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見龍在田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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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昭抵達汝陽那日天氣很好,路旁的桃花梨花開得葳蕤繁茂,粉白交錯,遠遠望去,像是一片片輕薄飄逸的雲朵。
    恰逢休沐,士庶皆出遊踏青,官道上車馬行人熙來攘往,不少人直接繞著幾株樹木拉起帷幕,圈出一小塊地方,供家中女眷賞玩,有心思精巧者幹脆指使仆從在樹上綁了架纏花藤的秋千,膽子大的小姑娘站在上麵蕩來蕩去,蕩得還挺高,從呂昭的視角能看到她興奮的笑臉。
    ……似乎挺有意思的,她觀察了一會兒,逐漸心動,決定等有空了也在院子裏建一個玩玩。
    呂昭眼饞人家小姑娘的秋千時,一輛徐徐路過的軺車突然停了下來,手持書卷、頭戴緇撮的陳群驚訝地睜大眼睛,脫口而出:“女郎您今日便到了!”
    他邊說邊下車,視線往後一掃,沒發現還有其他人跟著,目光立即變得不讚同,“怎麽就您自己護衛何在”
    見到好看的年輕郎君,白露霜的老毛病又犯了,蠢蠢欲動地往前蹭了一小段距離,試圖去咬陳群的衣袖。
    呂昭悄悄磨牙,心想早晚得把這傻馬燉了。她用力往後一拽韁繩,製止了白露霜的耍流氓行為,翻身下馬時又不動聲色地把它的大腦袋往後一推,確認它就算伸直脖子也夠不到人後,才對陳群笑道:“後麵呢,我嫌他們走得太慢,幹脆先行一步。”
    馬車拖著大量行李,走不了太快,再加上這個年代的車沒有減震係統,坐久了骨頭架子都得被顛散,比起慢悠悠乘車,呂昭更喜歡騎馬。
    陳群絲毫不知自己躲過一劫,他麵露無奈之色,實在是服了呂昭這個過於隨意的行事風格。
    除她之外,哪位使君將軍出行時不是前呼後擁,車馬開道,威風凜凜即使清貧如陳群之父,也有許多學生自願隨侍左右,端個茶遞個水,充當一下人形拐棍之類的。
    退一步講,就算不在乎排場,也應當注重自身的安危,獨身一人上路,萬一出點什麽事,連個能報信的手段都沒有。
    眼看陳群擺出了一副規勸諫諍的架勢,呂昭趕緊轉移話題,從馬背上拽下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出去,“長文!送你的!”
    呂昭去繡坊巡視,得到了繡娘們的熱情接待,她們簇擁著她參觀不同的工作區域,向她展現了從處理原材料到紡線到織布再到刺繡和剪裁的一整套流程,以實際行動告訴她,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大家都在努力學習、認真工作,絕不敢辜負她的一片苦心。
    臨走的時候,掌櫃給呂昭塞了幾十匹珍貴的絹錦,以及幾件素紗襌衣。
    繡坊目前僅有三位甲等繡娘,足見評選標準之高,被呂昭和貂蟬從虞家救出來的李三娘更是其中翹楚,由她所製的織物服飾深受達官顯貴喜愛,曾被炒出過天價,很多人心甘情願排隊等工期。這些素紗襌衣便是出自她手,每一件都絲縷細膩,柔軟輕盈,精美得無可挑剔,無論是自己穿著還是贈與他人,都是極好的。
    呂昭一向不太在意服飾的貴賤,有什麽穿什麽,穿著舒服就行了,屬於長得好看就瞎造的典型。掌櫃說素紗襌衣適合送禮,她就沒給自己留,把它們分開打包,先給荀彧送回去一件,又給了張遼一件,剩下的打算等見麵再分。
    陳群年輕俊美,言行舉止透著股文質彬彬的書卷氣,再罩上薄如蟬翼的素紗襌衣,氣質更顯超凡脫俗,送給他再合適不過了。
    陳群的大招還在讀條中就被打斷了,整個人都有點懵,像是陷入了眩暈狀態,他茫然地看著呂昭,又把目光移到她手中的禮盒上。
    俏麗的女郎和的俊秀郎君站在一處,本就是道賞心悅目的風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往來的行人們被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覺地多看兩眼,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陳群。大家倒也識
    趣,沒來湊熱鬧,隻遠遠地站著,露出和善的笑容。
    ……字麵意義上的和善。
    陳群呆了一會兒才重啟成功,他微微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默默把話咽了回去,另換一套說辭:“多謝您的厚愛。”
    馬蹄聲由遠及近,疾馳的騎兵們身後揚起一片塵埃,張遼終於帶著侍衛追了上來。
    “看,我就說在後麵呢,沒騙你吧!”呂昭笑眯眯地拍了拍陳群的肩膀,然後回頭看向張遼,抬手一指前方的樹林,“我要那個。”
    張遼正欲下馬,聽到這話,便暫時沒動,憑借高度優勢,循著呂昭的指引張望。
    陳群亦好奇地遠眺。
    然後兩人看見圈起來的帷幔後有個小姑娘在快樂地蕩高高。
    張遼想都沒想,直接答應:“好。”
    陳群:“……”您多大了啊,還這麽富有童心!
