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見龍在田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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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磋結束後,貂蟬宣布大家自由活動,然後請荀采往靜室一敘。
    終於來了……荀采輕輕籲出一口氣,捧起茶碗做掩飾,平靜地看向坐在對麵的呂昭。
    呂昭難得顯得有些躊躇,她沉默了一會兒,從袖中抽出一封密封的信,放在案上,以手指輕輕壓住,“有人托我給你送一封信。”
    信荀采的目光落在那隻繪著裝飾鳥紋的精致信封上,心想您現在倒是想起來給我寫信了,以前怎麽一封都沒寄過呢
    “……此非荀公所寫。”似乎看出來荀采微微勾起的嘴角含了一絲嘲諷的意味,呂昭解釋道。
    荀采:“……”
    她鬆了口氣的同時,難以言喻的失落湧上心頭。
    “……是你女兒寫的。”呂昭慢吞吞地說完了後半句。
    荀采愣住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看到那個揮舞著藕節似的小胳膊、睜圓眼睛咯咯笑的孩子,她就會控製不住地想起過世的夫君。
    該說不愧是父女嗎兩人的眼睛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線條柔軟得宛如一片花瓣,天生具有親和力。初見時她藏在屏風後,最先注意到的,便是那雙溫柔的眼睛。
    等到死亡降臨時,他死死抓著她的手腕,注視著她的眼睛不複溫柔,隻剩下不甘與恐懼,然後隨著生命的流逝,一點點凝固成冰。
    從此之後,她再也不敢仔細瞧女兒一眼了。
    但孩子有什麽錯呢
    人犯糊塗的時候總是不管不顧,清醒後又會愧疚先前的所作所為。
    她不再想死,逐漸放下一塌糊塗的過去,重新找到了活著的理由和意義……可她暫時沒法與父親和解,也沒法原諒曾經忽略女兒的自己。
    她以後會如何看待我,我又該如何去麵對她
    怨念和愧疚糾纏交錯,編織成撕不開的網,將荀采層層纏裹,捆縛得動彈不得。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刻意逃避此事,像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地裏,似乎隻要不去想,煩惱就不存在。
    但該來的總會來,高懸的利劍真正落下時,她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感。
    呂昭:“如果你不想看……”
    “不,”荀采猛地伸手,按住信封,指尖微微顫抖,“謝謝您,我想……我想看。”
    呂昭鬆手,荀采飛快地抽走信,直接拆開,展平,鋪在案上。
    與其說是信,倒不如說是一幅幅帶字的連環畫,稚嫩的筆鋒畫出簡單的圖案,配上一些對話,其中有的句子有好多錯別字,字跡工整但呆板,一看就是初學者。
    散發光線的圓球代表太陽,太陽下有一座小房子,支棱著大腦袋的火柴棍小人手裏舉著個簡陋的十字風車,波浪紋是吹過的風。
    【伯母說風車是阿母做給我的,好玩,還想要。】
    【祖父做的不好嗎】
    【不好,它轉不起來呀。】
    組合在一起的波浪線表示河流,河上飄著一隻小船,火柴人站在船上,舉著根釣竿。
