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懷瑾握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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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廿四,烽燧城。
    青楊的禿枝掛滿了雪凇。
    鉛色雲層結成遮蔽日光的長陣,自北向南參差蔓延,隻在極少錯層處漏出亮金色的餌絲。
    地表勁風刻過屋頂的幹雪。
    無回營。
    “校尉,營中四百十七人,其中渾然十二,貫通五十一,內視二百九十三。”
    桓承基拄著新打的鋼拐領在最前,身邊還跟著孫力、孔海、徐庭等幾位新任的無回營軍侯。
    “這四百十七人罪名最輕的也是武力搶劫致殘,沒一個良善之輩,故非一般製度能夠管束。如您所見,營內罪兵臉、手、足共刺五青,無令不得出營門,一人出逃五人連坐,遇上格外桀驁不馴的偶爾也用肉刑……”
    今日不是作訓的日子,營內校場幾無人影,隻偶爾有劈柴鏟雪的士兵沉默來回。
    洪範仔細觀察,見其中不少人果然缺了尾指和耳朵。
    “罪兵都是終身的嗎?”
    他問道。
    “按律來說大部分是的,但咱們這不會這麽算。確切有人命在手的一般二十年上下,其餘則是十年左右,此外一次衝陣可以折抵半年刑期——一場戰役下來,積極性高的能減二三年。”
    桓承基回道。
    “畢竟人就活個奔頭。如果刑期無限,很多懶驢就未必肯拉磨了。不過話說回來,刑滿釋放的罪兵也很少回故鄉,大多在本地尋個差事聊度餘生。”
    他說到這時頓了頓。
    “畢竟刺青很難洗掉。”
    洪範默然頷首。
    一行人穿過小校場轉入營房區。
    這裏有頗多花臉漢子一身薄衫坐在冰風天裏“乘涼”,看著一個個橫肉滿臉麵無好皮,但一見拄著拐的桓承基過來都如老鼠見貓般賠笑著縮回房內。
    “罪兵逃跑的多嗎?”
    洪範問道。
    “從前常見,所以那時管得也更嚴;罪兵平日都要上鐵枷和足鏈,隻在開戰時能吃飽飯。”
    桓承基答道。
    “前些年雪漫城出了位執掌命星‘青蕪子’的年輕星君,如今北疆一應罪囚都受了她所製毒素,半年不服解藥必死,所以待遇大幅改善。除了平日不能出營門,吃喝裝備幾乎與普通士兵齊平。”
    “原來許織煙是北疆人?倒是功莫大焉。”
    洪範恍然。
    這位“青蕪子”是屈羅意同期天驕,與他在群英薈萃時結識,不過隻是點頭之交。
    住宿四百餘人的營房區不大,一會就逛到盡頭。
    離開之前,洪範拉開最後一間營房朝裏打量,見大約三四十平的房間燒著壁爐,十來張泛黃鋪蓋浸在汗酸腥臭之中。
    開門的吱呀聲引得眾人矚目。
    屋舍最裏頭,兩位地位最高的渾然境罪兵正仰躺在鋪蓋上翹著腳丫,因開門動靜太大投來猛獸般凶狠的眼神。
    這眼神在看清門口的麵容後迅速轉為畏懼和溫順。
    “嗯?”
    洪範本打算走,卻住了腳步。
    “你們認得我?”
    洪範問道,仔細打量二人麵上刺青——這刺青花紋裏包含了罪行類別、服刑地點、刑期起止、參戰次數等等關鍵信息。
    此時整個屋子裏躺著的罪兵都已經起身,最裏頭那倆渾然境更是站得筆直。
    一個瘦高,一個矮壯。
    “認得校尉。”
    卻是走樣了的涼州口音。
    “我想起來了,你們是‘草上飛’和‘蠻熊’!”
    洪範陡然醒悟。
    “校尉認得朱握瑜與馬馳?他倆倒正是涼州來的。”
    桓承基拄拐進了營房。
    “何止是認得,這兩人是我任赤綬緹騎時親手抓的。”
    洪範搖頭感歎,努力把當年束手就擒時的草上飛與麵前這張讓人辨不出表情的刺青麵孔重合,卻始終無法做到。
    二匪隻是小心賠笑。
    “朱馬二人刑期十年,如今服刑已五年,衝陣六次,尚餘兩年。”
    桓承基從他們的麵部刺青讀出信息。
    “你倆衝陣六次,可有斬獲?”
    洪範問道。
    “我倆加總殺過兩尊巨靈,五位狼脊力士,往下無算。”
    草上飛挺胸即答。
    未久,巡營結束。
    洪範沙沙踏著淺雪回往校尉府,突地失笑。
    “校尉在笑什麽?”
    追隨一旁的洪博好奇問道。
    “我笑那廝的名字。”
    洪範答道。
    “懷瑾握瑜,如此文雅,當是出身在書香之家……”
    他輕歎一聲,加快了腳步。
    ······
    往後半個月,烽燧城進入一年中最冷的時期。
    赤沙軍入城已過一個月,全城軍事力量完成了二次整合,初步平順。
    期間洪範在賀奔陪同下登門拜訪了轄域內其餘二位先天——所謂人的名樹的影,尤其沙傀輕易擊敗雍玉的事跡早已傳遍左衛,此二人自不敢像對待賀奔那樣敷衍堂堂熾星,期間姿態放得很低,禮數周全得過分。
    但正如當初索成周所言,洪範對郭瀚過於激烈的處置並非沒有後果。
    烽燧城內固然不再有個人與勢力敢明著與赤沙軍唱對台戲,但軟性與暗處的擠兌無處不在——鎮北衛的軍情係統不再呈送邸報、融鐵宮等本地商業聯合體拒絕貿易往來,甚至涼州士兵想要給家裏送信、送戰利品都找不到冰行和鏢局接單。
    十二月初十。
    校尉府會議室,壁爐燃燒著硬質果木,散出淡淡芳香。
    洪範坐在寬桌之後,對麵是赤沙軍多位高層將領。
    “校尉,之前催了兩次的補給昨日到了……”
    洪烈匯報道。
    按理說補給到了是好事,但他麵色頗為陰鬱。
    “我親自點了三遍,隻有全額的七成。”
    “文牒上畫了押,注明過聰睿關時還有九成五。”
    洪範接過清單,麵無表情迅速掃過。
    “七成,嗬,就是卡在了咱們勉強維持的界限。”
    北疆物資貧乏,軍隊補給無法全部就地采購,是以赤沙軍有相當一部分後勤需要從賀州南部轉運——過了聰睿關,大宗貨物不能不走淩河,而臨河而建、身處後方的臨淵城則是左衛不可回避的樞紐節點。
    “從聰睿關到烽燧城撐死不到八百裏,何以損耗近三成?”
    祝天罡當即怒不可遏。
    他出身弘義祝氏嫡係,有天人老祖罩在頭上,這輩子除了在洪範這再沒受過這般鳥氣。
    “不如去臨淵城當麵對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