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見龍在田66
字數:8154 加入書籤
溫暖的風吹過河麵,拂起陣陣漣漪。
甘寧撐著小船,帶呂昭經過一座又一座建在河邊的小房子。
房子前大多是些正在勞動的婦女,有的織布,有的裁衣,有的舂米,每人身邊都帶著幾個孩子,見了他們紛紛熱情地打招呼,小孩子們歡呼著衝過來,有幾個膽子大的還想直接往河裏跳,被甘寧大聲喝止。
甘寧一臉心有餘悸,從兜裏取出點心往岸上扔,小孩子們蹦跳著去搶,搶到了轉身就跑,其他幾個趕緊追上去。
“他們都是你從蜀地帶出來的?”呂昭也幫著扔了幾塊點心。
“嗯。”甘寧收了竹篙,跟呂昭一起坐在船頭,任由沒下錨的小船隨水流緩緩飄蕩。
“也都是鄉親?”呂昭又問。
甘寧微微一哂,“哪兒有那麽多鄉親?路上碰巧遇到的罷了。”
帶著這麽大一幫人離開蜀地,難度還是挺高的。
益州那個位置,在曆史上頻頻出現割據地方的政權,是有原因的。
出川的路就那麽幾條,把關卡要隘一攔,出不去就是出不去。
呂布堵了北邊,那是實打實地堵住了,他是真的怕情況未明前,從益州傳播過來的病毒在漢中蔓延,一路順著感染到南陽去。
相比之下劉表就顯得敷衍一些了,主要是他手頭沒那麽多人,長江又寬,他不能每時每刻都監視到任何一個角落,這就給了其他人可乘之機。
甘寧自幼在水上討生活,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的兄弟們也個個都是駕船掌舵的好手,這才能帶著一幫人躲過封鎖,平穩地穿過峽水域,來到新地區。
至於他為什麽要離開蜀地……
“我不知道這場瘟疫到底是不是天師道的陰謀,”他歎道,“我隻知道劉君郎的兒子根本不能在他去世後掌控住局麵,也攔不住瘟疫的迅速傳播,人成片成片地死,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染上重病,臥床不起了。”
果然。呂昭也跟著歎了口氣,“他現在什麽情況?”
“不知道,誰管他。”甘寧嘲諷地撇撇嘴,“我離開的時候還在四處請醫師呢。”
有如此無能的主君,自己繼續留在這兒,也不能成就一番事業了,所以甘寧當機立斷,走得很幹脆。
“成都什麽情況?”呂昭又問。
“本地豪族們躲進烏堡裏,把門一關,安全得很,”甘寧冷笑一聲,“至於其他人……自求多福吧。”
這個時代真正的權貴和普通人之間是存在壁壘的,他們完全可以做到一輩子不見麵,普通依附的農民們隻要有一點點生病的苗頭,就會被遠遠地扔出堡去,這種殘酷的行為確保了下人們很難將病毒傳染給主人們。
非常沒有人性,但確實有用。
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中,過了好一會兒,呂昭才問:“以你的能力,在劉景升那兒尋個一官半職不難吧?怎麽……”
怎麽跑到這兒落草為寇了?你不是早就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嗎?
“劉景升自己過得焦頭爛額,跟著他哪輩子能賺到錢啊?”甘寧揮手劃了一圈,“家裏這麽多張嘴要養呢,還是搶劫比較快。”
呂昭:“……”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總感覺哪兒不太對。
“那你也不能搶他的糧草啊,”她單手扶額,“那些都是賑災用的。”
“我們也是逃難的災民,”甘寧理直氣壯,“賑一下不是剛剛好。”
呂昭:“……”我好久沒這麽無語過了。
兩人麵麵相覷片刻,呂昭嗬嗬:“用綢緞捆船的災民?”
“這不是習慣成自然了嘛。”甘寧笑眯眯地說。他把手往後伸,探進船篷裏,摸索半天,摸出一根長長的、潮濕的繩子,展示給呂昭看,“在改了在改了。”
呂昭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懶得搭理他。
小船飄到水寨邊緣,甘寧說完了該說的話,站起來抄過竹篙,操縱船隻調頭。
走了沒一會兒,迎麵匆忙行來另一隻小船,撐船的船夫滿麵焦急,看到甘寧才鬆了口氣,“大統領!出事了!”
“什麽事啊?慌慌張張的不像樣!”甘寧訓斥道,“有話慢慢說。”
“是。”船夫縮了縮脖子,“是黃祖,他帶了不少人,還把外麵寨子圍起來了,看來是打算動真格的!”
“他都來了多少次了,哪次摸到寨門了?”甘寧仍然很淡定,但撐篙的動作明顯快了起來,“傳我命令,其他人待命,一隊五隊跟我走。”
“是!”
