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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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順二十年,夏,四月,明州平京城。
    鄭皇曹舉剛剛起床,天色還未放明,遠處的燈火搖曳散出微弱的亮度,依稀能看見附近執勤的軍士。
    幾個宮女小黃門正在麻利的服侍著曹舉穿朝服,今天是十日一期朝會的日子,望著鏡中的自己,稀疏的銀發,臉上遍布的老年斑,眼中的神采早已在歲月的流逝和國事的紛雜中藏起了銳利,再也不複當初的精力。
    不遠處的鍾聲響起,那是百官入宮的鍾聲,曹舉微微歎口氣。
    旁邊伺候的內廷總管陳忠小聲問道:“皇爺,還有一刻鍾的時間,莫不如吃些點心茶水吧。”
    曹舉點點頭,陳忠朝後悄悄擺手,很快幾道精致的點心便送了上來,還帶一碗濃香的南瓜小米粥。
    “陳大伴。”
    “老奴在。”
    曹舉喝了幾口粥,欲言又止。
    好在這種情況陳忠可以說無比熟悉,這些年來好消息不多,壞消息卻是不停,陳忠從很小的時候便跟著曹舉,陪著曹舉讀書寫字習武,看著曹舉登太子位,又看著曹舉登帝位,見證了他滅國的雄風,也陪伴了他損兵失地的不甘以及最終的落寞,彼此之間有足夠的默契。
    可說到底他們兩個如今都不過是老人罷了。
    “皇爺可是要問東南戰報?”
    在整個大鄭可以跟曹舉這麽說話的便也隻有陳忠了,即便是當今太子曹軻也不敢。
    曹舉不語,陳忠便繼續說道:“自從月前蘇老將軍上奏說破敵一部後便再無消息傳來,老奴派了幾個小崽子在閣堂和兵部那裏盯著,若有消息定當第一時間報予皇爺。不過皇爺也不必過於憂心,眼下我軍已轉頹勢,有蘇帥和二十萬虎賁在不日定有捷報再傳。”
    “也罷,終歸是老了啊,走吧,上朝。”曹舉自嘲的笑笑。
    鄭皇升禦座的地方叫紫極殿,在整個紫禁城外城的正中心,坐在龍椅上眼力好點的甚至可以看到宮門口,就比如曹舉有時候朝會的時候開小差就會看看宮門口,七十多歲了,眼力還挺好,也真是不容易。
    論起來這已經是鄭皇曹舉在位的第四十四個年頭了,已經年逾古稀的曹舉對舉國境內的烽火和四境兵戈越來越感覺力不從心。
    自從十年前西北大敗以來曹舉就沒睡過一天的安穩覺。
    七十多歲的老人坐在龍椅上已經無法直起腰,斜靠卻又總有些暮氣,曹舉兩手搭在膝蓋上,盡力的顯出自己的威嚴可是自己都總感覺欠缺一些味道。
    百官朝拜,山呼萬歲,戶部尚書錢糧,兵部尚書哭兵甲器械,從天順十年的大敗開始朝堂上的主角總有這二人。
    曹舉有些頭疼,戶部永遠說國庫要沒錢了,俸祿都要發不起了,兵部總是說前線各軍損失多少,要補充兵員相應的還要跟上兵甲器械,否則哪裏哪裏便要不穩。
    問題是每年的稅收銀兩又沒有進內帑。
    戶部尚書是個快八十的老頭子,已經請辭過好幾次被曹舉用盡各種手段留下來的,正兒八經的三朝元老,比曹舉年紀還大,偏偏還精氣神十足臉上除了一些老年斑和花白的頭發在看不出快八十的痕跡,過日子那叫一個精細,一筆筆賬給你算的門兒清,再加上文采斐然,整個大鄭的文人士子心中威望極高。
    於是曹舉再次的微微歎口氣,快點說吧,說完拉倒,裝不住了。
    目光習慣性的飄向宮門口。
    嗯?
    曹舉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眼神裏的疲憊全都消散不見,讓一眾驚了一下的百官從新感受到一股上位者的壓力。
    再老的老虎那也是森林之王,餘威猶可震山。
    皇宮的走道兩側禁衛五步一崗,個個明盔亮甲看起來威武不凡。
    “蘇帥軍報,大捷!!!大捷!!大捷!!!”
