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曹柯的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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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之前蘇傳方專門跟張西陽麵授過不少規矩,此刻的張西陽腦子裏死死的回憶其中的要點,跟著陳忠的屁股後麵,亦步亦趨,眼睛始終頂著陳忠的腳後跟,一路穿廊過榭。
或許是感覺到身後腳步匆匆不自然,陳忠轉過頭來問道:“張隊正不必緊張,皇爺相召不過是詢問前線戰事罷了,到時候據實回答便可,萬萬不可說謊,說謊可是欺君哦。”
聞此張西陽趕忙道謝道:“卑職多謝陳總管提點。”
“哈哈,張隊正真有意思,在我大鄭可是不興說卑職的。”陳忠打趣道。
“末將失言,還請總管恕罪。”
陳忠覺得分外有趣,到底還是個孩子:“罷了,隨咱家來,皇爺在禦花園怕是等急了,等下太子與一眾皇孫俱在,或許還有公主郡主一旁,屆時不可失了禮數。”
“末將明白,謝陳總管提點。”猛然張西陽又想起自己原先隊正對自己的指點,趕忙摸索出一塊銀錠悄悄遞了上去,還壓低聲音賊兮兮的說道:“陳總管,一點小意思,請總管拿去喝茶。”順便擠出一個演技尷尬而又無措的假笑。
陳忠停下腳步,看了看遞上來的五兩碎銀不由的笑了,“小張隊正啊,咱家是越來越覺得你可愛了,想必是你的哪位上官教你的人情世故吧。”
陳忠的打趣倒是把張西陽鬧了個大紅臉,旁邊的幾個小黃門和宮女也是捂著嘴偷笑。
“好了好了你們都莫要笑”,又對張西陽說道“你這也是血戰得來的賞銀,安心的收起來,莫要搞這些小心思,明白了嗎?”
張西陽收也不是不收也不知道如何,悻悻的抱拳稱是。
鄭國的紫禁城分南北兩宮,南宮為皇帝上朝,諸衙門,內廷各局所在,占整個皇城的三分之二,北宮則為皇帝、皇後、各嬪妃、太子、未成年皇子皇女以及宮女黃門居所,禦花園也在北宮之內。
當陳忠帶著張西陽趕到的時候皇帝曹舉已經在和皇後諸嬪妃太子以及幾個公主郡主皇孫皇孫女說話,不時傳來幾聲暢笑。
皇太子曹胤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是曹舉的長子,曹舉當了多少年的皇帝便當了多少年的太子,一直小心翼翼卻依舊讓曹舉頗為不喜,但是皇長孫已經被受封趙王的曹軻今年二十一歲生的俊朗剛毅深得曹舉歡心,此時也是曹軻眼利當先看到了陳忠和張西陽。
“皇爺爺,想必那就是萬軍中一箭射殺敵帥的張西陽了吧。”
曹舉轉過頭,陳忠已上前複命。
“張西陽,上前來。”
張西陽有些不安,全場幾十上百雙眼睛盯著,讓戰場上都如魚得水的張西陽感覺分外別扭,特別是看到很多好看的小姑娘,有幾個目光裏充滿大膽就更讓張西陽覺得小臉發熱,呼吸都急促上了幾分。
“微臣張西陽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參見太子殿下,參見”