聽到熟悉的名字,呂昭從記憶的角落裏扒拉一會兒,想起來黃祖在劉表離開襄陽的時候,被他開口一起要走了。
當時呂昭得了南陽,又白饒一座襄陽,正是高興的時候,覺得把黃祖放了也沒什麽,留下他還多留一張吃飯的嘴,她又不可能用他領兵打仗,也就沒法讓他自己賺飯錢,總不能派他去幹苦力吧?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還給劉表得了。
早知道還不如關著……不不不,就算沒有黃祖,劉表也能找到張祖李祖,江夏太守這樣好的位置,有的是人願意去當。
“……你要去看看嗎?”甘寧問。
呂昭的思緒飄了半天,收回來的時候隻聽到了這半句。她定定神,抬頭向甘寧望去,發現他已經換好裝備了,衣袍外麵罩了層簡單的輕甲,護住身體的關鍵部位。
有些人天生匪氣十足,換上盔甲也不像將軍,還是像個打家劫舍的土匪。並州軍那幫“土匪們”是這樣,甘寧也是,把他們放在一起,畫風肯定和諧得要命。
呂昭被逗笑了,嘴角一直揚著根本落不下來,甘寧實在不明白到底有什麽好笑的,難道看他倒黴,她很快樂?
“去啊。”呂昭揮揮手,“這麽熱鬧,當然得湊一下了,走著!”
甘寧邊劃船邊不滿地說:“別命令我!”
寨子門前很熱鬧,放眼望去,水麵上橫了不少船隻,把來往的路都堵住了。
雖然並沒有人會在這段水路來往——那可是直接進了賊窩了。
黃祖的聲音隔著人群,遠距離飄過來,中間又被路過的風一吹,落入人的耳朵裏,就變得七零八落,斷斷續續的——
“……放下武器……”
“……交出……和糧食……”
“……正是用人之際……景升公求賢若渴……”
呂昭聽了一會兒,笑眯眯地對甘寧說:“他在招降你哎。”
“不去。”甘寧拒絕得非常幹脆,都不帶猶豫的,“給劉景升幹活太憋屈了,少不得要看蒯、蔡的臉色。”
“那你想給誰幹活?”呂昭好奇地問。
甘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主船在眾船隻的簇擁下開到最前方,離得近了,黃祖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
“……必定能成就一番事業!”黃祖結束了他激情澎湃的演講,禮完了,打算看甘寧的態度決定之後是繼續禮還是兵。
“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甘寧懶洋洋地說,“聽不見。”
“……你!”被當眾下了麵子的黃祖氣結,“好,好!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甘寧這個態度明顯是不想跟黃祖談了,並且拒絕歸還糧食,要求直接開戰。
可是他哪兒來的這麽大底氣和自信?黃祖生氣之餘,還有一點點困惑,再怎麽樣甘寧也就隻有個小水寨,隻要他調集了足夠的人馬,還不是轟隆隆開過去碾壓一切,甘寧哪兒有還手的餘地?
雙方此刻的距離其實挺近的,水麵上也沒有其他障礙物,視力好的人能一覽無餘。
這樣想著,黃祖把手搭在眉骨上方,朝甘寧的位置眺望。除了甘寧,他好像還看見了一個身影……是個女人?這個錦帆賊真是,膽子也太大了,不帶護衛帶個女人……
等等,黃祖下意識皺眉,心想不太對,那女人我怎麽覺得有點兒眼熟?該不會在這兒還能碰見我哪個相好的吧?
他仔細打量著那道坐在船頭的纖細挺拔的影子。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影子側過臉朝他看來,揮了揮手,笑容明媚。
黃祖:“……”
黃祖:“???!!!”
臥槽?呂昭???
黃祖震驚了,他下意識往後一仰,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淩厲鞭子迎麵抽了過來,抽得他的臉火辣辣地疼。
不確定,再看看。
定了定神,黃祖再次朝之前的方向看去,這次女人完全正對他了,一手抱腰一手托腮,臉上的表情變成了似笑非笑。
媽的,真的是呂昭!那張臉化成灰他都認識!她怎麽會在這兒?!
被甘寧搶走的那批糧草是她借給劉荊州的,劉荊州第一時間就派人通知了她,難道她是來追查糧草下落的?區區幾船糧草,竟然能驚動她親自前來,不太對勁兒,這其中一定另有情況!