    蔡琰和孫策已經抵達潁川了,貂蟬留在汝陽,等著把工作移交給呂昭。
    城防營的交接很簡單,兵符一還就行了,那幫並州軍本來就聽從呂氏父女的調遣,根本不必多費心思。
    女兵營稍微費點事,呂昭花了一些時間,詳細地向貂蟬詢問她們目前的情況。
    經過將近一年的訓練,女兵們的戰鬥力得到了極大提升,遠遠勝過剛被征召入伍的男兵。
    但訓練達標不代表作為戰士也能達標,模擬與實戰之間存在著巨大差別,這是每一位士兵都必須逾越的鴻溝——無關性別——隻有真正走上戰場,打倒所有與你為敵的人,踩著他們的鮮血活下來,才算是合格了。
    貂蟬帶著女兵們去周邊清剿過幾次匪徒,令她們提前感受一下戰爭殘酷氛圍的一角,有個心理準備。
    本以為會有人不適應,但所有女兵都堅持下來了。
    “是我小看她們了。”貂蟬閉了閉眼睛,輕聲歎息。
    她們本就是在直麵死亡後失去了一切,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這才決定拿起武器戰鬥。
    呂昭沒有出聲,而是貼心地給貂蟬倒了杯熱茶。等她的情緒平複,才承諾道:“我會照顧好她們的。”
    “荀家那位女郎過得如何”她問。
    “女荀……”貂蟬以手扶額,“人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能正常過日子,不再想著尋死覓活。”
    停頓片刻,她繼續道:“但她對荀公仍有怨氣,文若先生之前托人遞話,暗示我荀公暗示他勸女荀過年回家看看孩子,女荀拒絕了。”
    又是“我”,又是“他”,又是“暗示”,呂昭被這一串話繞得頭暈,稍微花了點時間才理清楚邏輯。
    荀爽這種表麵看似滿不在乎,其實私底下為女兒操碎了心的反差令人感到好笑又覺得有點難過,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荀采看著決絕,說不定內心也在飽受煎熬。或許隻有呂昭知道她曾在除夕之夜整宿未眠,但她也無法揣測荀采凝望著漆黑無月的寂寥夜空時,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這對父女之間其實沒什麽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他們隻是不擅長與對方溝通,又一個比一個倔強,誰都不肯先低頭。
    “我想想辦法吧,”呂昭無奈地搖搖頭,“得找個合適的機會……”
    看在荀爽助她良多的份兒上,怎麽也不能讓老爺子一把年紀了,還在為了家庭和諧愁得掉頭發。
    “……聽說了嗎魏將軍要被調去鎮守潁川了。”
    “咱們也跟著去嗎”
    “不去,咱們還在這兒。”
    “不知道新統領是誰……”
    “雖然魏將軍說士兵要服從命令,但是……唉,說實話,我不想受男人的差遣……”
    “我也……
    ”
    短暫的沉默後,話題被默契地轉移了。
    “我家以前在長社,後來逃荒去了征羌……將軍說這倆地兒離得不遠,但我總覺得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確實,長社現在不在君侯的治下……”
    “我們什麽時候能把潁川整個打下來呢”
    “哎呀,才剿過幾次賊寇,你就開始膨脹啦”
    “我那是對君侯和將軍有信心!袁術都被趕走了!孫文台都降了!”
