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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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城內,本來此時應該是最熱鬧的時候,然而因為白日裏抄家,此時卻少見地陷入寂靜。
    隻有風穿過臨近午夜,仍舊喧鬧的衙門前廳,悄悄溜進模糊難辨的地牢甬道。
    牢頭仍舊抱著一壇子老燒,他並不是貪戀酒液之人,不過是這地下陰寒,他用酒來祛除寒氣罷了。
    況且這幾日他卻是有些煩心事,是以此時不過是半夜,已有小半壇進了口中。
    此時乃是六月,然而這地牢之中卻仍舊滴水成冰,即便是今日進來了不少人,仍舊是冷氣撲麵而來。
    這地牢中,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時間長了便陰氣不散,時常傳出呼嘯簌簌之音。
    馮紫英走到門口,隻感覺一道詭異的風透體而過,他便忍不住一個哆嗦。
    扭頭瞧著一身青衫的張華,見對方麵容自然,似乎完全不在意直逼麵門的寒氣,倒是對其多了幾分讚賞,覺得往日裏自己卻是有些小瞧對方。
    張華的感知是極為敏銳,馮紫英的表情不過是一刹那,便被他捕捉在眼底。
    心中略以品味,便知曉對方所想為何,隻是此時卻是公務重要,況且一人卻不可交淺言深。
    他對著馮紫英雙手抱拳,示意對方先行而入。
    馮紫英摸摸鼻子,顯得有幾分尷尬,顯然張華那抹笑容也被他看在眼中。
    今日裏他卻是對其的印象,有了極深的改變。往日裏認為對方不過是趨炎附勢的窮酸秀才,隻是因為一時之間走了狗屎運,這才抱住公主娘娘的大腿。
    今日白天不過半日,他便發現其人,卻是心思敏捷,且辦事周到,隻覺如沐春風。
    更加有意思的是,張華身上通體除了書卷氣之外,尚且有著三分貴氣,讓馮紫英忍不住好奇。
    如此人物,怎會往日裏隱秘於山林農田之間,實在是讓人忍不住對其的背景產生好奇,想要探究對方究竟有怎樣的過往。
    而張華自然也看出馮紫英對自己的來曆產生了好奇,他雖不覺自身之事,乃是秘密,不可告之於人。然則到底不願將己身之事,功於眾人之前,是以不過是略施話術,便讓馮紫英無言可對。
    至此不過三兩次,馮紫英倒也乖覺,知曉張華不願將己身之事訴說,便也不再談論。倒是讓張華心中,對其高看一眼,覺得其雖有些紈絝,然則到底通曉人情世故。
    馮紫英本覺得張華秘密也算極多,卻未想到今日這會子竟又給他一個驚喜。見張華對著揚州地牢竟如此熟悉,他看向對方的眼神越發炙熱起來。
    背著仿佛洞穿的眼神盯著,即便是張華為人沉穩也不過一時半刻便被燒得有些難受,他忍不住略動動肩膀,輕輕指著下麵漆黑的甬道說道:
    “馮大人慢點,這裏邊極涼,咱們今日卻莫要久待將人提走,便趕緊回往行宮。”
    張華的語調聽起來並無異樣,然則若是與其相熟之人,見到其如此,說話便可知曉,此時定是他極為緊張之時。
    事實卻也是如此,對於馮紫英難得的好奇心和熱情,張華卻是有些不知所措,畢竟雖說無不可與人言之事,然則往日那些具已經是過往雲煙。
    馮紫英聽著這話,心知張華已在炸毛的邊緣,他摸摸鼻子也不多言,趕緊前麵打頭跑去裏邊。
    兩人的動作雖然輕,然則此時已經臨近子時,是以牢頭仍舊是很快便聽到一人的腳步聲,他心中一愣卻是好奇的望向外麵。
    今日卻是隻有他一人,之前的那名伴當已經失蹤,是以隻剩下他暫時守著這裏,直到等著老爺再次送人過來才好。
    牢頭好奇的向外瞧去,這裏乃是揚州衙門守備森嚴,老頭並不擔心,有人會打這地牢的主意。
    不過,他還是將自己的身上整理一番,若是上峰到來卻是要注意,免得失儀。
    張華跟著馮紫英兩人下來,便看見牢頭有些佝僂的身影。張華心中一動,此人卻是在自己蟄伏於地牢期間,對於自己有過不少的妥帖。
    此時見到其人,他仍舊心中暖意融融,竟是將地牢中的寒意驅散不少,他撩起衣襟,看著老頭笑著說道:“牢頭,好久不見。”
    這一聲牢頭,卻是讓牢頭有些驚訝,他好奇地瞪大了雙眼,這才發現來這兩人之中,其中一人竟是失蹤不見的伴當。
    老頭剛想責問對方卻是去哪兒了?隻是他瞧著張華此時穿著的衣服,又看看他身邊穿著錦緞的馮紫英。
    再一回想自己身後的大佬,牢頭突然若有所悟。
    牢頭輕聲地笑了一聲,麵容之上竟顯出幾分欣慰,他看著張華口中說道:“我本來還在擔心你如此年輕,便被下在這牢獄之中,暗無天日,如今卻也是不必懸心。”
    牢頭的話語調中滿是平和,沒有一分是在埋怨張華對自己隱瞞,反而十分慶幸張華能夠有一好前程。
    看著一臉通達的牢頭,張華心中微微有些酸澀,此人雖說與自己並無太多關聯,然則卻是對他關懷有加,他拱手行禮說道:
    “牢頭我卻是……”
    張華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反而倒是牢頭要更加的豁達,他笑著搖頭,直擺手對張華說道: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定然是上峰的命令,咱們吃差飯的太正常了,不過你們今日來卻是為了何事?難不成是要提人嗎?”
