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豐收之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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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塔的懺悔室陰暗而濕冷,  隻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戶在高處,雖然也鑲了彩色的神術玻璃,但透過暗紅和暗綠玻璃投進來的陽光,  不知怎麽的也有一股子陰冷的感覺,  尤其在這種季節,  絲毫也不能讓人感覺到溫暖。
    這樣的地方,走進去就先感受到了一種壓力,  更不必說還有列文大主教在上麵盯著。
    但是妮娜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既不激動,也不緊張,就像在其他人麵前一樣。
    這種感覺讓列文大主教有些不舒服,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隻是用嚴肅的語氣說道:“妮娜聖女,今天你撞到了盧卡斯主教?”
    “對。”妮娜並不否認。
    “為什麽?”列文沒想到她承認得這麽痛快,  皺了皺眉。
    “他用覬覦的眼神盯著尤蘭聖女,所以我就用力撞了他一下,  提醒他這裏是雙塔大教堂,  而不是在他的馬車上。”妮娜的語氣不無譏諷,  噎得列文大主教有點說不出話來,  因為盧卡斯並沒告訴他,之前他還遇到了尤蘭。
    但是,  想也知道盧卡斯是個什麽德性——列文大主教有點頭痛,索性直接說道:“現在盧卡斯主教疑似中了詛咒,所以我要檢查你是否有問題。”
    妮娜毫不客氣地嗤了一聲:“詛咒?我想他應該是受到了主的懲罰吧?”
    雖然這麽說,但她並沒有任何抵抗的意思,於是列文大主教手裏的十字架放出的白色光芒就毫無障礙地掃遍了她全身,  並且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
    這當然是很正常的,妮娜是聖女,她擁有的隻有治愈係的神恩,原本就不該有什麽詛咒的能力。事實上,盧卡斯身上也根本沒有什麽詛咒的痕跡,如果不是他抬手的時候疼得臉色都變了,列文大主教都要懷疑他是裝的了——根本就檢查不出什麽毛病啊,而且他還給盧卡斯刷了好幾遍聖光治療,雖說他的治療能力比不上苦行主教,也不至於連治好幾次卻毫無用處,甚至還有加重的趨勢。
    “是否需要我為您把尤蘭叫來,也檢查一下她?”妮娜的語氣平鋪直敘毫無起伏,但列文大主教就硬是感覺到了一絲嘲諷,讓他渾身不自在,隻能板著臉說道:“那就把她叫來吧。”
    妮娜轉身就走了,列文大主教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到底也沒說出什麽來。
    他其實很想斥責妮娜這種不恭敬的態度,但麵具很維護妮娜,而且近來妮娜一直在向北塔內的聖女們傳授治療術,怎麽看都是個“積極分子”,所做所為完全符合教義,根本挑不出毛病來。他要是斥責——當然以他的身份不需要理由也能斥責她,但總歸說起來有點站不住腳,也不符合他一向在眾人眼中的形象……
    這些守夜人都是些魔鬼,能夠驅使他們,都是因為他是“神”的代表,假如他像個俗人一樣動輒發怒,失去了“神性”,對他領導裁判所是不利的。所以——有的時候,他也隻能把個人的情緒壓下去,為“神性”服務了。
    尤蘭來得很快。這些日子她似乎度過了剛剛被分配給毒液時的反抗期,情緒穩定了不少,甚至臉頰還豐滿了一些,隻是仍舊沒有笑容,走進懺悔室也一言不發,站在那裏不說不動。
    列文大主教不禁有些頭疼。尤蘭也是個刺頭,但她卻能在大袞死後仍舊活了下來,還跟毒液成功綁定,這實在是自有血契以來的第一樁例外,非常有研究價值——要知道無論守夜人還是聖女,都不是什麽隨便就能撈著的大路貨,尤其聖女,那是珍貴的消耗品,隻配發給那些有能力有價值的守夜人,但守夜人一死,聖女也就跟著沒了,著實讓人肉疼。
    倘若每個聖女都能像尤蘭這樣,還能一次利用,那使用守夜人的效率就能提高不少,免得明明有守夜人卻不敢派出去,或者必須配一個搭檔牢牢盯著,以防萬一守夜人發瘋,不但完不成任務,還會暴露了教會的秘密。
    嗯,至於現在外麵的流言——眾所周知長雲領跟教會關係惡劣,他們放出來的消息,能信嗎?至於那個冷泉鎮的魯克子爵,在拜耳子爵以勾結魔鬼的罪名下獄之後,也不蹦躂了,挺好。
    列文大主教意識到自己的思維跑偏了,連忙拉了回來,抬手將十字架對準了尤蘭。
    結果——結果跟剛才是一樣的,十字架毫無反應,被聖光掃過的尤蘭同樣毫無異常。很顯然,這也不是能給盧卡斯主教下詛咒的人。
    “你也可以回去了。”列文大主教頭疼地擺了擺手——兩個聖女沒問題,盧卡斯身上也看不出問題,那到底問題出在哪兒呢?
