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見龍在田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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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爽再三對呂昭強調,不必因為荀采姓荀就給予她任何優待,反正她已經宣布要跟荀家徹底劃清界限了。
呂昭當然不會傻到把荀爽的話完全當成真的,荀采說斷絕關係就能斷絕嗎這要是算數,哪還會有老爺子親自出麵找到她,請求把閨女送去她手下當差這檔子事
可她是不可能給荀采搞特殊的,那有違她創辦女兵營的初衷。
二者折中一下,最後的結果就是貂蟬會盡全力保住荀采的命,令她一直平平穩穩地活下去。
但也僅此而已了,其他女兵是怎麽生活的,荀采也就怎麽生活,該吃飯吃飯,該訓練訓練,該睡覺睡覺,一切服從命令聽指揮。
其他女兵對此接受良好,她們甚至覺得現在的生活比過去棒多了。
以前每天睜開眼睛,就得煩惱全家一整天要吃什麽,算計今天到底能織出多少尺布,拿去集市上販賣能不能換來一些糧食和鹽……哎呦喂又是個大晴天!日頭明晃晃地照著,要把人曬化了!老天爺怎麽還不下雨啊,再不下雨地裏的苗苗就要枯死了!收成不好,今年欠本地豪族的錢又還不上了,明年那些大善人們還願不願意繼續把錢借給我們如果不願意借,我們該怎麽活下去啊!把自己賣給大善人們還債行不行求求大善人們賞一口飯吃吧!
現在這些都不是問題了,她們隻需要按照時間表起床,洗漱,吃飯,訓練,分派人手去周圍巡邏,完成每天規定的訓練額度後,就是自由活動時間。這時如果魏將軍在營裏,就會帶著書來教她們認字寫字,雖然不知道學了有什麽用,連個能寄信的人都找不到,但大家都樂意學。魏將軍有時還會講故事,主人公大多是湖陽君,情節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特別有趣,大家也都願意聽。
荀采則非常不適應,她收回剛入軍營時冒出來的無知感想,去他的還不錯,她隻是從一座錦繡的牢房,換到了另一座破爛的牢房罷了!
無論出嫁前、出嫁後還是守寡歸家時,作為一個出身望族的女郎,荀采從來都沒有煩惱過任何與錢相關的問題,她的生活條件即使比不上最頂尖的階層,仍然是相當優渥的。
她身上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金銀玉器,吃的是山珍海味,出入乘車騎馬,身旁環繞著侍女仆婦。
她聽說過有許多可憐的百姓因饑荒、戰亂而死,她發自內心地對他們的經曆表示同情,但她沒有直接接觸最底層人民的機會,僅靠旁人口口相傳,無論多麽悲慘的災禍,都能在轉述間一點點打了折扣,最終成為一件籠統的、主人公麵目模糊的獵奇故事。
誰會把獵奇故事當真呢
無形的壁壘不動聲色地間隔開不同階層的人們,原本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過著不同的生活,互不打擾。
但現在,那道壁壘被打破,獵奇故事成真了,宛如一陣呼嘯而來的狂風,以不容拒絕的強硬態度,灌進了荀采的世界。
沒有裝潢精美的閨房了,荀采得跟另外九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起居住,還不能使喚她們做這做那,因為她們不是她的仆從,而是同袍,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
沒有美味珍饈了,隻能隨大流吃大鍋菜。
大鍋飯的味道其實並不難吃,並州軍的夥食一向比其他軍隊的夥食豐盛,女兵營的夥食則是所有並州軍裏條件最好的,但賣相實在難以恭維。
沒有柔軟的綾羅綢緞可以穿了,統一更換難看的布衣。衣服髒了還得自己洗,自己洗!
倒是不用每天給婆母請安了,但還得早起去做另一件更要命的事:跑步。
其他已經訓練過一段時間的女兵們會每天負重跑步十二裏,荀采是新人,要求比大家低一些,不需要負重,也沒有規定時限,能堅持跑完就算勝利。
負責統領荀采的小隊長是個年輕富有活力的姑娘,她跟荀采講解規則時笑容和藹,語氣溫柔,但荀采卻覺得她比妖魔還可怕。
嫁人後我就算出門左轉去逛個綢緞莊,也得乘安車,十二裏,我小時候倒是有精力……
荀采閉了閉眼睛,將亂七八糟的念頭逐出腦海。
跑就跑,同樣都是女人,她們能跑下來,我怎麽就不行了
就算累死在這兒,我也絕對不會向……那個人低頭!
荀采咬著牙,花了半個多時辰,才跑完十二裏。最後抵達終點時,她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落湯雞,腿軟得跟湯餅似的。她真的好想直接趴在地上,睡死過去,但是僅剩的尊嚴告訴她不可以,你必須得給我站直了!
