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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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委屈嗎?”
    沈鐵心聞言垂下螓首。
    池水中金銀魚群結隊漂遊,見壁則轉,狀似自由。
    她望了片刻,突地自嘲而笑。
    “老祖宗是看著鐵心長大的。”
    沈鐵心低聲說道。
    “小時候常聽老祖宗說‘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鐵心還不以為然——那時候爹娘那般好,鐵心亦什麽都不缺。”
    “沒想到他們突然便因武道分開了。”
    她驟然微笑,如曇花開。
    “我記得是十一月的冬日,早上我還讓奶娘抱我到娘親房裏請安;我抱著她撒嬌,見拔步床邊銅爐裏白炭燒得明紅,渾身暖和極了。大約四個時辰後,爹爹大步入我房中,搶似地把我抱在懷裏,低聲喃喃‘你娘走了’……”
    沈鐵心笑意更盛,抹了抹眼睛。
    “我那時還太小,待真切明白這‘走了’二字是什麽意思,已是旬日之後。自那以後我就知道老祖宗說的沒錯,人少些寄望才不會受傷,之後漸漸養成了乖張的性子,不願與人相處。”
    沈摩耶坐在冰椅上,聽了這番話,隻覺得整個人凍得發僵。
    縱覽過去二十三年,沈氏全族數他最溺愛沈鐵心,還要超過其親父沈國英;正因如此,他知道沈鐵心性格塑造很大一部分責任在於自己。
    沈摩耶現年一百四十七歲,一生愛過恨過忍過,受過的背叛無法勝數,是故從來教育後輩“寧我負人,休人負我”。
    然而此刻望著沈鐵心的哀婉容色,他卻悔不堪言。
    人之一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遇到同一種苦難;因為自己踩過的坑便強磨孩子的繭,何嚐不是一種沒事找事?
    “鐵心,是老祖宗……”
    二界天人佝僂下肩背。
    “不關老祖宗的事。”
    沈鐵心隻是搖頭。
    “後來十幾年,鐵心在西京城裏漸次有了些來往的同輩,劉興賢、白泰平、敖知機、敖知弦、蘇佩鋒……但鐵心看不上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這些人或是畏懼老祖宗,在我麵前小心翼翼,或是貪圖我沈家權勢,對我一意討好。老祖宗知道的,有段時日敖知弦甚至與我是形影不離了,可她死後我竟無多少悲意,隻有刀光臨身的恐懼以及遭人冒犯的憤怒。”
    “老祖宗,但我生在沈家,借您的寵愛肆意妄為,又何嚐不是這樣的人呢?”
    她突地轉了畫風。
    “不一樣,不一樣。你不是借,老祖宗的本來就是你的……”
    沈摩耶笨拙地安慰。
    “我厭惡武道,但我心底明白我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武道。鐵心明明生長在涼州一等一的武道世家,娘親還未走的時候便天天聽人說武、看人練武、觀人演武,但原來我根本不了解武道——直到那一劍,劈開麵上的紗,我才見到底下的紅。”
    沈鐵心說這話時,有驚恐浮閃於眼波,很快又沉入黑亮的眸底。
    “那時我麵上強撐,心裏實際怕洪範怕得要死,老是做關於那一日、那一劍的噩夢;說來也是輕賤,明明是被砍傷了,卻惦記著那刀刃,每每自己把自己氣得落淚。”
    “是老祖宗不好,當時老祖宗不該聽許龜年那廝的鬼話……”
    沈摩耶見她模樣不由怒火攻心,右手揮斷了扶手。
    沈鐵心見狀抹去淚花,起身撿回冰扶手,運起冰魄勁接回椅子。
    “後來又有了天南行。”
    “老祖宗硬把我推去作董事,又碰上他,我才發現此人確是與旁人不同——洪範他不像一般的武者,與老祖宗更是兩樣人了。”
    這話千真萬確,但沈摩耶聽了極不是滋味。
    “他有能力不淩弱,講道義不迂腐,樣貌天資均是一時無匹,還與老祖宗一樣一人撐起了一個家族。那兩年間他在天驕榜上名次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大,卻沒有恣肆張狂,穩重如舊。”
    沈鐵心說著說著不由綻出笑容。
    “後來與他相處漸多,心中也沒有意識到什麽,隻覺得日子越過越是有顏色,每一晚都盼著新一日。”
    “直到我撞見仙德公主,直到那些擔憂恐懼撲上身來,我才不得不承認,我便是喜歡上他了。”
    沈鐵心用指尖繞著雪白鬢發,發出一聲欣喜與苦惱混合的歎息。
    “你太年輕,不知道人情更易的容易。”
    沈摩耶看她模樣,嘴裏泛酸心中吃味。
    “人心如田,一年一茬,喜歡不喜歡隻是一恍惚的事。”
    “不是的,老祖宗,鐵心不同呢。我從前不練《冰魄典》,不欲長壽,卻不僅僅是厭惡武道。老祖宗,你說人心如田,可世人種麥子,我卻種薔薇;他們怕肚餓,獨我怕枯萎。”
    沈鐵心望著榭外碧水,輕輕垂眼,笑意輕忽而脆弱。
    又一次,麵對寶貝來孫女,沈摩耶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了。
    “老祖宗,有些人說我貪婪又愚蠢,非要尋天下最好的男子,卻又沒法在人家未嶄露頭角前認出。”
    “誰說的?!”
    沈摩耶板起臉,沉聲問道。
    這一作色,能把任何一個沈家人嚇得半死,但不包括沈鐵心。
    “老祖宗莫要生氣,我覺得他們說得不錯。”
    沈鐵心卻是微笑。
    “我最高傲,也可以最卑微;我最貪婪,卻可以最知足。世人都想要弱水三千,鐵心卻隻求一瓢飲。”
    她抬起臉,伸手指向水裏的一尾銀魚。
    “鐵心就像一尾倔強的魚,被命中注定的潮水帶上了岸,既見過天下山川,哪怕幹死在岸上,也絕不隨潮水回去。”
    這話裏滿是決心。
    而決心亦不止在話裏——還在日複一日的閉關,在與從前紙醉金迷的隔離,在天鵬山上不顧體麵的血戰……
    沈摩耶固然欣喜於寶貝來孫女的成長,可思及她如是改變的緣由,是一丁一點都笑不出來。
    “那蕭楚畢竟是公主,還帶出了勝遇軍……”
    “老祖宗是覺得我沒什麽希望嗎?”
    不知不覺,沈鐵心已在銅爐上擺滿了薔薇花瓣。
    “鐵心覺得不是呢。”
    沈摩耶看著她,看著她臉上明媚驚人的笑意,勝過上百年來他所見過的落雪的加總。
    “蕭楚也好,唐星晴也罷,在一人之外她們想的要的還有很多——名望、權力、軍勢、家聲、武道、修為——但我隻要他,為了他,我什麽都能不要。”
    沈鐵心決絕如是。
    風垂下紗帷。
    水榭之內,潤澤花瓣在碳爐上失水焦萎,散出濃鬱香味。
    “老祖宗,鐵心不僅未失先機,反而優勢很大!”
    她輕聲說道,素手撚起烘幹了的花瓣,貼敷地放入香盒。
    沈摩耶沒有再說什麽。
    他突然便安心了。
    我的鐵心,這樣的鐵心,沒有人能拒絕。
    哪怕是洪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