    要是柯恩在這兒……列文大主教腦海裏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這個念頭。
    他和苦行主教當然是認識的,但是列文大主教從前是看不大上柯恩的,畢竟那家夥年紀比他大很多,卻一直也不過隻是個大主教而已,隻靠著苦行和治療就想晉升,列文大主教一直覺得那根本就是徒勞的。
    神固然欣賞信徒的虔誠,但隻有虔誠是無用的。
    但是,被他認定毫無希望的苦行主教,再次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卻已經是紅衣主教了。這簡直就等於往他臉上狠抽了一巴掌,以至於苦行主教在南塔授課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去聽。
    結果現在,他又想起了苦行主教,列文大主教自己都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心裏也對自己惱火起來——紅衣主教怎麽了,等自己到了他那個年紀,說不定早就當上紅衣主教了!
    再去給盧卡斯刷幾遍聖光好了,他就不信自己一個大主教,有什麽病是多刷幾次聖光治不好的!
    一樓上,尤蘭目送列文大主教快步離開的身影,回頭有些興奮地笑了:“你說,他會怎麽做?”
    妮娜站在走廊拐彎的地方,謹慎地隱藏著自己,但嘴角也微微翹了起來:“雖然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但這些神官們會的,不就是不停地刷聖光治療術嗎?”
    尤蘭幾乎要笑出了聲:“再多刷幾次,那個盧卡斯的關節就更完蛋了吧?”
    妮娜輕輕地笑了一下,點點頭:“有些時候,並不是越生長得快越好。不明白治療的原理,也許反而會適得其反。”
    “可你是怎麽想到這個辦法的?”尤蘭激動地問,“開始我還覺得這樣不行呢……”
    妮娜露出了一點回憶的神情:“是一個朋友跟我講過的。她說關節不是兩根骨頭直接連在一起,中間要有一層軟骨,還有潤滑的液體。但是在長時間的使用中,軟骨會磨損,然後骨頭上會有一層過分生長的組織,這一層組織叫做增生,它會形成一種骨刺,導致關節的每次活動都會疼痛……”
    尤蘭愉快地笑了起來:“也就是說,越是刺激骨頭生長,這層‘增生’就會越厲害,然後骨刺就會越長……”
    “差不多就是這樣。”妮娜淡淡地說,“盧卡斯的年紀也不小了,我看見過他活動肩膀,顯然,他的軟骨已經有磨損了,所以我們特意刺激他的關節位置的骨頭,才能成功。而列文如果不了解關節的奧秘,那麽他再怎麽刷聖光,也隻是同時讓骨刺與軟骨同步生長——已經生長出來的骨刺,軟骨可沒辦法再包住它了。”
    “所以我們的辦法是有效的!”尤蘭激動地握住拳頭,“治療術也能有攻擊力,聖女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是的——”妮娜終於露出了笑容,“我們聖女,也不是毫無力量的。隻不過現在這種方式,畢竟還是弱了一些,還是得找到更迅速的方法。”
    尤蘭的眼睛忽然一亮:“這麽說,我倒確實有一個想法——大袞,你知道他是用水的,所以我在想,我們所治療的那種‘水腫’——你記得嗎?那次我挨了打,你說被打的地方就會引起水腫疼痛,當時你替我消除水腫……”
    “你是說控製水?”妮娜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水腫是人體內的組織液,那麽血液不也是人體的組織液嗎?
    “大袞當初曾經覺得自己的能力殺人不夠快。”尤蘭的眼睛也變得冷冷的,“那時候我就想,要殺人快,直接把人身體裏的血抽幹不就行了嗎?血也是水。他隻想到製造水從外麵包住人,卻沒想過人身體裏的水。”
    妮娜都有些吃驚地看著尤蘭。說實在的,這個思路她之前都沒有想到過呢,因為她一直聽教堂的牧師宣講,說血液是神賜給人的生命力,甚至在聽苦行主教的課之前壓根就沒往水這方麵想過。
    “我早就不信他們那些話了。”尤蘭冷笑,“當初我被克利斯那個禽獸帶去青石城大教堂之後,我就沒信過他們說的一個字!我隻靠眼睛看。”看見從人的身體裏流出來的血,跟水其實是很像的。
    尤蘭笑得很痛快:“大袞那個蠢貨,雖然有力量,卻不知道怎麽去使用,蠢透了,卻還以為自己很厲害……”而她想到了,卻絕不會提醒他!
    “我們可以試試這個辦法。”妮娜輕輕拍了拍尤蘭的後背安撫她,“大袞已經死了,不用再提他了。”隻不過,新來的這個毒液,對尤蘭也並不好,總覺得尤蘭是“一手貨”,在什麽地方都表現出一副嫌棄的樣子。
    尤蘭自然也想到了毒液,不禁又冷笑了一聲。據她觀察,毒液製造出來的毒素也像液體一樣流動,那麽假如她能夠抽幹其中的水份,那些毒素又會怎樣呢?
    想到這一點,尤蘭簡直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不過她還記得現在最重要的是悄悄的教導聖女們,不能過早地暴露自己的能力,所以強行把這個念頭壓了下來,說道:“我看,跟你一起來的那兩個聖女,其中蘿拉非常努力,是不是可以發展她?”