    傳令的軍士嘶著嗓子一手高舉紅羽軍報朝著大殿疾奔。
    兩側的禁衛也跟著高喊通傳,當然哪個位置有資格喊都是有規定的,沒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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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得則眼巴巴的看著,互相對視一下都見得對方的眼中的欣喜,得,下值了又得小飲幾杯了。
    在鄭報統一用紅色漆封,加急軍報則插紅色羽毛,因此稱為紅羽軍報,由軍士換馬不換人晝夜八百裏通傳,遇關口城隘皆需放行,宮門下馬上交兵器可直入大內。
    一眾君臣早已聽清,個個喜上眉梢。
    當傳報軍士氣喘籲籲得跑到階梯之側時早有小黃門等候,接過軍報順嘴吩咐道:“在此地候著。”
    此時曹舉已經重新恢複了帝王威嚴,整個大殿之上肅穆莊嚴。
    “陳忠。”
    “老奴在。”
    曹舉右手一指:“念來,你親自念來。”
    “老奴遵旨。”
    身邊的小黃門將軍報遞上,陳忠也感覺精神舒暢。
    “臣,楚國公、東南行營都總管、梓嶺海三州兵馬都總管、欽命征南大將軍、東南招討使蘇傳方奏,臣聞皇天四時,秋者為肅;又聞兵者禁暴除害也。三皇奮於北狄,五帝兵指南荒,前楚雖強終不敵四方暴,亂。蓋蠻夷猾我中原者自古不絕。自頃徐曹等伺我兵戈而寇邊,東南不安,三州震恐,蔡越趁隙略我嶺海,數月之間竟陷地千裏,邊邑黎庶為之騷然。戚戚三年矣。
    去月初九日,臣偵得敵欲取道蒙山攻我開梧郡遂分令出擊,以雷霆之勢潰敵七萬於蒙山左,又令總兵傅德率歸武軍星夜急進,於廣南縣阻敵,大軍壓進,敵慌亂之中不能成陣,損兵六萬之眾使其守海州而不足。
    去月十八日敵秘遣將兵萬五千人突襲充縣意欲斷我糧道,又出上將十七員精兵三十五萬陳列盤水郡以製我不得動,妄以一役畢其功。敵眾欺我寡,分兵又恐有當麵之失。而敵將為疲我又連日約戰攻寨,諸軍皆不得休整。欲派死兵卻又偵得敵委一眾山匪附奇兵萬人掠我右翼之三川郡,若此我軍有被合圍之危。
    時嶺州衛都指揮使李成,以五千眾伏激進之敵,於三川郡南藝縣東三十裏外潰敵兩萬兩千餘,斬首六千有餘,使我無有側翼之患,臣方有餘力合擊充縣之敵。
    去月二十九日我大軍皆至,甲兵七萬眾,輔兵十三萬,旌旗林立聲勢如虎,敵畏而不敢複攻。
    臣觀敵勢已無全盛且敵乃聯合之軍多有掣肘,遂遣揚武軍總兵劉湘統精兵二萬銜枚遠襲卷甲前驅奪文川以斷其後路;又遣奮武軍總兵甘屠統騎兵五千步卒萬五攻取敵糧草所在河內府;又遣海州衛嶺州衛馬秋李成二都指揮使並三千水軍沿盤水而下擾敵糧路;又遣項州軍都指揮使曹克成所部於敵境穿插縱橫;又遣平武軍總兵夔大勇梓州衛都指揮使吳全阻敵要衝,臣自統大軍而出。
    初,敵聯軍元帥元武察覺後意欲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當先擊我揚武軍,聞河內有警已燃眉又急分兵去援,被項州軍都指揮使曹可成所破,敵再遣兵五萬而出卻又聞水路告破,時劉湘所部已折損過半,元武不舍遣兵萬人巡視去援,又勒令諸兵將猛攻劉湘所在。然曹蔡不以一心,欲退兵守土,臣派巧辯之士急往陳明厲害以為安穩,暗中急令歸武軍總兵傅德星夜跟進突擊,務求使其無有再戰之力,又令曹可成西進增援甘屠固守河內,後命諸路合進以迫敵決戰。
    初六日得歸武軍總兵傅德來報曹蔡潰散,遂令各部急進合圍。
    初七日梓州衛都指揮使吳全率兵三千先至,小挫後撤,方知揚武軍劉湘所部已然盡沒,悲呼。
    初八日殘敵十七萬被我阻於紅河灘,諸軍奮勇向前。然窮鼠有噬貓之力,梓州衛都指揮使吳全親率親衛策馬衝陣,終力戰而亡,平武軍總兵夔大勇身重數十箭猶狂呼而戰後傷重而亡,海州衛都指揮使馬秋被流矢射於馬下,幸親衛拚死得以救回。
    大軍血戰三晝夜,十一日中午敵帥元武親至一線鼓舞士氣卻被我軍士射殺,箭矢穿喉而過當場絕命,敵大亂,臣乃命全軍全力掩殺乃盡全功。
    聖有上命,下必有急。自天順十九年夏,臣奉命南下擊賊,自知情如水火又承天子之期,終日不敢稍憩,至今一年矣。幸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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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燭照,將士用命,終克頑敵,臣始有顏告捷於朝,奉露布以聞。功勳者、戰沒傷殘者、物資得失另有細表,再拜聖顏。”
    曹舉聽完拍案叫絕,又打開功勳冊傳略略一掃數十頁,太多了,一會兒退朝了再看接著說道:“大善,如此一來東南之事定矣,兵戈隻剩西北。宣報捷軍士上殿朕要親自問話。”
    “陛下有旨,宣報捷軍士上殿!”