    馮紫英在一旁打量著老頭與張華的對話,從一人的隻言片語中,他明白張華應該因為某些原因,曾經在這揚州地牢中待過幾日。
    此時一人談話已接近尾聲,張華卻是將自己此行的目的說出,他過來乃是為了要提審,四大鹽商中的陳家。
    江南有四大鹽商,這陳家卻並非是最大,但若是真的在四大鹽商之中,挑出一家還算不太出格的,便隻有這陳家了。
    他家在此次鹽價上漲事件中,也是極為有趣,別人家那是高價售賣,他家倒是跟著插了個牌子,可是卻分文不出。
    之前還有不少人說陳家那是傻子,如今看來這陳家卻是即為心有城府,恐怕早已經知曉此事之中,另有高層博弈。
    是以寧可家中虧欠,也絕不肯牽扯其中,甚至頗有些壯士斷腕的味道,是以司徒源雖說命令人將陳家一並查抄,但是其查抄的經營卻並未封入。
    而那本獨特的春宮圖也是出自陳家,是以如今看來,在此次鹽商鬧市之中,陳家的立場卻是有些曖昧。
    當然陳家此次卻也並非是圓滿而退,今日白天所射出的那隻□□便是在陳家院中,雖說最後刺客伏誅,然而陳家卻是擔了這份責任。
    到現在也恐怕無人能夠清楚,陳家到底在刺殺案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不過相比之下,陳家身上的疑點更多些,是以司徒源便決定先將陳家之人押往行宮,免得及出現其他的事情。
    馮紫英見一人已經說的差不多,他心中著急,手掌輕輕一晃,便出現一塊巴掌大的令牌。
    牢頭瞧了那令牌一眼,趕緊麵容一肅,躬身行禮,口中說道:“見過大人,還請大人稍微等候一一,小的現在就去後邊提人。”
    老頭說罷,向張華點點頭,並未再與其多做寒暄,轉身走入甬道之中,不過一會兒便聽到多了兩個沉重的腳步聲。
    又過了片刻,便看見老頭手中拿著火把走在前,身後跟在他的卻是兩名男子。其中一人年紀稍大的應該便是陳家家主,而另一名人年紀剛剛弱冠的,自然應是其一的嫡長子。
    陳家家主身形是少見的極為高大,國子臉,濃眉大眼,耳朵卻也是極大,看起來福相十足,身形足有九尺,看起來十分壯碩。
    竟瞧著不像江南的漢子,反而像是北地之人。若是看其外貌,實在是無法將其與商人之圓滑形象聯係到一處。
    相比而言,其子便多了幾分,江南人的婉約,看起來四肢修長,身材高挑。但是相比起來,個頭卻比其父,足足矮了半頭。
    馮紫英看向一人認出確實是今日被壓進來的馮家一人,他與張華對視一眼,毫不客氣的用繩子將一人綁好。
    既然提了一人,自然是著急回往行宮。
    臨走之前,張華卻是給牢頭留下了兩錠銀子,他也並沒說些什麽,隻是囑咐其少喝酒,他因有事便不給他買東西了。
    牢頭一時有些不敢接,然則到底是張華年輕人手勁更大一點,將銀子塞在對方手中便走上樓梯。
    馮紫英將注意力放在陳家大少爺身上,看其一臉蒼白便知曉定是普通的文弱書生。而看著穩步如飛的陳家家主,隻這一眼便可知曉其人有著不低的功夫在身。
    這一人看起來卻真的不像是父子,倒是更像是兩事旁人。
    馮紫英眯眯眼睛,卻並未說些什麽,一人來的急,是以沒有帶馬車過來。
    張華有意等馬車過來,再將一人押解到行宮,而馮紫英卻不想那麽麻煩。
    直接將陳家家主仿佛是個貨物,一般直接掛在馬上,然後又將陳家的公子,扔在張華那裏,口中說道:“咱們確實著急著呢,也別等了,便讓他們委屈一下吧。”
    這話真假倒是難辨,張華自然不會因為陳家一人,跟馮紫英爭辯,是以聽其說了,便也作罷隨他去了。
    被放在馮紫英馬前的,陳家家主卻極為鎮定,他低垂著頭顱,並不看向任何人。
    而其子陳家大少,卻顯現惶惶不安的模樣,這顯然的對比,讓馮紫英一人卻是互相對望一眼。
    隨著身下的馬匹開始輕輕的起伏,被放在馬背之上的陳家家主,終於暗暗的鬆了一口氣。還差一點,隻要能夠活著到行宮,他的命便算是保住了。
    命懸一線之間,他卻是多方籌謀,如今終於算是見到一絲曙光,也不枉他此時破釜沉舟。
    隻要能夠讓他見到那位長公主,隻要他足夠的有用,相信那位長公主,並不會介意庇護一個有用之人的。
    陳家家主努力地安慰著自己,這是他多方籌謀之後唯一一條生路。而他同樣也相信自己的作用,在羲和長公主這裏仍舊是具有著足夠的吸引力。
    江南的鹽太重要了,他堅信那位長公主,是絕對不會將四大鹽商全部滅掉。
    要知道這不符合利益的最大化,是以便是四大鹽商被滅,之後還會再興起兩大鹽商,六大鹽商。
    到時恐怕反而會鬧出更大的麻煩,對於江南的局勢來說並沒有好處。
    他相信那位長公主,絕對會知曉此事,並且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
    陳家家主恍恍惚惚中,隻覺得耳邊回響著韻律的節拍。
    他狀似昏迷的伏在馬背之上,仿佛是夏日水麵的浮萍,隻能無助的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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