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見龍在田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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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往前倒一點點。
    當呂昭以身作則,帶著屬官們在田地裏揮汗如雨地勞作時,湖陽縣一座被修建的高大堅固的塢堡內,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
    塢堡的主人姓虞,是湖陽縣遠近聞名的豪強,素以囂張跋扈出名。年少時常騎馬出遊,看上哪位女子,也不管對方年齡幾何,是否婚配,直接將人搶回家中,搞得有段時間縣內人人自危,百姓都不敢讓妻子女兒出門。
    直到有一次,他遇上位抵死不從的剛烈女子,被人家用匕首所傷,女子指著他的鼻子怒罵一通後憤而自盡。當時的虞家老爺子聽聞此事,抄著拐杖將孫子暴打一頓,這才使他收斂了一些。
    後來虞老爺子去世,小虞年歲漸長,晉升成為家主,整個湖陽縣再無人敢管他的荒唐事,他便愈發放肆起來,就連借著鄧家麵子的湖陽縣長見了他,也得老老實實低頭。
    開春後呂昭派孫策率領並州鐵騎去湖陽縣大張旗鼓地轉了一圈,捧著湖陽縣長送來的冊子,按圖索驥,將縣內所有未登記過的無主之地都圈了起來,用來安置之前收容的流民。
    呂昭登記造冊,詳細記錄流民們的姓名、年齡、性別、身體狀況等信息,重新給他們上了戶口,錄入為自耕農。她按人數給新的自耕農分田產,不論男女,男年滿十五,女年滿十八,一律發五十畝田。所有田產禁止買賣,隻能耕種,且每人名下最多可有五十畝田。其中十畝乃是永業田,即使死亡,也不必歸還給呂昭,可以傳給自己的子子孫孫。
    稅收按人頭繳納,且名下有田的才會繳稅,無田則不繳。前三年稅率為一年耕種農作物總產量的20。除此之外,不再額外收繳任何亂七八糟的賦稅。
    這個稅率看似很高,但橫向對比後會發現已經是全國的最低水平了。漢代的田賦是三十稅一,但除此之外,百姓還需要繳納口賦、算賦、更賦等,各種雜七雜八的賦稅加在一起,每年支出的金額甚至超過了收入。大量百姓交不起錢,或因為糧食的收成不好,被迫向豪族借取根本還不上的高利貸,最終連人帶田都歸了豪族,失去自由,成為賣身的隱戶。
    這種情況下,呂昭全部賦稅隻收20,在百姓眼裏就是神仙下凡做慈善,再加上分發的田產中還有十畝不必歸還的永業田,完完全全屬於百姓自己,如此之大的誘惑使得百姓們幾乎瘋狂了,種田的熱情空前高漲。
    不隻是被呂昭收容安置的流民,很多豪族家的隱戶也蠢蠢欲動,生出了逃跑去投奔呂昭的念頭,一時間人心浮動。
    本地豪族中,當屬家大業大的虞氏損失最為慘重,他家圈占的田產被呂昭強行占領了許多。虞家人囂張慣了,管事的小嘍囉們平時都像螃蟹一樣橫著走,哪裏受得了這種氣,當場就跟並州軍起了衝突。
    看來虞家並沒有吸收湖陽縣長的教訓,也可能是他們覺得自己比湖陽縣長高貴多了,縣長扛不住的拳頭,他們能扛住。
    ……可惜結果是鬧事的人統統被冷酷無情的孫策送下黃泉見祖宗去了。
    孫策不像張遼,張遼動手打人時還收斂了一些,也心有顧慮,害怕給呂昭添麻煩,孫策卻全然不在乎。
    之前孫堅占領南陽,孫策征發民夫、募集糧草時,沒少跟那幫鼻孔長在腦袋頂上的豪族們起衝突,他深知他們都是些什麽垃圾德行,懷柔政策沒有半點用,就得以恐怖的手段威懾,令其徹底怕了,就乖乖聽話了。
    再加上孫堅生死未卜,孫策的心情非常暴躁,行事便更加酷烈,帶了股發泄的意思。
    孫策殺了一些人,效果立竿見影,之前還強烈抗議的豪族們迅速偃旗息鼓,半點動靜都聽不到了,似乎已經徹底認命。
    但這是不可能的,虞氏族長強硬蠻橫了一輩子,怎麽會對呂昭
    這個小丫頭低頭?他非得想個辦法搞死她,方能泄心頭之恨。
    虞氏族長眼珠一轉,把自己關在金碧輝煌的房間裏,悶頭給隔壁豫州的袁術寫了封信,遣人快馬加鞭送去。
    袁術其實並不算好人,他占據南陽時,縱容手下肆意劫掠百姓,盤剝富戶,沒少令本地豪族損失財產,當時大家都挺煩他的,因此呂布剛來時,豪族們沒有產生太多的抵觸情緒。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呂昭竟如此過分。
    袁術的劫掠隻是割他們的肉,呂昭的政令則是抽他們的骨,斷他們的根,要他們徹底去死!
