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如期撕到四月十二。
    立夏過了七日，樹蔭漸濃，萬物繁茂，冷熱正勻。
    擁擠的神京更擠過平日。
    在第一抹晨光照上眼皮的時候，洪範複蘇出定，依循數年來的習慣打起築基拳。
    這趟拳緩慢雄渾，以日拱一卒的氣勢從金海城洪府角落的小院先打進西京朝日府，又輾轉千裏打入神京掌武院。
    正和二十七年到正和三十三年，這一拳即將往更高處打。
    待渾身微汗，洪範洗漱更衣，去前堂享用劉嬸那碗加了芝麻油的雞蛋麵。
    院外巷中，拂曉時已擠滿了高頭大馬，來自金海、西京、神京乃至九州天下的數十位雄壯武者各著勁裝華服，等候數個時辰卻無一句人語馬嘶喧嘩。
    辰時初，洪範自中門出來，與一眾好友拱手換禮，站直了讓洪福為他係上在金海土地廟裏煥過香火的大紅金線披風，而後邁入馬車。
    “駕。”
    隨著古意新坐在車轅上低喝一聲，紅旗便散開四蹄在一眾騎士肅穆莊重的拱衛下劈穿神京；至於沿途歡呼嘯鬧，洪範充耳不聞。
    巳時正（上午十點），天地透亮。
    自神京城北至屏障般的禦座山脈，原野廣闊而平整。
    人馬一線驅馳，望穿處唯八峰集聚，拔地入雲青白相接。
    擎洪字旗的隊伍停在接天台第八個山頭下——它高度最低，頂上是人造的平台，平日用作祭祀，也可以作擂台。
    山徑陡峭，洪範在眾人矚目中才始登階，便見一行穿著奢華的年輕人自雲霧中下來，其中幾人頗眼熟，應該是神京世家子弟。
    他們必是送完易奢後下來。
    照麵迎來之人麵如冠玉披風如火，壓陣眾中有白衣古槍魁、青衣小鬥帝。
    他的身份不需要別人介紹，亦沒有人不合時宜地挑釁。
    “熾星先請。”
    後明煦主動退入道旁讓路，錯身時還有幾人點頭致意。
    洪範回禮後獨自往上。
    此時第八峰繚繞於雲霧，登山者身周茫茫，難見其餘，沿途寂靜幽然間，偶有落葉與零碎人聲自更高處飄落，難尋來處。
    洪範不疾不徐，隻管邁步。
    不回憶過去，不憂愁未來，不在乎所有已發生和未發生的事，隻體會沾衣微濕的霧氣與落腳堅實的觸感，在短暫的永恒中行經。
    數百米後雲層窮盡，勁風破開殘霧。
    洪範仰見長階盡頭，光明傾瀉如泉，天闕乍現。
    險峰頂端，易奢正朝下俯瞰。
    “洪範，易某等你多時了！”
    怒喝雷霆炸裂。
    洪範仰首，視線落在螻蟻般人形外的碧透空宇。
    自西向東，七峰之巔錯列界外，峭壁上雕刻有曆代已故六十四位武聖的寫意浮雕，其中百裏屍、穆鹹尊、風熠燁俱在其中，分列第四十三、第五十五、第六十四位。
    這八座山峰挨得近的隻二三百米，遠的則隔千多米，此刻半山腰觀景台上人數加總絕不止十萬——他們大多身無武道，要抵達這個位置觀戰，至少前半夜就要出發。
    【此間大眾皆為我而來……】
    洪範掃視此景心神激蕩，抬手解開披風，任它乘風飛騰。
    “雲垂龍影雷聒噪，山動虎脊風徘徊；
    安得廣袖蕩微靄，振衣直上接天台！”
    四句龍吟繞山而走，鎮住喧囂。
    洪範獵聲振衣大步直上。
    石階盡頭，接天台頂，視野豁然開朗。
    八座山頭浮於雲海，距離最近的第三峰核心區域，三位皇子著大紅金彩袞龍袍，各自在座，剛剛從外地趕回的蕭楚亦陪在兄長身邊。
    核心區往左是古意新、屈羅意、洪勝、洪烈、洪赦、武如意、白嘉賜、呂雲師、史元緯等洪範的親友團。
    核心區往右是易奢的世交並諸位神京名流。
    楚劍閣、鍾憐雲、樓前雨等等高位天驕站在更高處，而相較他們更邊緣處還有位身著長裙頭戴黑石金釵的高挑女子卓然出眾，正是唐星晴。
    “洪範，本公子得謝謝你。”
    漢白玉鋪就的擂台對側，易奢背負雙手昂然作聲。
    “謝我什麽？”
    洪範收回目光，依次束緊兩袖。
    “謝你接下此戰。若你沒點勇氣，我便得不到這個機會。”
    易奢嘲道。
    “這要什麽勇氣？”
    洪範反問。
    “我非爾等世家文修，練武以來不知道經曆多少次生死。三年前，踏穿雲嵐宮城，與你堂兄同樣身份的諸侯王我也殺過一個了。”
    他話音冷漠而平靜。
    “萬眾矚目，腳踩玉磚；這種不涉生死的打鬥算得了什麽？”
    此聲傳遍七峰，語調雖無起伏，落在易奢耳中卻比雷霆風暴更狂悖跋扈。
    觀戰者們不自覺都收了喧嘩。
    “好，好啊……”
    易奢有心反擊，奈何搜腸刮肚也掏不出除切磋之外的履曆。
    “我原本不準備帶兵器，但你既自承得了無想靈，我便不客氣了。”
    他說的是插在身前的直刀。
    此刀刀身輕窄帶有雷紋，位列二品，名為“光明心”。
    “無妨。”
    洪範仍舊雲淡風輕。
    易奢有點繃不住了。
    “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找上你？”
    “沒人與我明說，但這不難猜。”
    洪範說著遙遙瞥了眼蕭楚——她坐在太子身邊，目光中既有鼓舞也有無聲的憂慮——而後他又鬼使神差看向唐星晴，後者見狀微微一笑、堅定握拳。
    “無所謂了。”
    洪範慨然歎息，收束萬念。
    “修行日久，我正需一戰來驗證我當前的戰力。”
    “而你，不過恰逢其會。”
    辭令為洪氏之長，亦是易氏之短。
    口頭連番吃癟已然使易奢氣急，而自己注意的人隻願注意別人的事實更讓他怒火狂燃。
    “驗證戰力？天驕榜上第九的戰力？”
    嘲弄自牙關間磨出。
    “不。”
    洪範引沙在手，砰然握碎。
    “今日我欲證得的，乃是元磁之下舉世無雙的戰力。”
    此言一出，七峰嘩然。
    “範哥兒這話是不是……”
    洪福咽了口唾沫。
    “正是恰如其分。”
    古意新即答。
    “舉世無雙？狂妄！”
    易奢長聲厲笑，猛地拔刀。
    金鐵龍吟繞山疾走，壓下一切雜音。
    萬眾靜默。
    天地人，皆在等候。
    PS：
    文中四句改自王守仁《望赫曦台》。
    隔江嶽麓懸情久，雷雨瀟湘日夜來；
    安得輕風掃微靄，振衣直上赫曦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