    妮娜想了一會兒,慢慢搖了搖頭:“不行。”蘿拉就是那個小商人的女兒,當初在一起來雙塔的路上,她保護了蘿拉和潔西卡,可是蘿拉並不感激她,反而指責她的反抗給她們帶來了更大的厄運。
    現在潔西卡跟著她的守夜人調去了別處,蘿拉很努力地學習聖光治療術,隻不過是為了討好自己的守夜人。假如她知道她們的計劃是反抗,恐怕會去向列文大主教告密的。
    尤蘭有些煩躁地搓了搓臉:“但是她的能力挺強的——算了,你說得對,不能泄密才是最重要的。可惜,還有伊麗莎白……”
    關於血液的知識,讓伊麗莎白的守夜人黑翼受益頗多,本來就是高級守夜人,現在聽說更是快要晉升了,伊麗莎白又是本來就擁有治療能力的,所以現在她在北塔被賦予了更多的權力,儼然是聖女們的首領了。假如能把她拉過來,計劃自然會更……
    尤蘭打消了自己的念頭。伊麗莎白跟黑翼的關係很好,所以她雖然同情其他聖女,卻多少總覺得是她們不會跟自己的守夜人相處,比如說她從前挨大袞的打,伊麗莎白就會一邊給她治療,一邊勸她對大袞再好一些,再溫馴一些。
    就連現在妮娜傳授治療術,打的旗號也是“既治療自己,又鑽研能夠治療守夜人的方法”,所以伊麗莎白才欣然加入並且積極交流。假如她知道她們的目標是反抗,那是肯定不會支持的。
    “我看中了巴霞。”妮娜輕聲說,“她經常說起她的父母,想要回家……而且她有一個好朋友,之前跟一個叫瘟疫的守夜人結契,然後沒有抵抗得住……”守夜人的瘋狂也會對聖女形成很大的壓力,而瘟疫的能力又是純粹傷害性的,所以巴霞的朋友身體迅速衰弱,結契沒幾年就病死了。
    “我覺得,那不是因為什麽瘋狂,隻是因為那位聖女感染了疫病。”妮娜思考過這個問題。說到瘋狂,她跟麵具結契的時候麵具不夠瘋狂嗎?她當時確實感覺到了壓力,但之後很快就適應了。就算那位聖女承受的壓力比她大一倍,也不至□□速身體衰弱,精神與身體之間的聯係,還不至於緊密到這種程度。
    但是疫病的感染卻是無孔不入的。尤其是這一次出去,在那間教堂前麵聽到了一番關於“梅毒”的講解之後,妮娜十分懷疑,是瘟疫不自覺地傳染了自己的聖女,畢竟雖然她和麵具並沒有……但很多守夜人跟自己的聖女都是形同夫婦的。
    “我想,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巴霞,會怎麽樣?”巴霞的守夜人名叫傀儡,擅長使用召喚亡靈和骷髏的黑魔法,所以他整個人總是像跟屍體呆在一起似的,不但有種奇怪的氣味,就連身上的汙漬都有點讓人懷疑是不是屍體的……
    巴霞看起來很溫馴,但妮娜看得出來,她非常反感傀儡。假如她知道傀儡這種不講衛生的習慣可能對她也有不良影響,那會怎樣呢?
    尤蘭有點猶豫:“但巴霞的成績……”巴霞學習並不上心,到現在也還是隻有那麽一層淡淡的神恩,連治療作用都起不到,更不要說攻擊了。
    妮娜淺淡地笑了一下,有點諷刺:“因為她不想學。”她根本不想找到治療傀儡的方式,這是她唯一能采取的反抗方式了。
    尤蘭的眼睛頓時一亮:“我明白了!”有反抗意願的,才是會加入她們的人!
    “不要著急。”妮娜這話既是說給尤蘭,也是說給自己,“我們慢慢來,現在已經比從前好了,以後還會更好。”田地需要一年辛苦的耕種才會豐收,她們的豐收就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努力,但是沒有一種努力是不會得到報償的,遲早有那麽一天,她們也會豐收的。
    “還有一件事——”妮娜想了想,“雖然我不是很確定,但麵具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那個克利斯,現在失蹤了。他被懷疑是私下飼養食屍鬼,攻擊平民,而且意圖謀害守夜人以遮掩自己的罪惡,所以現在已經被教會通緝了。”
    “哦?”尤蘭揚起眉毛,“聽起來倒是很像他會做出來的事!”她是不憚用最壞的想法來推測克利斯的。
    妮娜猶豫了一下:“但我倒覺得,他未必是——也許是有人把他推出來當替死者。”
    尤蘭倒是並不糾結:“就是說,要麽他是真的罪人,被抓到就會被審判;要麽他是被人陷害,那麽背後的人肯定是不想讓他說話的。反正不管怎樣,他都是倒黴了對嗎?隻要他倒黴就行了。”
    “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死了。”妮娜補充了一句,“他失蹤得太突然了。”
    “那就更好了!”尤蘭雙眼放出銳利的光,“他死了,我就隻剩下了一個要報仇的對象。”索肯大主教!總有一天,她會找到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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