    有喪心病狂的呂昭做對比,袁術的臉瞬間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信送出沒幾日,虞氏族長就收到了袁術的信。他吃了一驚,心想怎麽如此之快,拆開一看,頓時樂了,原來袁術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他給袁術寫信時,袁術也給他寫了信,兩人差不多前後腳寄出,路上錯過了。
    “袁公知我!”虞氏族長興奮地對左右這樣說。
    確認袁術有意奪回南陽後,虞氏族長便大擺宴席,邀請其他豪族前來參加,共謀大事。
    該通知的都通知了,但等宴席開時,卻有三家缺席未至。
    這三家是新野鄧氏、新野陰氏和新野來氏。
    鄧氏不必再多介紹,陰氏正是出了陰麗華的那家,來氏則出過兩位三公,娶了兩位公主,最近一位三公是靈帝時期的,餘蔭尚在。
    豪族內部也分門楣高低,以這三家的影響力,本就不必給虞家麵子。但成功跟袁術勾搭上的虞氏族長有些膨脹,他已經開始幻想事成之後,自己得袁術賞識,重振虞家的美妙場景了。
    “他們懼怕呂奉先,我可不怕,”虞氏族長冷笑一聲,臉色變得很難看,“不過是一反複叛主的篡逆之輩,如何能與袁公爭輝?”
    “您說的是。”湖陽馬氏的族長握著酒杯,放鬆地靠在美姬溫軟的懷中,露出鄙夷的神色,“呂奉先行事肆無忌憚,縱容一介小小的婦人插手政務,多少大好的兒郎們被她支使得團團轉。聽說最近愈發荒唐起來,別管是一千石還是一百石,統統被趕去種地了,如此行為,與妲己褒姒何異?”
    新野曹氏的族長附和道“禮崩樂壞,牝雞司晨,正是衰敗的征兆啊!”
    “我聽聞那婦人頗有姿色,”虞氏族長的大兒子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語氣不懷好意,“什麽時候我也能見識一下……”
    “那婦人手刃董賊,才換來了湖陽君這個封號,”馬氏族長露出了同款笑容,“小郎君怕是無福消受。”
    “我可不信。”虞郎君擺擺手,“定是呂奉先不願背負弑父惡名,才將此事推到他女兒頭上。”
    “……”
    一幫人就呂昭的長相調笑一番,各種惡意的猜測層出不窮。
    虞氏族長眼見話題歪掉了,趕緊出言拉回來“諸位難道就願意一直忍受下去嗎?”
    屋內一片沉默,連奏樂聲都停止了。
    罵人是一回事,付諸行動又是一回事。那畢竟是呂布,畢竟是並州軍,他們的部曲連孫堅都對付不了,又怎麽去對付壓製了孫堅和劉表的呂布呢?
    見大家神色動搖,虞氏族長在心裏暗暗罵一句慫貨,拋出了一枚重|磅|炸|彈“我收到消息,呂奉先已於三日前率大軍離開襄陽,前往漢中去了。”
    “什麽?!”所有人瞬間精神了。
    “真有此事?”馬氏族長一把推開幫他按肩的侍女,猛地坐起來,眼中閃爍著攝人的寒光。
    “當然。”虞氏族長慢條斯理地順著胡須,“劉益州沾染疫病,不治身亡,其子認定疫病乃天師道所為,焚燒了張公祺的母親與弟弟,與張公祺徹底結怨。”
    這幫人並不關心益州出了什
    麽事,沒有深入討論,他們隻在乎呂布確確實實離開了。
    “呂奉先此去漢中,帶走了多少人馬?”曹氏族長謹慎地詢問。
    “這哪兒能知道?”虞氏族長攤開手,“肯定不少就是了。”
    “餘下的並州軍群龍無首,不足為慮。”馬氏族長笑道,“此乃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萬萬不可錯過啊!”
    虞氏族長讚同地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拋出一枚眼神,“正是這個道理。”
    “父親,孩兒有一計!”接收到暗示的虞郎君朗聲道,“何不效仿劉景升,以宴請為由騙她前來,席間埋伏五百刀斧手,摔杯為號,屆時兒郎們一擁而上,定能將她活捉!”
    “活捉?”馬氏族長挑眉,故意問,“為何不是亂刀砍死?”
    “活人總比死人有用,”虞郎君理直氣壯地回答,“她若活著,我們還能向呂奉先提點條件……”
    “怕是小郎君別有私心吧。”馬氏族長揶揄道。
    虞郎君的臉頰微微一紅,“您就別取笑我了。”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馬氏族長點到為止,繼續說正事,“我願出二百精兵!”