    陳忠的公鴨嗓子被門口的小黃門傳了出去,站在台階上的軍士先是三跪九叩謝了天恩,隨後才跟著小黃門踩著腳進了大殿。
    曹舉放下手中的冊子笑眯眯的樣子像極了鄰家弄孫的老爺爺,“汝喚何名?哪裏人氏?多大了?從軍幾載啊?”
    “回陛下,微臣姓張名西陽,方州汾州府人士,今年十七歲,去年年初從軍,至今一年又三個月。”
    曹舉微微有些詫異:“張西陽?”接著打開功勳冊,隻見為首者正是張西陽。
    “汝便是梓州衛那個一箭射殺敵軍統帥的張西陽?”
    “回陛下,正是微臣。”
    “不錯不錯,果然英雄出少年啊。”國有神射曹舉自然高興,就這一箭不知少死多少人,相應的不知少了多少撫恤,國庫內帑都缺錢啊。
    “既然是方州人士緣何又去梓州從了軍?這二州之間可是隔了數千裏。”
    “哦,汝先起來回話。”
    張西陽先謝了恩起身隨後說道:“天順十年前家中父兄叔伯便盡皆戰死,時微臣僅六歲,隨家母南下,一路得諸多好心人相助,後在梓州落家。後燭龍府的吏員推微臣入訓燭龍府,三月之後便被分在了梓州衛為軍。”
    朝堂之上群臣盡皆動容,天順十年,距今也不過十年之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曹舉更是麵露哀色,“天順十年,朕之罪也!”
    群臣大驚呼啦啦的跪了一片:“臣等死罪,死罪!”
    曹舉自然不可能因為下邊的人叨叨兩句死罪便動手砍人,花花轎子抬抬也就罷了。
    “諸卿何罪之有,都平身吧。”
    “張西陽,汝現居何職?”
    “回陛下,微臣現任蘇帥親衛果長。”
    “果長?這樣吧,朕跟蘇帥說,調你來宿衛營,升任隊正,陪諸皇孫演武,也算是朕對故張將軍的告慰吧。”
    曹舉揮揮手:“便如此吧,傳旨讓蘇帥早日班師回朝,朕等他獻俘闕下。”
    這一切在張西陽還沒反應過來便拍了板,當了四十多年的皇帝曹舉又哪裏會在乎一個隊正心裏願意不願意,再說陪皇子演武對於誰來說不是莫大的殊榮。
    “陛下有旨,退朝。”
    眾人再次山呼萬歲結伴出了大殿,至於新被任命的陪皇子演武的張西陽朝堂諸公誰又有閑心多看幾眼一個果長,又不是自家子弟。
    張西陽就這麽暈乎乎的最後一個出了紫極殿,一出門口連日奔波的疲憊立馬湧了上來,幾千裏路光戰馬都跑廢好幾匹。
    可以休息一下了,早就聽說鄴都繁華,好好睡一覺,然後不負好時光才是,隊正啊,張西陽偷偷笑了笑,正七品,正兒八經的百人將,十六歲的百人將。
    “張隊正!留步!”
    聽到呼聲的張西陽稍稍反應了一下才確定叫的是自己,回頭一看是皇帝的貼身大伴又急忙行禮。
    陳忠疾走幾步扶起了張西陽,這個小小的舉動讓張西陽心裏一暖,有些感動,這可是皇上的貼身大太監,跟了當今皇上快七十年了,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了,站相之稱可不是白叫的,紫極殿大學士當朝首輔又如何?照樣不夠看,陳忠哪怕放個屁都有人為了聞聞然後陶醉的說香而打起來:“張隊正功勳之後這一拜咱家可不敢這麽受。”
    仔細打量一下,陳忠的老臉上也是掛滿了微笑,好後生,跟自己那個已經戰死的侄子居然有三分像:“張隊正隨咱家來,皇爺召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