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見龍在田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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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孫策留在了舞陰,呂昭就把張遼帶上了。
兩人挑了三十名訓練有素的士兵,全部騎馬,人銜枚馬裹蹄,趁著清冷的夜色,悄悄潛入了丘陵間複雜的小路。
呂昭並不擔心迷路的問題,她將地圖導入係統,規劃了一條合適的路線,打開智能導航,行進的同時根據實際地形不斷添加地圖的細節。
她縱馬跑得輕鬆愜意,跟在她身後的士兵們注視著她的背影,眼睛裏全是崇敬之情。
這是片完全陌生的區域,即使白天趕路,有地圖做參考,也很可能會在蒼茫的山林中迷失方向,就更別提沒點燈籠也不舉火把,照明全靠月光的夜晚了。
月上中天的時候,一行人在靠近方城夏道北端出口處的位置停了下來。
這裏距離本郡的葉縣和隔壁潁川郡的舞陽縣非常近,以呂昭超強的感知力,甚至能看到葉縣城樓上排列整齊的一支支火把。微弱的火光於寂寥的曠野中安靜燃燒,沉默地守護著一方百姓的夢。
她既然能看到葉縣,自然也就能看到有一支軍隊正浩浩蕩蕩地南下,夤夜朝著舞陽的方向而來。
呂昭靜靜地眺望著蜿蜒蛇行的敵軍,腦海中飛速思索著——
袁術的軍隊果然不止一路,他這是把原本防守陳留方向的兵馬一並調集來了嗎?
當前斥候所能偵查的範圍大概是方圓三十裏,足以覆蓋從葉縣到舞陽縣之間的緩衝地帶,如此大規模的行軍,葉縣守軍竟未曾察覺分毫?還是消息已經匯報上去,但傳信的使者與我錯過了?
沒有ifi沒有手機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袁術就這麽肯定收編了黃巾軍、實力大增的曹操不會殺個回馬槍?
豫州的豪族有串聯袁術的渠道,兗州的豪族是不是也有?雖然很嫌棄袁術,但不得不承認,他家四世三公的名聲還是非常好用的。
就算沒有袁術,兗州士族也不是特別待見曹操。正史上他們曾集體背叛曹操,由陳宮出麵迎接呂布,逼得曹操的根據地隻剩下三縣,要不是荀彧穩得住,曹操當時就完犢子了。
……必須得給文若多加幾根雞腿!這位可是關鍵時刻能救命的大寶貝。
呂昭長久地注視著黑夜發呆,張遼以為她倦了,猶豫片刻,從包裹裏翻出一件頗為厚實的罩衣,小心地蓋在她的肩膀上,低聲道“女郎?”
罩衣擋住了三月仍然料峭的春風,呂昭回過神,抬手抓住衣帶,“無事,袁術果然另派了兵馬。我們先去葉縣看看。”
張遼目不轉睛地盯著呂昭收回視線的方向,似乎看到了一點閃爍的螢火,又似乎什麽都沒有。他揉揉發酸的眼睛,特別好奇呂昭到底是怎麽看到的。
葉縣的守軍有一部分是高順留下的陷陣營,聽說呂昭來了,三位都伯匆忙趕來拜見,臉上都有驚詫的神色。
“可有事欲稟?”張遼主動詢問。
“回將軍的話,一個時辰前,斥候探得有兵馬朝舞陽方向集結,”都伯恭敬道,“小人得知消息後,立即派信使前往舞陰匯報,沒想到女郎竟親自前來。”
果然錯過了。不過沒關係,問題不大,即使舞陰方向的敵軍攻城,徐庶隻需堅守不出,以不變應萬變,即可掌握主動權。
“知道那支部隊的具體情況嗎?”張遼又問。
都伯“旗上所書姓氏有二,分別為白、張……”
聽到熟悉的姓氏,呂昭故意側過臉瞄了張遼一眼,比口型喲,你家的?