“好了好了”曹舉不耐煩的打斷說道:“沒那麽多繁文縟節,叫你來這裏是給諸皇孫講講東南戰事,好叫他們知道國朝安穩靠的是將士用命靠的是虎賁浴血,是我大鄭四營六軍二十一州衛的百萬好兒郎,而不是什麽之乎者也的酸文。你好好講,挑慘烈的講,朕今天什麽也不做了也聽聽,就隻聽了,講的不好朕可是要罰你。”
“微臣遵旨。”
張西陽微微正身,深深的吸口氣,表情逐漸變得肅穆,似乎是在回憶,閉上眼睛,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廝殺聲,戰馬的哀鳴,袍澤的怒吼和敵人的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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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舉揮揮手,示意陳忠停下不要催促,大鄭帝國幾十個身份最高貴的人就這麽靜靜的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個呼吸或許是一盞茶,張西陽不知道,緩緩開口:“去歲四月初蘇帥奉聖命出征,五月到達梓州,當時微臣剛剛入伍僅是一小卒,正兵都算不上,隨我梓州衛都指揮使故吳將軍與蘇帥會師前往擊賊”
張西陽的語速並不快,但是聲情並茂,上午還在一起吃飯吹牛打諢的袍澤下午便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很多人連完整的屍體都沒有,零散的肢體腸子,甚至有很多人連零碎兒都找不見,隻能找到變形的鎧甲和兵器的碎片。
兵士死戰,將軍喋血。
幾個膽小的姑娘已經縮在了各自母妃的懷裏,曹舉聽的黯然,曹軻已經偷偷摸了好幾次眼淚。
從大軍收複全複梓州到嶺州的對峙拉鋸,再到海州失利大軍敗退,再到重整兵馬突襲敵營,再到蒙山大勝到最後的紅河灘決戰。
將近三個時辰,張西陽講的嘴角發白,期間數次落淚,到最後講到梓州衛都指揮使吳全眼見攻勢陷入危機親自上馬衝鋒最終卻力戰身亡,又講到平武軍總兵夔大勇傷重血盡而亡之時已經是泣不成聲。
戰報上的每一個字背後都有可能是數百甚至數千將士的陣亡,一衛都指揮使,一軍總兵,這等武職在鄭國已經是妥妥的高級將領,可是卻接二連三的陣亡,士卒的慘烈又可想而知。
“都是我大鄭的好兒郎啊,朕有愧啊!”曹舉閉著眼睛,幾顆老淚順著臉龐滑了下來,恨聲不語。
周圍的人立馬呼啦啦的跪了一片,張西陽也是泣聲道:“陛下萬不可如此,周邊諸國覬覦我大鄭繁華,亡我之心永不死,微臣等從軍守國戍邊為的便是將宵小擋於國門之外,可恨我等無能竟使南賊掠我三州之地三年有餘。如今幸得陛下燭照,蘇帥指揮,各軍奮力,東南方有重現天日之時,諸位將軍袍澤泉下有知亦可瞑目!”
曹舉站起身,走到池塘邊,幾尾鯉魚恰好躍出水麵,在夕陽的照射下映出點點光芒。
曹舉不語,諸人自然不敢多話,帝王的威嚴在這一刻仿佛讓空氣都停滯,微有微風吹動柳條稍稍擺動。
“都起來吧。”
“朕老了,老了就容易傷感就容易多情容易患得患失”
“皇爺!”