    【世叔說他的魚竿能釣上大魚,太公望就是用這個釣上了周文王,他給我了,可是一上午什麽都沒有,奇怪,是我想得還不夠用力嗎】
    【你想釣什麽】
    【會飛的大魚!世叔說要小聲對君侯說,君侯為什麽不理我我想看大魚。】
    【祖父幫你問問她。】
    三個火柴人手牽手,兩邊的火柴人大,中間的火柴人小。
    【我想阿母了,阿母什麽時候回來呀】
    ……
    “啪嗒、啪嗒”幾聲輕響,水滴接二連三地落在宣紙上,很快泅開一小片深色。
    荀采保持著低頭的動作,一動不動。
    呂昭歎了口氣,繞過桌案,在荀采身旁單膝蹲下,她拿著塊幹淨的帕子,輕輕擦掉了荀采臉上的淚水。
    “對不起,”荀采閉上眼睛,“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
    呂昭一手按住荀采的肩膀,一手豎起手指,在她的唇前輕輕一點,製止她繼續自我譴責。
    “沒事的,”她溫柔地哄道,“你還小呢,又是第一次做母親,有顧全不到的地方很正常,慢慢來……”
    荀采十四歲出嫁,十五歲懷孕生女,沒多久夫君去世,整個人鬱鬱寡歡,十七歲被接回荀家,心情稍微好點時,驟然得知了父親想將自己重新嫁出去的消息,長期積壓的怨恨一齊湧上心頭,她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
    今年她隻有十八歲。
    呂昭回想一下自己的十八歲,最苦惱的事也隻是作業永遠做不完,節假日又要補課,高考在一天天地逼近。
    哪怕是讓出生於現代的同齡人連續經曆結婚、喪夫、差點兒再嫁人,她未必能比荀采處理得更理智。
    荀采哭得累了,竟然就迷迷糊糊地躺在呂昭的腿上睡著了。
    貂蟬已經收拾好行李了,來向呂昭辭行,見狀哭笑不得。她取下披風,蓋在荀采身上,看著她通紅的眼圈無奈搖頭,“你倆到底誰更年長”
    那肯定是我啊!呂昭想。
    她正在整理劉馥提交上來的關於修建水渠的方案。這人帶著手下小吏悶聲不吭地幹了大半年,沿著汝南郡境內的汝穎兩條河流走了個來回,差旅費報了一趟又一趟,最後陳群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中飽私囊,委婉地給呂昭提過好幾次。
    所幸呂昭最終沒有看錯人,經過實地考察後,劉馥交出了一份完備的方案。預計花費金錢、需要的人力、建造的時間、水渠投入使用後能惠澤多少土地……這些在方案中都有詳細記錄。
    呂昭看過後覺得沒什麽問題,以汝南郡目前的實力,能負擔得起這份消耗。況且除了汝南外,還有南陽托底——在豐壤buff提升至倍,且徐庶和蔡琰已經分別就位,著手開展治理工作後,這兩郡也不再需要南陽接濟了,原本壓在南陽肩上的重擔徹底消失。
    呂昭將劉馥的方案連同自己的說明一起封入盒中,吩咐信使快馬加鞭送進城交給陳群,然後也給荀彧送了一份。
    如果他倆都覺得沒問題,下一步就可以開會商量動工時間了。
    最好能在北方徹底亂套之前完成工程,自家勢力一旦卷入戰爭中,肯定得集中力量優先打仗,就顧不上搞基建了。
    用晚飯前,荀采睡醒了。
    她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懵逼地跟呂昭對視一會兒,漸漸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臉頰瞬間漲得通紅。
    我、我怎能在君侯麵前如此失態!真是太丟人了!
    她說我是孩子,可如果我沒記錯,她比我還小吧!