張遼“……”
都伯完全不知道兩位頂頭上司用眼神交流了一些小玩笑,老老實實回答道“……經斥候多方探查,確認是去歲曾與袁公路聯合進攻曹孟德的黑山賊,數量約有兩萬。”
黑山軍啊……呂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大賢良師張角的黃巾起義被鎮壓後,百姓們生存不下去的根本矛盾仍然沒能得到解決,冀州黑山等地的農民們借著風頭紛紛起義,聲勢浩大,數不勝數,各路人馬多的兩三萬,少的五六千,合並之後據傳有數百萬眾。實際上沒這麽多人,但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了。
朝廷曾派人招安,封首領張燕為平難中郎將——沒錯,別看世人都稱呼黑山軍為賊寇,但人家首領確確實實是正經的公務員,管理領地內的政務,甚至每年可以向朝廷舉孝廉,討董時也曾響應過袁紹的號召,與其共襄盛舉。
但不知道是不是首領的眼光不長遠,已經據有地盤的黑山軍基本不事生產,物資大部分靠搶劫,上黨、河內、中山、趙、常山等郡紛紛被寇掠,百姓苦不堪言,要麽逃難,要麽加入。
由於不是正規軍,沒有被係統地訓練過,所參與的“戰役”大多是搶劫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黑山軍的戰鬥力其實並不高,勝在人數眾多。
人!數!眾!多!這個詞在呂昭的喉嚨裏轉了一圈,被她憤憤地叼在唇齒間來回咀磨。
張遼似乎聽到身旁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有點像小鬆鼠偷偷啃鬆子,他用餘光去看呂昭,卻見她麵帶微笑,神情與平常無異。
……可能是熬夜熬出幻覺了,張遼不好意思地想。他定定神,主動請纓“女郎,末將有一計,或可速破黑山軍。”
“我也有一計,”呂昭笑了笑,“咱倆想到一起去了吧。”
打仗是非常艱苦的,士兵們直麵戰爭的殘酷,生命時刻受到威脅,身體被病痛折磨,與親人分離不知何時才能歸家……時間一長,從將領到底層士兵,人人都在承受著來自身體與心理的雙重巨大壓力,腦子裏的弦一直處於緊繃狀態,一旦找到宣泄的口子,恐懼便會如汛期的黃河水般衝垮脆弱的堤壩,一發而不可收拾。
這種現象有個專門的詞匯,叫營嘯。
比如牛輔軍隊敗亡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在牛輔拋棄麾下士兵,卷細軟逃走後,軍中發生了營嘯。主帥不在,無人能站出來主持大局,驚懼的士兵們互相攻擊,從內部徹底瓦解了。
凶殘善戰的西涼軍尚且如此,更何況不專業的黑山軍呢?
黑山軍的地盤在太行山附近,與南陽間隔豫州與司隸兩大板塊,長途行軍,糧草的消耗不可估量,絕不是輕易能負擔得起的。袁術連孫堅的糧草都克扣,想必也不太情願給黑山軍糧草,但他確確實實把他們哄來了,說明袁術一定交付了足夠打動人心的利益。
比如默許黑山軍在司隸、豫州境內“自行”籌集糧草——也就是搶劫。
很可能南陽也在備選列表中,前提是黑山軍能把它打下來。
執行以戰養戰的策略,短時間內確實可以迅速壯大實力,但如此危險的方法隻有霍去病那種幾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軍神能玩得轉,一旦遇上難以攻克的關卡,或接連戰敗,沒有穩定的補給線,又搶不到足夠的糧草,局勢會立即從順境轉為逆境。
幾萬張嘴等著吃飯,將領卻變不出一粒米,人餓急了可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屆時要麽撤兵,要麽軍隊嘩變,散作流寇,各自逃命。
呂昭穩紮穩打也能堅持住,她畢竟有主場優勢,糧草充足。但她不樂意雙線開戰,同袁術和黑山軍一直耗下去浪費時間,她也沒有數量相當的士兵可以跟敵人正麵決戰,隻好略施小計,推上一把,付出最小的代價博取最大的收益。
她選擇趁敵人立足未穩,鞍馬勞頓之時主動出擊,捏爆軟柿子,打散黑山軍的士氣,用一場堪稱屈辱的慘敗使他們徹底喪失與並州軍作戰的信心,主動退走,然後再集中精力跟袁術1v1。
確定方案後,呂昭當機立斷,點了一百精銳,牽出軍中最好的馬匹,又力排眾議親自率隊,仍舊騖行潛掩,偃旗裹甲,鉗馬銜枚,在己方斥候的指引下,小心地避開敵方斥候與崗哨,成功摸到了黑山軍營地的邊緣。
營地依山傍水而建,選址很精妙,但防守並不嚴密,甚至可以說懈怠。
守門的士兵拄著槍打起了瞌睡,腦袋時不時點一下,箭樓上警戒的弓手亦然,巡邏隊的腳步聲聽上去透著股莫名的急迫與不願,風中夾雜著一陣陣吵嚷與歡笑。
呂昭蹲在樹後,跟張遼麵麵相覷,兩人眼裏都充滿了不可置信。
……這幫黑山軍來到舞陽的第一晚,竟然不是早早休息,養精蓄銳,等待開戰,而是快樂地開起了宴會!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你考試前認認真真複習一個月,每天聆聽王後雄與薛金星的教導,黃岡密卷做了一套又一套,雖成竹在胸但仍不敢大意,結果試卷發下來,定睛一看,題目全是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別說求導了,連個二元方程式都沒有……
看不起誰呢!
士兵們本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前來襲營的,見狀沒有感到放鬆,反而更加憤怒了。
我們之前的對手是匈奴!是關東聯軍!是西涼人!隻不過老老實實種了幾個月的田,沒有參與進天下的紛爭中,怎麽就淪落到區區賊寇也可以藐視的地步了?!
豈有此理!
