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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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山峻嶺在大地上奔騰,起伏的山巒宛如一條條不見首尾的長龍,林木茂密而高聳,若是攀在最高的那根樹枝上遠眺便能在地平線的盡頭看到顏色幾乎能融入天際的高樓大廈的輪廓,這裏是大山深處,一座位於山坳中的村子坐落在這裏。
    被燒得通紅的雲團掛在山巔,光線透過這些雲後也變成了溫暖的橘紅色,落到走在村中小道上的每一個人身上。
    程知勿一手拄著巫之杖,一手撐在燒火棍上,步伐緩慢地走著,好在這路重新鋪過了,要是十年前那種破破爛爛崎嶇不平的石板路,那他走不了兩步就得崴在這兒。
    長夜村的變化比他想象中還要大,雖然這裏還保留著山村的滋味兒,但從外表上看去,長夜村已經是一個接近現代化的聚落了。
    原本大麵積的荒地都被開發了出來,樹木還立在那裏,但野蠻生長的雜草全都拔掉了,使得整個村子看上去比當年要明亮不少。腳下的地麵不是水泥也不是柏油,而是另一種灰色的堅硬材質,程知勿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地麵上竟沒有防滑紋,頓時感到有些稀奇。
    “這是什麽材料?”他問跟在身邊的白澄正。
    “什麽什麽高分子聚合物,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挺好的,下雨天走在路上也不打滑。”
    “新材料?”
    “是啊,這十年變化可太大了,尤其是七八年前那陣子的事兒,您可真是錯過太多東西了。”白澄正興致勃勃地跟程知勿講著,“不過也沒事兒,您看,十年前您是這副模樣,十年後您還是這副模樣,但我呢,都老啦,您錯過的時間都會在將來一一拾回來的。”
    兩人順著村子的小道往前走,長夜村仍舊保留了那四周高中間低的地勢結構,出村的路全都是在爬坡,沿路兩側便是二層高的居民房。
    “人多了很多啊。”
    “沒了禁忌規矩,我們和外界的交流也漸漸頻繁了。”白澄正說著說著,扭頭朝著一條岔路看了過去,在那條路的盡頭是一處幹淨寬敞的小院,那不明材料的路麵一直鋪到院門口,但院子裏的地麵就是程知勿熟悉的水泥地了,院牆貼著雞血紅的瓷磚,不算好看,但比程知勿記憶中的長夜村好了不知道多少。
    與這幅畫麵格格不入的是院子裏的一個小男孩,那男孩兒坐在一套顏色明亮的折疊桌椅前,哭喪著臉不住念叨著什麽,手裏握著一支筆,時不時在紙上寫寫畫畫。
    “王二蛋,又沒寫作業吧!”白澄正笑著招呼了那小孩兒一聲。
    男孩兒抬起頭來看見白澄正的身影,臉上的表情更加難看了。
    不過回答白澄正的不是他,而是一顆從旁邊伸出來的腦袋,“喲,老白,吃了麽?你旁邊這是……”
    “少來,我看見你從老祠堂外麵跑開的,別跟我這兒裝傻說沒看見躺地上的人。”
    “哎呀,我那是……那是……”
    “是怕老婆。”白澄正揶揄地接了上去,雖然他倆的年紀加起來都快一百二三了,但心態卻反而越活越年輕了回去,時不時還開些玩笑。
    “這這這……老夫老妻的事兒,能叫怕麽!”
    兩人聊了幾句,白澄正便結束了話題,帶著程知勿繼續逛長夜村。
    “那是王廣田?”
    “您認識他?”
    “聽郝昭說過,沒想到是這副模樣。”
    “什麽模樣?”
    “沒什麽,挺好的。”
    兩人沿著這條路走到了山坳的頂端,在這裏,程知勿看到了一棟與四周風格迥異的房子,它是由土磚搭建的,上麵蓋著窯燒的青瓦,全然一副停留在幾十年前的模樣。
    這是……
    “這是村長故居。”白澄正解釋道。
    她果然沒能出來麽。
    “我能進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門沒鎖,您直接去就好了。”
    “我自己進去,你不要跟著。”
    白澄正站在了外麵,看著程知勿推開那扇灰塵撲撲的木板門,身影一點點淹沒在了昏暗的房間裏,他想提醒程知勿裏麵裝了燈,但這話卻始終說不出口。他感覺程知勿身上彌散出了一種肅穆的氣氛,這氣氛沉重又深厚,好像有千鈞的塵埃壓在肩頭,讓他不忍開口打破。
    過了一會兒,程知勿出來了,絲毫沒有談論自己做了什麽的意思。
    “再往前走走就到村子的界碑了,雖然外麵也重修過路,但這天快黑了,山裏看不清,也沒啥好看的。”
    程知勿想了想,問:“你們死後一般都埋哪兒?”
    “您說啥……?”
