,但看的是同一片天,站的是同一塊土地,風土人情,節日習俗,說起來,也是沒完沒了。
尤憐說道:“父親有一年回來一趟,牽著一匹大馬,腰上挎一柄大刀,他一回來,嚇得強買我家田地的鄉紳抱頭就跑。”
她略帶黯然地說:“但他也就回過那一回,之後,我家的地,依舊給奪了去。”
尤憐說:“那時我伯母在給我說人家,我就想,我什麽都不要,就要一個武夫,一個惡狠狠的武夫。”
說到這裏,屋內淡淡的悵然霎時間消弭無蹤,頓時笑聲一片。
虞枝枝笑得亂顫:“惡狠狠的武夫可不行,就你那小身板。”
尤憐臉頰微紅:“武夫才好呢,你懂什麽。”
似乎想到什麽,尤憐推搡了一下虞枝枝的肩膀,強裝正經問道:“你們昨夜,什麽都做了”
虞枝枝怔怔紅了臉:“嗯。”
尤憐按捺不住好奇,問道:“我聽說……五殿下不行啊。”
虞枝枝不免又回想起了昨夜的事。
她一直以來也是這樣想的,於是,昨夜開始的時候,她見齊琰推拒,於是很莽撞地說道:“殿下,不用耽擱您多久。”
齊琰當時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她。
後來,虞枝枝知道了,齊琰,很行。
尤憐很同情虞枝枝,她握著虞枝枝的手,看上去有些傷心:“我明白,你是為了平反當年之事,你何苦這樣犧牲五殿下定是身患隱疾,不能人道,他才這樣折騰人。”
她摸了摸虞枝枝慘白的小臉,有些驚惶道:“看看,都沒有血色了。”
虞枝枝灌了半盞茶水,灌得太急,又聽見尤憐的感慨,不由得咳嗽好久。
她弱弱道:“尤憐,不是你想的那樣。”
齊琰行到讓人吃不消,昨夜虞枝枝不知哭著求饒了多少回。
虞枝枝對尤憐說她沒事。
但尤憐看見的卻是虞枝枝麵色蒼白幾乎透明,眉眼倦倦像是大病初愈。
尤憐覺得虞枝枝生病了,她出去,要為虞枝枝請醫師,自然是先求到了趙吉利的頭上。
於是虞枝枝很羞窘地看見趙吉利走進了她的屋。
跟在趙吉利後麵的,竟然是皺著眉的齊琰。
虞枝枝頓時緊張起來,她不知這緊張是從何而起,大約是齊琰從未主動到她屋裏來,在她心中,齊琰和她的屋舍,這兩件事物,是全無關係的。
扯在一起,就是硬生生的別扭。
現在虞枝枝看見齊琰站在她麵前,就感到分外別扭。
齊琰淡淡道:“都出去。”
待屋內閑人走後,齊琰環顧了四周。
屋內有淡淡薔薇露的氣味,齊琰曉得,這是虞枝枝身上的幽香,在夜深時,他曾埋在虞枝枝的頸上嗅到過,那時味道更為馥鬱冶豔。
虞枝枝屋內的陳設簡單,堪稱簡陋,但女郎心思巧妙,將破敗的宮室布置得生機勃勃。
桌麵有些破損,陳舊的木頭總會腐朽,但這腐朽桌麵上鋪著布,讓人幾乎注意不到這朽爛之處,桌布料子不名貴,卻繡滿了應季的小梅花,上麵放著一隻陶罐,罐裏斜插一支寒梅。
床幔上墜滿流蘇,床頭放著一隻虎頭娃娃。
看到虎頭娃娃的時候,齊琰挑了挑眉,虞枝枝猛虎撲食一般,擋住了虎頭娃娃,她強裝鎮定:“殿下怎麽過來了”
齊琰撩開衣擺坐在她床邊,從她手中搶過虎頭娃娃:“你真的很閑,還有閑工夫做這個,怪不得近來我和趙吉利還有蒼青的衣裳不夠穿。”
虞枝枝眉毛鼻子皺在一起:“今後還要做衣裳嗎”
她小聲委屈:“一人當兩人使。”
齊琰扔開虎頭娃娃:“怎麽當兩人使了,你還做了什麽,說說”
虞枝枝鼓著臉:“伺候殿下。”
“怎麽伺候的”齊琰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微微摩挲。
虞枝枝放棄了,和齊琰比不要臉,她如今是比不過的。