小隊長笑眯眯地迎上來,扶住荀采,遞給她一隻水囊。放在以前,荀采會對這種容器不屑一顧,但現在她顧不上那麽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掉大半袋水,終於感覺冒煙的嗓子得到了滋潤。
“你好棒啊!我第一次都沒跑完,還是別人把我抬回去的。”小隊長像隻活潑的喜鵲,嘰嘰喳喳地誇道。
真的嗎太好了,我不是最丟臉的了!荀采悄悄鬆了口氣。
“需要休息嗎”小隊長關切地詢問,“我看你挺累的——”
“我、不、累!”荀采一字一頓、無比堅定地說。
“你真的好厲害啊!”小隊長再次感慨,“那走吧,我們去進行下一項訓練。”
荀采:“”
她的表情微微一僵。
第二項是紮馬步,據說可以鍛煉下盤的力量,這樣與敵人搏殺時就能站得更穩當。
搏殺……搏殺!
荀采的腦袋暈暈乎乎的,拒絕進行更深層次的思索。她像個木偶似的被小隊長擺弄來擺弄去,折騰出一個據說還算標準的紮馬步姿勢,搖搖晃晃地站了沒一會兒,眼睛一翻直接栽倒了。
“天呐你怎麽啦!來人呐!”
小隊長驚恐的聲音響徹整個校場,已經在練習揮刀的女兵們從四麵八方匆忙趕來,七手八腳地抬起她。
極度疲憊的荀采最後的念頭是“她的嗓門可真大”,然後她再無別的想法,幹脆利索地暈了過去。
貂蟬當時在營中,聽到消息,趕緊過來給荀采把了脈,確認沒有大礙,隻是疲勞過度後,才鬆了口氣。
這是荀采入女兵營的第二天,訓練的第一天,如果真出事了,她該怎麽跟呂昭交代
“將、將軍,是我不好……”小隊長愧疚地垂下頭,“還請將軍責罰!”
“不怪你,是我沒交代清楚,”貂蟬給荀采掖好被角,“她……你大概也看出來了。”
皮膚細膩柔和,容貌精致秀美,周身氣度出眾,擺明了是有錢人家嬌生慣養長大的女郎。沒有半點幹體力活的基礎。
小隊長點點頭,麵露不解之色,“我跟她說,跑不動就慢慢走,可她一直堅持著跑完了,除了正常的疲憊,也看不出哪裏不舒服,我還問了一句,她堅持說自己沒事……”
“大概是太要強了吧,”貂蟬歎道,“不想在別人麵前展現自己軟弱的一麵。”
午飯結束後荀采才蘇醒,貂蟬命人給她留了一份飯,她本來不想吃,但聞到香味,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在小隊長善意的笑容中,她趕緊一把奪過碗,埋頭吃了起來。
整個下午和晚上,荀采都是在營房裏度過的,她很想跟大家一起訓練——倒不是有多喜歡,隻是不甘心認輸——但身體條件實在不允許,連站都站不穩,隻能好好躺著。
營房沒人時,荀采便直勾勾地盯著窗戶發呆。
窗台上養著兩盆花,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是女兵們在河邊挖回來的,裝在大肚瓦罐裏,小小一簇的粉花迎風搖曳,還挺好看。
夕陽西下,女兵們陸續回來了,晚風送來喧鬧的人聲。荀采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這群陌生人,她有種莫名的羞愧感,稍微設想一下都感覺非常尷尬。最後她幹脆閉上眼睛裝睡,直接逃避。
“噓,小點聲,她還睡著呢。”
“她好點沒是不是風寒了臉怎麽這麽紅”
“熱的吧,被子蓋得太嚴實了!”
“飯怎麽辦叫她起來吃”
“先放在那邊吧,魏將軍說她需要多休息。”
“……”
在同袍們小小聲的交談中,裝睡的荀采感到五味雜陳,她默默翻了個身,最後真的睡著了。
荀采再次醒來,已經快到午夜了。
其他人已經在夢鄉中遨遊了,她呆了一會兒,躡手躡腳地下床,端起那碗被放在窗台上、早已涼掉的飯,抓起衣架上掛著的外袍,無聲無息地去了門外。
“……¥嚇死老娘了!”春草吐出一串語調怪異、不知道是哪地方言的罵人話,她後退半步,用手拍了拍胸膛,安撫砰砰亂跳的心髒,抱著胳膊往門框上一靠,無奈道,“你什麽時候醒的啊怎麽跑到這兒來蹲著”
春草有起夜的習慣,今日照例十二點醒了,趿著鞋迷迷糊糊出門。剛拉開門,就看到團白乎乎的影子戳在前麵,把她唬得一哆嗦,還以為是什麽髒東西,差點兒要飛腿踹人了,幸虧她大著膽子多瞅了一眼,認出來白影不是鬼怪,而是新來的同袍裹著件一看就賊貴的綿衣,以一個非常優雅的姿勢坐在營房前的台階上,仰頭看月亮。
荀采不是很想搭理春草,她雖聽不懂春草的方言,卻也能從語氣品出來那是一段粗鄙之語。
“你怎麽不理人啊”春草很自來熟地繞過來,在荀采身邊坐下。她的身材在女性中屬於高壯的那一類,跟荀采一對比,就好像貓咪身邊臥了隻大狼狗,體型差非常明顯。荀采被擠得難以維持儀態,往旁邊倒去。
春草嚇了一跳,趕緊伸手一攬,將荀采摟了回來。她抱怨道:“嘖,你倒是坐穩呐!是不是晚上沒吃飯餓的”
……我坐得夠穩了!我好好地坐著!你不來擠我,我怎麽會倒!