被關在並州軍軍營裏的往事再度浮現,黃祖開始覺得有點方了,他猶豫到底是假裝不認識呂昭,還是直接問問這位小祖宗來這兒幹什麽。
呂昭明顯認出了他是誰,他要是裝作不認識他……嗯……
黃祖默默地打了個寒噤,迅速打消了這個自欺欺人的念頭。
心念電轉之間,他雙手抱拳一拜,迅速組織好語言,清清嗓子,提高聲音道:“沒想到竟然能在此地見到湖陽君,真是意外之喜,您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派人前去迎接,為您接風洗塵。”
水麵上一片寂靜,賊寇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降呂昭。
什麽什麽?黃祖說她是誰?湖陽君?
那個幹掉了董卓、驅逐了劉表、趕走了袁術、占據南陽和汝南這兩個全天下最富庶之地的湖陽君???
她不是個小寡婦嗎!
賊寇們傻眼了。
呂昭沒指望黃祖配合她,他不假裝沒認出來她是誰就已經很不錯了。
“黃府君太客氣了,”呂昭微笑著回禮,“區區小事,哪裏值得勞您大駕呢?”
兩人看似十分熱情地扯了起來。
“喪夫後攜帶家產回娘家的小寡婦,哈,”甘寧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後飄來,鑽入呂昭的耳朵裏,“不知湖陽君喪的是哪位夫?您可千萬要節哀順變啊。”
不是錯覺,呂昭確實聽出了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她回頭看了甘寧一眼,見他臉色都黑了,便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不要在意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
甘寧抖動肩膀,把呂昭的手抖下去,“嗬嗬。”
呂昭:“再說了,你不是早就開始懷疑了嗎?現在不至於生這麽大氣吧?”
甘寧:“嗬嗬。”
懷疑是懷疑,他心裏還是抱了那麽一絲絲的僥幸,自己可能想多了,呂昭就是個單純的、囂張跋扈的、小寡婦。
“你是來追債的嗎?”甘寧抱著胳膊,放鬆地往船篷上一靠,懶洋洋地問,“我搶了你的糧食。”
“你搶了劉景升的糧食,”呂昭一本正經地糾正道,“已經借給他了,就是他的,丟沒丟,在哪兒丟了,其實並不關我的事。”
“那你是來幹什麽的?”甘寧挑眉。
呂昭沒有立即回答,她先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確認還算得體後,才將雙手交疊置於身前,仰起頭靜靜地看向甘寧。
這是兩人見麵後,她最嚴肅的時刻。
“我是為你來的。”她正色道。
黃祖覺得自己待在這裏很不合適,很多餘。
他是來圍攻水寨,抓甘寧,奪回糧食的。現在寨子沒打下來,人沒抓到,糧食也沒找回來,他反而成了賊寇的座上賓……現實當真是十分魔幻。
魔幻的還不止這些,按照座位排列,比他更尊貴的是呂昭,而呂昭跟甘寧之間的氣氛可以稱得上是詭異,倆人之間有種劍拔弩張的感覺,很可能下一秒就拔出刀劍互相砍殺起來了,但他們偏偏誰也沒動,仍然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
既然你倆喝得挺好的,那還叫我幹什麽?放我回去吧,我改日再來。
但黃祖隻是想想,他不敢提出這個要求,他隻能老老實實地窩在自己的位置裏,當個吃瓜看戲的群眾背景板。
第七杯酒被滿上的時候,張遼忍不住了,他抬手扣住了呂昭的杯子,低聲道:“女郎。”
呂昭搖搖頭,“不妨事。”
這酒的度數約等於沒有度數,可能也就呂布才會被灌酒,呂昭喝起來跟喝水一樣。
但確實不該繼續喝了,還是得談談正事。
廳堂中的其餘賊寇已經喝嗨了,有的勾肩搭背說胡話,有的幹脆醉倒在桌子下麵呼呼大睡,場麵群魔亂舞,一度失去控製。甘寧黑著臉叫來其他人,把這幫丟人現眼的玩意兒全都掃地出門,一番拉扯後,屋中很快變得十分清淨。
隻是表麵看起來清淨而已,呂昭很清楚那幫賊寇們根本沒喝醉,都是裝的,等出了這道門後,他們各個都恢複了正常,此時正貼在門縫上死命朝裏看,試圖偷聽一手的資料。
甘寧顯然也知道這點,所以他的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接收了呂昭的眼神,張遼豁然起身,大踏步朝門外走去。
賊寇們逃得飛快,紛紛作鳥獸散。
黃祖趁機跟上去。張遼看了他一眼,他擺擺手,“喝多了,出來透透氣,哈哈哈。”
張遼挪開目光,黃祖偷偷鬆了口氣。
這下房間裏隻剩下呂昭和甘寧了。
短暫的沉默後,甘寧開門見山:“我有什麽值得湖陽君親自前來的價值嗎?”
呂昭也不繞彎子,直接回答:“我父已在漢中集結兵馬,隨時可以入川,但我希望能在行動前,找到一位熟悉蜀地情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