    有人第一個站出來吃螃蟹後,其餘人緊跟著響應,表示都願意出錢出力。
    “那就這樣定了。”虞氏族長笑容燦爛,“我這就給袁公修書一封,與他約定時間。”
    “王司徒是真的恨我。”呂昭很沒形象地麵朝下趴在案上,用沉悶的聲音長籲短歎。
    老王同誌單純罵罵咧咧,殺傷力幾乎可以無視,但當他把討厭付諸行動、將呂布視為敵人對付時,事情就變得有點棘手了。
    前來給荀彧送作業請求批改的諸葛亮看了眼呂昭,忍不住問“您與王司徒之間到底有何恩怨啊?”
    荀爽前段時間貪嘴,吃多了一些不容易克化的食物導致腸胃不舒服,呂昭給他把脈開了藥,他目前正留在襄陽老老實實休養,顧不上教孩子了,就先把諸葛亮托付荀彧暫且照看。
    這裏提一下諸葛亮的輩分問題,呂昭向荀爽推薦諸葛亮時並沒有考慮那麽多,後來才慢慢意識到,她似乎無意間坑了荀攸一把。
    諸葛亮是荀爽的小弟子,跟荀彧是一輩的,平時與荀彧兄弟相稱,這意味著荀彧的侄子就是他的侄子……
    荀攸“???”
    所幸大家在這方麵還是很會靈活變通,各論各的就是了。
    “其實沒什麽大事,”呂昭懶洋洋地坐起來,單手托腮,認真想了想,回答,“也就是我攪黃了他對付董卓的連環計,跳過他直接向天子求得了討賊的詔書,當街製止他以謀反的罪名將蔡公下獄……唔,沒了。”
    諸葛亮“……”這叫沒什麽大事?
    “你倒是說說我哪裏做錯了?”呂昭理直氣壯。
    諸葛亮露出苦惱的神色,他歎了口氣,無奈哄道“你沒錯。”
    荀彧本想拜托與自己有交情的、目前正擔任黃門侍郎的鍾繇鍾元常幫忙說項,見狀迅速打消了念頭。
    別說鍾繇了,這種情況,就算是皇帝去說情也沒用,王允恐怕隻會更加忌憚這對父女。
    曾經被卷得沒脾氣的王粲深知王允的性格缺點,頗有點感同身受,想安慰一下呂昭,正欲開口,就被荀彧、徐庶和諸葛亮同時看了一眼。
    王粲“???”幾個意思?
    “唉,其實王司徒倒也不算太麻煩,他老人家畢竟離得遠。”呂昭雙手捂臉,嗚嗚哭了起來,“更令我煩惱的是本地士族。”
    王粲“……”懂了,前麵都是鋪墊,不必理會,隻需專心聽重頭戲。
    “自打我來到南陽,便一直謹小慎微,從不敢逾越半分。”她哭得很假,既沒有感情,也沒有技巧
    ,全是敷衍,“治下起了瘟疫,我就治病;蔡公與荀公開堂講學,教化民眾,我就改良造紙術,刊印書籍,創辦書局;過完年天氣回暖了,我就改良農具,勸民耕種。”
    “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夠好,他們竟還要給我使絆子,”呂昭從袖中抽出一張拜帖,甩到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這日子沒法過了!”
    諸葛亮依照荀彧的眼神指示,謹慎地湊上前去,“這是……?”
    “自己看!”呂昭又把臉捂上了,繼續假哭。
    諸葛亮捧著帖子,跑回去交給荀彧。徐庶和王粲溜達著湊過去,四人一同觀看。
    帖子前麵寫了一大堆花裏胡哨的吹捧話,把呂昭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誇完之後,才拋出了目的,說我們聽聞您最近正為安置流民的事煩惱,湖陽一縣的土地確實不太夠,所幸我們在別處尚有些薄田,或可為您分憂,特邀請您參加宴會,好好商討一番。
    “您半個月前就在編訂戶籍,他們卻直到主公走後才發出邀請,恐怕是有用心。”徐庶麵露擔憂之色。
    王粲的評價十分直白“定是場鴻門宴。”
    “請客,埋伏,刀斧手,這已經形成固定的套路了,”呂昭悲痛的聲音中透出一絲絲的陰陽怪氣,“劉使君堪為表率!”
    若追溯源頭,這鍋顯然該扣在項羽身上。但鑒於劉表最近將其發揚光大了,嘲他一句也不算冤枉他。
    荀彧已然明白了呂昭的意思,便順應她的希望,詢問道“您打算如何做呢?”
    呂昭終於不裝哭了,她放下雙手,交疊置於膝上,緩緩挺直腰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
    “他們如此誠心,我不給麵子,豈不是說不過去?”
    她的語氣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平靜,直到最後一個音落下,才流露出一抹濃烈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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