眨眼之間,士氣迅速地高漲起來了。
呂昭知道自己不必再多說什麽了,她拎起沉重的馬槊,輕鬆翻上馬背,緩聲道“諸位,讓他們見識一下並州兒郎們的勇武。”
中軍營帳四周燈火通明,十幾口燃燒的大釜中咕嘟咕嘟煮著濃鬱的肉湯,香味隨風飄出很遠。有職位的軍士們歡聚一堂,開懷暢飲,身著輕甲的伶人們伴隨著動聽的樂曲翩翩起舞,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繁榮景象。
席間唯有一人神色憂慮,與旁人迥然不同。他勉強喝了兩口酒,便將杯子放下,打算趁無人注意時悄悄離開。
“賢侄欲往何處去?”
肩膀上忽然摟過來一條粗壯的胳膊,同時一股酒與肉互相摻雜的古怪味道自身後飄來,令張輝幾欲作嘔。他努力忍住了,擠出一張笑臉,抬頭道“夜深了,我實在困倦,想去休息——”
“少廢話!”白繞笑罵道,“今日不把你灌醉,老子跟你姓!”
“叔、叔父!我真的不勝酒力嗚嗚嗚——”
張輝反抗無效,被白繞按著硬灌了滿滿一大杯。他從未喝過如此烈性的酒,被辣得臉頰通紅,眼淚都嗆出來了。
也不知道這酒是從何處得到的。
看著張輝的窘態,白繞樂得直拍大腿,感慨道“我兄長,你的父親,當年是何等的英雄氣概?你怎麽半點也不像他?”
張輝苦笑,“我自然是不能同父親相提並論的……”
張輝的父親名叫張牛角,是黑山軍的上一任首領,攻打癭陶時身中流矢而亡,死前將黑山軍將領的位置傳給了兄弟褚燕,褚燕為報恩情,將姓氏改為張。
張輝沒什麽本事,也沒有大誌向,他就想過上安安穩穩的日子。但出身決定了他必須得做到某些事,比如率領一支軍隊,相助袁術,討伐呂布。
……我的天呐!張輝騎在馬上,害怕得腿肚子都在抖,他心想我連殺隻雞都能被雞從村東頭遛到村西頭,如何就能對抗呂布了?!
但無人在意張輝的軟弱,他們一定要他去,臨行前張燕親切地握住他的手,告訴他這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他得幹出一點成績來,才能不負他父親的名聲,才能獲得更高的職位。
“賢侄莫慌,就是走個過場,很容易的,”張燕悄悄安慰張輝,“呂奉先去了漢中,南陽守備空虛,正是發動進攻的好時機。他們沒有那麽多兵馬可以分開兩路,必定會選擇集中精力對付袁公,同時葉縣則堅守不出。你隻需跟隨白兄,駐紮在舞陽附近,便可以逸待勞,威懾南陽。”
打仗真的這麽簡單嗎?張輝的腦子嗡嗡的,心想若真如此容易,我爹又是怎麽死的?
“呂奉先的女兒在南陽,聽說那可是個難得的小美人,”張燕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若賢侄有心,我便豁出這張老臉,為你向袁公說項……”
張燕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張輝晃晃腦袋,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抖著手,胡亂晃了幾下,一把抓住白繞的袖子。
“……賢侄想說什麽?”白繞的聲音漸漸清晰。
“不、不可……不可如此……懈怠!”或許是喝醉了,張輝的膽子忽然就變大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應當防、防備敵軍偷襲!”
“賢侄說笑了,呂奉先人都不在,哪有精力來偷襲我們?”白繞大力拍打著張輝的後背,哈哈大笑,“來喝酒——”
話音未落,白繞的餘光中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景象,他愣了愣,眯起眼睛望去,看了半天,才發現一抹濃烈的殷紅正灼燒著漆黑的夜空。
……著火了。白繞的腦子有點遲鈍,他茫然地想,那是哪裏?怎麽會起火?
起火?!
“敵襲——”
“有敵襲——”
嘶啞的吼聲如銳利的錐子,刺破了歡快樂舞遮掩的繁榮假象。
冷風吹過,白繞酒醒了。
周圍驀地靜下來,所有人都定定地望著他,有的神色恍惚,有的困惑不解,漸漸地全都變成了驚惶。
“是誰!是誰!”白繞一把抽出劍,踹翻了麵前的桌案,厲聲喝道,“什麽情況?斥候!護衛何在?!”
中軍的寂靜凸顯了遠處的動亂,狂烈的火焰被風一吹,呼呼地燃燒,很快化作一片火海,吞噬了大半個營地,而且還在繼續擴張。四麵八方都傳來了淒慘的尖叫與哭號,喊殺聲震天作響。
已經全亂套了!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好像到處都是敵人,人人都在廝殺,人人都在逃命!
白繞的背後全是冷汗,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眾、眾將士聽令!”張輝一把推開白繞,奪過他手中的劍,雙手緊緊握住,他瞪圓了眼睛,劇烈地喘著氣,吼道,“速去召集兵馬,隨、隨我——”
他話未說完,一支羽箭迎麵而來,“噗”地一聲準確地楔進了他的喉嚨。
鮮血噴濺,染紅了視野,張輝最後看到的景象,是一位未著鎧甲、僅穿錦袍的女郎騎白馬踏火焰而來。
真好看,他傻傻地想,據說人死之後,會被仙使引渡,穿過蒿裏往生。
她就是來接我的神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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