    ……
    腦子裏彈幕似的嗖嗖閃過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荀采呆呆立著,窘迫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
    “嗓子疼嗎”呂昭倒了杯溫水遞給荀采。
    “多、多謝君侯。”荀采以鬆鼠抱鬆果的姿勢捧著杯子,低頭小口小口地抿。
    “你要回去看看女兒嗎”呂昭問。
    並州軍有年假製度和輪班製度,沒有戰事的時候,士兵們可以依照規定分批休息,回家與親人團聚。
    荀采的眼睛微微一亮,看上去有些心動,但最後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送一封信就好了,”她輕聲道,“我……暫時還無顏見她。”
    荀采自覺前半生過得一塌糊塗,從女兒到母親再到自己,沒有哪個身份真正活得明白通透。
    比起她,小孩子會更喜歡貂蟬或呂昭那樣的母親吧
    “我阿母是魏將軍!”“我阿母是湖陽君!”這些話說出去,肯定會引來無數同齡人豔羨的目光。
    她也好想讓孩子能以她為榮,而不是在報出母親的名字後,得到一片指指點點。
    隻要專心跟隨呂昭做事,總會有機會的。
    陳群最近正在王粲的幫助下學習種田。按照呂昭那個“州郡大小官員每隔三年必須下基層體驗民生疾苦”的規定,他去年就該去種,但當時他負責清查汝南郡人口,本就任務繁重,呂昭又不是周扒皮,沒道理再給人家多添麻煩,於是就推遲到今年了。
    陳紀饒有興致地圍觀幾次,又從王粲那裏聽說了個中緣故,深覺呂昭言之有理,認為此項活動非常有意義,於是他老人家也不參加宴會了,也不出遊踏青了,換上一身粗布衣服,踩著草鞋,挽起袖子褲腿,扛著鋤頭下地跟兒子一起幹活去了。
    作為海內聞名的大儒,陳紀周圍環繞著眾多追隨者,有些人潛心向學,為探求知識而來;有些人追名逐利,想要蹭一蹭陳紀的名望,為履曆添上耀眼的一筆,將來舉孝廉時能多占些優勢。無論他們懷抱何種目的,陳紀都不在乎,他來者不拒,悉心為每個人解答疑惑,漸漸地大家便愈發敬重他,即使是想蹭熱度的,也感動得生出了幾分真心。
    眼見陳紀積極參與農事,曾受過他教導、以陳公弟子自居的士人們自然不能對此毫無反應。
    老師都去種地了,你們作為學生,還穿著漂亮衣服,坐在寬敞整潔的房間裏高談闊論,這像話嗎這不像話!
    別管是真心的,還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為,反正這些人紛紛效仿陳紀,荷鋤理荒穢。
    再後來,汝南郡的大小官員們也不能閉緊眼睛堵上耳朵幹坐著了。
    幹活就幹活,他們邊|幹|邊安慰自己,天子還得每年在耤田內行親耕之禮,親自扶犁耕田呢!皇後還得親躬蠶桑呢!雖然隻是走個形式,但說出去好聽啊,他們現在幹的事,將來也可以說出去好聽嘛。
    種田運動最終席卷全郡,成功得到了推廣。
    當然,本地士族對呂昭的怨念更加深重了——他們是不會怪陳紀的,老爺子開發點種田的愛好怎麽啦
    呂昭倒是不會在乎這口憑空飛來的鍋,她很清楚雙方的關係不會因為某些政策的推行與否就得到改善,矛盾是天然存在的,除非其中一方死絕了,或者大勢已去,否則沒人會善罷甘休,大家目前隻是湊活著過罷了。
    收到呂昭的信後,陳群認真研究了劉馥提交的方案,還把劉馥請來詳細詢問。
    他暗暗算了一下這兩年府庫中積攢的糧食財務,感覺可以動工。
    但現在不行,春天大家都在埋頭種地,這時候把人抽走幹別的活,即使給夠工錢,肯定也會惹得百姓們怨聲載道。
    至少得等秋收之後,閑下來了,再看看具體情況。
    要是能有某種仙法,抬抬手招來閃電,將土地劈開一道大坑就好了,這樣能省下不少挖土的時間,女郎不是神女嗎,她會不會——
    陳群的腦子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他愣了愣,趕忙用手“啪”地拍了一下額頭,打斷這個胡思亂想的念頭。
    女郎以夢網構建學堂,向百姓傳授知識,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神跡了,雖然她說此舉於她無害,但到底有沒有影響,隻有她自己清楚。