曹舉頭也不回的擺擺手說道:“陳大伴,朕知道,但是你讓朕說,朕今天想說,朕今天要說個痛快,朕沒有多少時間了。”
陳忠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再言語,隻是偷偷抹起了眼淚。
“成康二十三年大軍攻滅南真,去時精兵強將四十餘萬,不到半年,回來不到二十萬,那時候朕才感覺自己醒了。醒了自然就要想想。想我大鄭雄踞天下,可一個蠻荒南真,全國皆戰也不過五十萬卻折損了二十餘萬精銳,朕想了一天一夜,奏報朕來來回回的看了十幾遍,朕不甘心又找來參戰老卒細細詢問,這個結果朕不想信卻又不得不信。”
“大鄭病了,也是,強盛了二百多年,誰又在乎些許的不平,可是就是這些不平,年年相加,歲歲裂變,在這些不平的背後是你們永遠難以置信的黑暗。老百姓怎麽說你們誰知道?太子,你來說。”
曹舉轉身直直的盯著太子曹胤。
曹胤一個頭兩個大三個晃,冷汗直接就冒了出來,略顯肥胖的身體有些顫抖。
曹舉有些失望,有些氣急,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對,有什麽東西原本應該噴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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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卻突然因為這個敗家兒子憋了回去。
“罷了,你終歸是深宮太子。柯兒你說。”
“回皇爺爺,孫兒聽說過‘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太守、夷族的州牧’”
曹舉閉著眼睛,緩緩的壓了口氣:“是啊,你們聽聽,縣令可讓你家破人亡,太守可讓你滿門絕滅,州牧可讓你闔族俱誅,這就是大鄭的父母官啊。”
“朕想明白了,不變則亡,天順天順,順天人意是為永昌,所以朕改元天順,殺貪官、殺腐官、殺劣官。”
“可這注定是一個傷筋動骨的過程,甚至有人想讓朕死好讓他們永遠無恥的下去,碩鼠,國之大賊。”
曹舉喘著粗氣,越來越嚇人。
“陳大伴。”
“老奴在。”
“你說,從天順元年到現在,大內發現了多少刺客。”
“回陛下,共三百零六個。”
“你們聽見了麽?這等人無君無父,無法無天。”
“太子性情溫厚,對付得了麽?都說朕不喜他,可朕也是一個父親,天底下哪有父親厭惡自己兒子的?朕若不殺等朕百年之後留給太子的是什麽?”
“父皇!”曹胤哭著撲上來跪在地上。
曹舉含著淚輕輕的拍著他的背,已經變得瘦小的身軀突然之間又顯得那麽高大。
“朕是天子,天子孤家寡人而已,嗬嗬。”
“朕隻要把這些做好就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朕本想著做完這一切就讓位,安安心心的做太上皇,含飴弄孫,朕老了,總要做點老人該做的事情。”
“可是天順十年,西北巨變,西北各軍幾乎全軍覆沒,永定播雲四個州淪陷了兩個,若不是張端文率三千殘部拚死阻擊恐怕方州都不保,那就不是丟掉兩州那麽簡單。”
“每一張奏報上的那些傷亡數字都讓朕覺得刺眼。那都是一條條人命,你們念不出他們的名字,記不得他們的長相、聲音、高矮胖瘦,也不知道他們喜歡吃什麽,戰死之前有沒有吃飽,也不知道他們家裏還有什麽人在等他們回家。”
“朕到現在都記得,永州衛四萬餘人全軍覆沒、定州衛三萬餘人全軍覆沒、播州衛三萬餘人傷亡一萬六千餘人、雲州衛五萬人傷亡三萬七千人、西北大營馬步軍或陣亡或被俘或失蹤竟達十五萬之巨,西北四州加上西北大營馬步官軍三十三萬七千一百五十二員短短數月之內沒了三十萬。兵都沒了百姓又怎麽保全?”
“西陽說的一點沒錯,諸國亡我之心何曾斷絕過。”
“可是我們太安逸了,我們也習慣了安逸,開國之初莫不以從軍為榮,曆年皇室子弟戰死傷殘者不計其數,就拿朕來說,朕原本有十一個兒子的,除去老三老八早夭也還有九個。”
“可是現在朕隻剩下一個了。”
周邊的啜泣聲越來越響,小姑娘們被各自的母妃捂著嘴,嗚咽著,小孩在流淚,大人也在流淚,夏天的風帶著熱氣,可是眾人卻在著翠綠青鬱的禦花園裏感受到了蕭瑟淒涼。
曹胤跪地不起,咬著牙,身前的磚石地上的淚滴逐漸匯聚到一起。
曹軻雙目通紅,雙手握緊了拳頭又鬆開,又握緊,劇烈起伏的胸膛宛如烈焰在炙烤,膨脹出憤怒的壯烈,但是曹軻不懂這壯烈。
疾走兩步撲通一聲,曹軻跪在曹舉麵前
“臣,趙王曹軻,自請方州,此心金石之堅,拳拳赤火,請陛下批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