    程知勿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白澄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懷疑程知勿是不是睡太久以至於腦子出了點小毛病。
    “那邊,南麵的山坡上,長夜村的人死後都會被埋到那裏去,起碼之前一直是這樣的,最近兩三年聽說喪葬製度規範化範圍要延伸到山裏來了。”
    在程知勿的要求下,白澄正帶著他走到了那片墓地外,從遠處看去,這處山坡上仿佛生長出了大大小小密集的筍包,它們從泥土中鑽出來,吸收著空氣和水分。可這些筍包永遠都不會發芽,也不會變成竹子,它們隻是佇立在這裏,像是一個標本,無聲記錄埋在泥土中的那些事情。
    “您要找什麽人麽?”
    程知勿沒有回答,而是打了個手勢,示意白澄正先回去,不用等他,隨後獨自邁步朝著墓地走去。
    外圍的這些墳塋都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修葺整齊,碑麵也清晰可見,但越往裏走,程知勿便越能感受到一種陳朽的氣息,他們仿佛被遺忘在了這片山坡上,好在這裏風景不錯,能夠全程注視著整個長夜村的變遷。
    麻煩的是,稍微往裏走一些,便認不出墳裏埋的人的名字了,那些石碑在雨水衝刷和山風侵蝕的雙重作用下早已被剝去一層外殼,整個碑麵也變成了斑駁不堪的樣子。有些墳塋甚至連碑都沒立。
    程知勿猶豫了片刻,默默告罪一聲後,隨手抓了一把墳頭土握在掌心,閉上了雙眼。
    他試著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去尋找目標的位置,而這把土起到的則是媒介的作用。
    很快,程知勿從腦海中看見了目標,他把土蓋了回去,抬腳走向了墓地深處。沒一會兒,他便來到了一座矮矮的墳前,這座墳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筍包,如果把山坡看成一張臉的話,那它就是一顆痘痘。
    不敬,不敬……程知勿搖搖頭,把腦海中這奇怪的比喻甩了開去。
    他看著眼前的這座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不在乎地上髒不髒。
    “聶東呈啊聶東呈。”他喃喃著,無神的雙目好像能穿透墳堆上厚厚的泥土。這墳正是兩百年前死在長夜村的文士聶東呈的墓,程知勿早就聽玄先生說過,聶東呈被埋在了村子裏。
    他坐在那裏,托著腮,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程知勿隱約記得,馮思敏好像對自己說過一句話:有機會的話,去找找聶東呈吧。
    馮思敏到底是什麽意思,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當時情況緊急,兩人都沒多說一個字的時間。不管是聶東呈還是馮思敏,都已成了曆史的塵埃,一個早就該死了,一個確實死了很久了。
    但死亡是壞事嗎?對他們來說,或許不是。
    當伯慮古國覆滅時,馮思敏以自己為載體做了封印,同所有族人一並沉眠在了那片故土上。可在千萬年後,當她被一名素不相識的文士的死喚醒時,她是會感到幸運還是悲傷呢?或許這是命運對她的懲罰吧,讓她獨自活了下來,讓她必須去麵對自己當年的過錯。
    算了,她早該休息了,再想這些沒什麽意思。程知勿掐斷思緒站了起來,左右望望,發現了一把不知被誰遺落在這裏的鋤頭,大概是之前鋤過墳頭的雜草吧。
    他一把撿起鋤頭,走到聶東呈的墳邊,又靜默了幾秒。
    程知勿從沒用過鋤頭,他甚至連農活都沒做過,此時握鋤頭的動作也是分外滑稽可笑,看上去頭重腳輕的樣子。但他還是笨拙地將鋤頭掄了起來,一鋤又一鋤地鏟在那低矮的墳頭上,一捧捧潮濕潤澀的泥土被刨開,露出生長其中的植物根莖,其中還有一隻不幸被鋤斷了身軀的蚯蚓。一股獨屬泥土的氣味滿溢了開來。
    他要掘聶東呈的墳。
    隨著鋤頭的掄起落下,一個坑很快便從小到大出現在了墳頭。程知勿本來就沒什麽力氣,加上剛醒不久,以至於僅僅是刨坑的工作都讓他幾乎感到虛脫。
    好在聶東呈被埋得也不是很深,程知勿終於在脫力前看見了棺材板。
    那棺材板已經朽壞了,被埋在濕潤的泥土中,各種微生物都時刻不停地侵蝕著它,兩百年過去了,原本堅硬厚實的木板已經成了一戳一個洞的朽木。
    程知勿加了把力氣,吭哧吭哧地掀開了聶東呈的棺材蓋。滿頭大汗的他看著躺在裏麵的那具屍骸和堆在屍骸旁邊一卷殘破的帛書,笑了。
    “聶東呈,聶先生,您這兩百年睡得可真實沉,外麵啊,都快翻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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