    “……聽說曹孟德比袁公路厲害……”
    “……”
    斷斷續續的談話聲從門縫飄進來,直往耳朵裏鑽。
    荀采強迫自己將精神集中在手裏的書上,可她越是努力,注意力就越被亂七八糟的聲音牽著跑,到最後她的眼睛裏根本印不下半個偏旁部首,但腦子裏卻充滿了同伴們交談的內容。
    提到魏將軍,就能聯想到君侯,聯想到君侯,就能聯想到荀家,聯想到……
    “啪”地一聲悶響,荀采合攏書頁,起身出門,提高聲音問:“今天的課業做完了嗎還在這兒聊天。”
    幾個衣著整齊的女兵圍成圈蹲在地上,手持木棍邊寫寫畫畫邊聊天,聽到動靜,她們同時抬頭,露出一張張麵色紅潤的臉,齊刷刷地望向她。
    如果是半年前,荀采會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扭頭就走,但現在的她已經完全習慣了,神色從頭到尾沒有絲毫波動,隻淡定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要求:“你們該獻功課了。”
    “呃啊,”一個女兵雙手抱頭哀嚎,“不是說好明天才檢查嗎”
    “我、我還沒背完……”另一個健壯的女兵滿臉懊惱,“那些句子我念著都困難,更別說理解什麽意思了……”
    年紀最小的女兵雙手叉腰,抱怨道:“你也太善變了!”
    “說得對,”荀采微笑著點頭,“我就是這樣的人。”
    大家:“……”
    她們互相看看,傳遞幾個眼神,而後年輕女兵忽然一聲令下,所有人都跳了起來,衝向荀采。
    荀采先是一愣,緊接著臉色驟變,轉身就跑。
    “側麵包抄!”
    “堵她退路!她逃不掉了!”
    “抓住她!”
    荀采的速度其實挺快的,奈何對手人多,一下子就把她團團包圍了。在女兵們嘿嘿嘿的邪惡笑聲中,七、八雙手伸向荀采……
    “可惡!有本事來單挑!不許撓!快放開哈哈哈……”
    片刻後人群散開,露出衣衫淩亂、鬢發微鬆、臉頰漲得通紅的荀采,她憤憤地理著衣襟,怒道:“狂妄悖理!目無尊長!你們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加倍!功課統統加倍!”
    “好啦好啦,別生氣啦,笑一個唄”健壯的女郎一把摟住荀采的脖頸,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裏,“你這張臉都板了整整一天了,不好看了。”
    “……本來也沒多好看。”荀采使勁兒磨了磨牙,卻也沒推開女兵的手。
    剛入女兵營時,正是荀采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
    恩愛的夫君英年早逝,自己想隨他而去,卻總是被人攔下。回娘家沒待兩天,又得知父親在為自己相看新夫家……
    荀采將繩索甩上房梁,不慌不忙地係出一個又一個死結,確保繩子絕對不會中途鬆開。
    當初是你一定要我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她邊係邊想,我嫁了,漸漸地發現他人還不錯,也就那樣過下去了。怎麽他才死沒多久,你就又要我嫁給別人你不是很滿意他嗎不是覺得他特別優秀、日後肯定大有作為嗎
    曾經荀采以為自己是隻自由自在的鳥兒,天空廣闊任意遨遊,後來的某一天,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鳥,而是風
    箏,被一根雖細但堅韌的線死死牽著,執線人允許她去哪兒,她才能往哪兒走。
    真是太可笑了。
    她感到窒息,水從四麵八方漫過來,將她徹底浸沒,無形的繩索捆縛著她的四肢與軀幹,她動不了,隻能任由自己一點點被淹死。
    ……淹死,對,死。
    即使你能掌控一切,但這條命,總歸是我自己的吧
    門被推開,有人驚呼,匆忙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很快遠去。
    一切聲音都遠去了,永恒的寂靜緩緩將荀采包裹,她感覺很累,累得再也不想睜開眼。
    就這樣結束吧。
    之後的事荀采沒什麽印象,可能是人類特有的自我保護機製令她遺忘了痛苦的過去,隻偶爾會在午夜夢回憶起痛苦的一鱗半爪。
    她那位一向儒雅隨和、風度翩翩的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把手邊能砸的東西都扔在地上砸碎了。她以為下一個挨打的是她,但她想錯了,父親隻是來回轉了幾圈,坐在翻倒的胡床上,原本挺直的脊背彎折塌陷,像是一直支撐他的什麽東西徹底被抽走了,隻剩下一具軟爛而蒼老的皮囊。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眼裏滿是痛苦。
    ……上次看到他這麽痛苦,還是兄長去世的時候。
    總之,自盡未遂的荀采被荀爽送進了女兵營。
    這是由湖陽君創辦、魏將軍統領的一支特殊部隊,兵卒全都是女人。很多人私下對此議論紛紛,覺得女人不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相夫教子,卻跑出去參軍打仗,實在是不像話!
    ……不像話嗎荀采茫然地站在營房內,盯著窗下那一溜長長的、能容納五人同睡的床鋪,感覺這裏應該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