齊琰不說這茬了,他上下掃了虞枝枝一眼:“聽說你病了”
虞枝枝搖頭:“沒有病,隻有些倦。”
齊琰“嘖”了一聲:“真嬌氣。”
虞枝枝惱羞:“殿下,您的事物繁忙,還是不要在這裏耽擱了。”
她示意齊琰趕緊走開。
但齊琰動也不動,他伸出手來,攤平在虞枝枝麵前:“藥膏。”
虞枝枝不明所以,還是從袖中摸出來,放在他手心。
齊琰旋開蓋子,將骨節分明的手指塞了進去,乳色的藥膏溢出來,將他手指沾得粘膩。
齊琰抽出手指,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問道:“還疼”
虞枝枝像是被踩了腳的貓崽,差點跳了起來:“還……還好。”
齊琰伸手掀開被子,虞枝枝慌忙打開他的手,她唧唧噥噥:“做、做什麽呀,不要亂來。”
齊琰低頭笑了一下,他動作極快,破開虞枝枝的衣襟,將手上的藥膏塗抹在她的身上。
虞枝枝杏眼圓瞪。
齊琰的手指燙得她臉頰發紅,他低頭,呼吸輕微擦在她的唇邊,她確認齊琰在這個時候頓了一下,他差點湊近她的唇角。
然後他將藥膏抹在虞枝枝胸口。
齊琰目光盯著虞枝枝,他慢悠悠伸出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
“很奇怪。”齊琰說道。
“什麽”虞枝枝氣若遊絲,她看著齊琰的動作,不由得蜷縮了手指。
她覺得齊琰很能折磨人,從身到心,她想她在齊琰身邊定要被他玩壞。
齊琰笑道:“你配的是什麽藥。”
虞枝枝支支吾吾:“就是……藥啊。”
“功效”齊琰問。
虞枝枝緊張起來,她以為齊琰在懷疑她、審問她,於是一股腦說道:“催動熱潮、消腫止痛。”
齊琰輕笑著歎息:“看不出來,竟如此貪吃。”
虞枝枝總覺得齊琰在說不正經的話,她提醒齊琰:“我沒記錯的話,這藥膏是殿下要我製的吧”
齊琰不置可否:“是嗎”
他問道:“我當時怎麽說的”
虞枝枝記得很清楚,太清楚了,羞恥的東西總是格外忘不了。虞枝枝說:“你說,你不知輕重,要我自備好藥膏,還要我忍著。”
齊琰慢條斯理揉了揉虞枝枝的耳垂,指腹觸感很好,他道:“小小年紀,心火過熾。我叫你備好麻沸藥膏,讓你刺青的時候,少些痛楚罷了。”
虞枝枝一怔,歪著頭想了想,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的樣子。
她一臉沮喪,婉轉柔弱,分外可憐道:“我真的心火過熾”
齊琰點頭:“你是。昨夜我被你纏了一宿,差點又發病。”
他說著咳嗽了兩聲。
虞枝枝花容失色。
昨夜快弄到後半夜,虞枝枝以為齊琰很行,原來齊琰是勉強支撐的嗎
虞枝枝感到一絲羞愧,她握緊齊琰的手:“殿下受累了。”齊琰笑:“嗯。”
虞枝枝被笑得渾身發臊,她忍住羞赧,臉上的紅潮卻止不住。齊琰似乎就是專程過來笑她這一遭,等他笑夠了,他站了起來,看起來是要走。
虞枝枝費力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殿下……”
齊琰垂眸看她:“還招惹我”
虞枝枝訕訕收回手,甕聲甕氣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殿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嗎”
齊琰往門外看過去,門外有細碎的光從樹葉中漏下來,落在門檻上,齊琰問道:“是方才那個宮女的事我知道了。”
虞枝枝放下了心,說道:“多謝殿下。”