    而且人們總會被各種各樣的貪|欲左右,願望無法實現時,想想也就罷了,但現在他們有了神女,再遇到問題,很難不產生惰性,試圖直接偷懶走捷徑,長此以往,不思進取、不求上進的惡習會逐步蠶食奮鬥拚搏的美好品質,致使人漸漸地墮落。
    我也產生了一瞬間的動搖,怎麽能期待他人在誘惑麵前堅守本心呢
    陳群歎了口氣,不斷地告誡自己千萬提高警惕,切不可再有任何逃避困難的念頭。
    該找個合適的機會,跟女郎提一下這點了。
    處理好治下各項亟待解決的工作後,呂昭帶著整個女兵營,又從龍驤騎和張遼那兒抽了點人,總共組了五千兵馬,在沛王急得恨不得帶著根麻繩跑去她家門口吊死之前,慢悠悠地貼著汝南和陳國的邊界線溜達一圈,抵達譙縣。
    譙縣位於沛國西方的邊緣,與汝南郡、梁國和陳國的距離都非常近,淮水的支流渦水穿城而過,周圍都是平原,四通八達,交通便利。
    之所以選在譙縣,是因為此處乃是曹操的老家,曹氏、夏侯氏、曹操夫人丁氏,曹操麾下猛將許褚等皆自出譙縣。董卓之亂時,曹操自陳留起兵,其父曹嵩不願相隨,便帶著幼子前往徐州琅琊郡——也就是諸葛亮的老家——躲避禍端。
    盡管曹操帶走了大部分與他關係親密的族人和部曲,但譙縣仍然留著不少曹氏、夏侯氏、丁氏的子弟。因為這些年曹操聲名鵲起,再上頭還有老大哥袁紹罩著,譙縣雖未歸於曹操麾下,但本地豪族們的日子過得都還可以。
    等袁術被趕走後,他們的生活就更美好了:陳王劉寵是個厚道人,專注耕耘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別人不去打他,他也不去打別人;梁王劉彌是個平庸之輩,眼疾手快地抱了曹操大腿;沛王選擇的大腿是呂昭,但呂昭跟曹操之間存在一定默契,雙方和平約定界限,互不侵擾——呂昭遵守得很好,倒是曹操那邊,總有零星的青州兵小隊跑去沛國騷擾。
    總體來看,譙縣周邊的環境可以說是非常和平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多說,呂昭帶兵過去溜達一圈,等曹操收到消息,自然能明白她在暗示什麽。他要是不想跟呂昭翻臉,就乖乖從魯國繞路,別總是跑來沛國抄近道。
    沛王得知救星終於來了,大喜過望,從相縣狂奔二百裏前來迎接,雙方在城門外相見,城門口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物,全都用色澤鮮豔的布匹蓋著,還有一支樂隊在演奏歡快的曲子,氣氛非常喜慶。
    呂昭上一回被以如此隆重的儀式歡迎,還是在進軍汝陽的時候,但當時本地士族對她表麵奉承,背後陰陽怪氣,屬於除了她暫時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隻能將就一下。相比之下沛王就顯得真誠多了,至少以呂昭的眼光,看不出來他有任何的勉強和不情願。
    “您可算來了!”沛王笑容滿麵地迎上來,差點兒緊緊攥住呂昭的手,被張遼和善的眼神瞪了瞪,整個人一哆嗦,瞬間清醒過來,又被旁邊的王妃悄悄用力踩了一腳,雙手在半空胡亂扒拉兩下後,訕訕地合攏在一處拍了怕,試圖偽裝成鼓掌。
    “殿下客氣了。”呂昭回禮。
    雙方一番寒暄,沛王請呂昭入城。
    張遼率領軍隊去尋找安營紮寨的場所,一支龍驤騎的小隊和女兵們護衛在呂昭左右。奏樂聲又起,主客先行,仆從們抬著禮物慢悠悠跟隨,隊伍排出一條浩浩蕩蕩的長龍。
    城內看熱鬧的百姓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有不少機靈的商家趁機吆喝著做起了生意。呂昭的目光依次從周圍人臉上掃過,能看出來此地百姓們的生活還算安逸。
    人群中夾雜著幾個穿著普通、但看氣質明顯不是一般百姓的人。呂昭恰好跟其中一位年輕郎君視線相對,對方微微一怔,抬手壓低鬥笠的邊緣,迅速退入擁擠的人群,消失不見。
    “女郎可有不妥之處。”注意到呂昭的異樣,荀采策馬靠近,低聲詢問。
    “沒什麽,”呂昭笑道,“隻是隨便感慨一下,每到一處新地方,我總是能很幸運地能看見長得還不錯的年輕郎君。”
    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