溫暖的氣息包裹著荀采,活人的溫度可比錦袍熱乎多了。但荀采從未與除了親人和丈夫以外的人如此親近,實在是很不適應,從腳尖到頭發絲都變得緊繃起來,整個人僵得像塊木頭。
“鬆、鬆開!”荀采結結巴巴地說,雙手在春草肩上奮力一推,直接將她推得遠遠的。
“你看著嬌小,力氣倒是挺大的。”春草用手撐在地上,沒徹底倒下去,她倒也沒生氣,而是用一種新奇的眼神打量著荀采,仿佛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
“跟你有什麽關係!”荀采裹緊外袍,往旁邊蹭了蹭,與春草拉開距離。
“哐當”一聲響,她碰到了空碗。
春草探頭一看,笑了,“原來你吃了呀,那就好,餓肚子的滋味可太難受了。”
荀采黑著臉把碗抓回來,隨便塞到錦袍下麵擋起來,試圖假裝無事發生。
“嗯,是這樣的,”春草主動把話題拉了回去,“就寢時間,除了起夜和緊急情況外,一律不準離開營房。這是規定。”
荀采微微皺眉,“沒人跟我說過。”
“小隊長白天跟你說了,”春草耐心地解釋,“你沒仔細聽吧。”
荀采:“……”
可能是跑完步太累了,身體直接屏蔽了外界的一切信息。
“你違反規定了。”春草用肯定的語氣說。
【……我想跟兄長一起讀書,我想出門玩……】
【……讀書不是玩……有父親教你的這些……已經足夠了……】
【……為什麽兄長要比我多學那麽多呢我不可以繼續學嗎】
【棐兒將來要承擔興旺整個宗族的重任……】
【我也可以幫父親和兄長分憂啊!】
【……你不可以……】
【我哪裏比他們差兄長箭射得不如我準,馬騎得也不如我好,背書都比我背得慢!】
【這是規矩……】
【誰定的規矩】
【……】
【……】
【……是我的錯,我教了你太多……】
“喂你還好嗎”春草見荀采一直發呆,把手伸到她麵前晃了晃,“被嚇到啦”
“無事。”荀采回過神,緩緩用力咬住嘴唇。她控製不住地回想起了一些令人討厭的過去,窒息的感覺又降臨了,她迫切地需要轉移注意力。
“……娉……魏將軍剛剛來過。”荀采定定神,說道,“她看見我了,也沒有說什麽。”
“錯都已經犯下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春草打了個哈欠,“該怎麽罰就怎麽罰唄。”
“怎麽罰”荀采問,“要連坐嗎”
她聽說過一些關於軍隊的傳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草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但速度太快了,沒有被任何人捕捉到。她摸著下巴做沉吟狀,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一人犯錯,全隊連坐。”
“我的錯,怎能波及到旁人”荀采皺眉,“我會前去——”
“因為大家是一個整體嘛。”春草看起來不是很在意,她攤開手聳聳肩膀,“魏將軍一直這麽說。”
荀采麵上沒有表示,心裏已經開始感覺懊惱了。她很討厭因為自己的錯誤而牽連到別人,還是一些不相幹的人。
“害怕啦”春草笑眯眯地湊過來,拍了拍荀采的肩膀,“放心,不會挨打的,這點錯遠遠沒到挨板子的程度,隻是抄書而已。”
荀采微微一怔,“抄書”
“雖然不用挨打,但我寧願挨打,抄書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春草掰著手指頭歎道,“又得字跡工整,又得一字不錯,有一個字不達標都要重新抄寫,直到完全符合標準為止——魏將軍在這方麵的要求非常嚴格,她從來不通融。”
春草抱怨的時候,荀采已經決定要如何做了,待春草說完後,她認真道:“此事因我而起,我會將你們的份額一並抄寫上交。”
“不行不行不行!”春草頭搖晃得好似撥浪鼓,“魏將軍能看出來代寫的!她認得我們每個人的字跡,她可厲害了!”
“她看不出來。”荀采的嘴角微微一動,如果拿高倍率放大鏡研究,大概能發現那裏上翹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