然後她又覺得不該對齊琰放心太早,她問:“殿下要怎樣處置”
齊琰漫不經心說道:“總歸是要殺,至於怎麽殺,那是蒼青要操心的事。”
虞枝枝差點跌落床下,她促聲道:“不是!我怎麽會求你殺她我求殿下幫一把她。”
齊琰擰眉:“也行。”
虞枝枝大鬆一口氣。
虞枝枝自顧自地說:“殿下不知道,尤憐被吳安康纏上了,吳安康是西內的管事太監,而她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怪可憐的。”
齊琰拆下她的一綹頭發,放在手指中繞來繞去,聽得心不在焉,他看著虞枝枝朱唇張闔,晃了一下神。
他很難注意到虞枝枝說了什麽,他隻看見虞枝枝晃了晃他的袖子,最後說的幾個字。
“……殿下,你放尤憐在身邊做個差事吧,免得她被吳安康惦記。”
齊琰輕輕頷首,並不太當回事。
她眉眼彎彎,露出一對小梨渦:“謝謝殿下。”
齊琰皺了眉,他性情淡漠,肯來虞枝枝這裏,就算是破格,而虞枝枝卻隻管喋喋不休地去講一個莫名其妙的宮女。
他站起身來按住虞枝枝的肩,他用了一兩分力氣,就感到掌中的女郎在微微顫抖,她細聲細氣道:“疼,為什麽捏我”
齊琰撤開手,手指在她頸窩流連了一下。
他直起身來,神色如常道:“都進來。”
守在門外的趙吉利和尤憐互相望了一眼,腳步悄悄走了進來。
齊琰指著尤憐說道:“虞氏身邊缺人照料,從今往後,你就是她的婢女。”
虞枝枝被齊琰突如其來的話弄得有些發懵,她反應過來急忙製止道:“殿下!”
但尤憐順服地跪下:“是。”
齊琰沒有理會驚詫的虞枝枝,他帶著趙吉利一同邁步走了出去。
屋內,虞枝枝忙扶起尤憐,她解釋道:“我沒有要你做我的奴婢的意思,方才,我求殿下庇護於你……”
尤憐搖頭道:“你不用解釋。在並州的時候,你就是一州方伯的女公子,我隻是一個小小卒吏的女兒。若不是討伐鮮卑那一場戰事,你不會落難,也不會與我相識,這本就是各人的緣法。”
虞枝枝蹙眉,她握著尤憐的手:“我並不這樣想,”她緩緩說道,“我的貴賤不過在天子一念之間,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何曾有過不敗亡的東西。”
尤憐不解地看著她,虞枝枝神思回籠,她笑笑,說道:“私底下,依舊你是你,我是我,我本就是個宮女,還來個婢女伺候,怪可笑的。”
尤憐雖然有些猶豫,但在虞枝枝的再三囑咐下,還是答應了。
西偏殿外,齊琰在往前走著,聽見趙吉利在身後說道:“虞娘子看起來不大好,殿下不請個醫師過來瞧瞧”
“不好”齊琰皺眉,“方才看了,未見她有哪裏不好,隻是臉有些白,她總是一驚一乍的,臉被嚇白多少回了。”
趙吉利聽見齊琰這樣說,便作罷。
隻是齊琰往前走了一兩步,忽又頓下:“去找個醫師過來。”
齊琰走了沒一盞茶的功夫又折了回來,虞枝枝不明所以,尤憐慌慌張張從虞枝枝床榻上站起來,安靜侍立。
齊琰剛跨過門檻,身後趙吉利小跑著過來了:“殿下,正巧方醫師來了,方醫師是虞娘子舊識,想來對虞娘子的脈象熟悉一些。”
齊琰停住腳步,慢悠悠轉身去看方岐。
眼前的年輕醫師儒雅俊秀,他背著醫箱,恭敬向齊琰行禮之後,就關切地望著榻上的虞枝枝。
齊琰循著他的目光往後望過去,虞枝枝腰肢軟軟靠在榻上,溫婉點頭向方岐示意。
這莫名其妙的默契。
齊琰轉了轉手腕上墨綠的佛珠,心中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