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中隱隱流傳的“更換上司”的風聲令女兵們悄悄議論了一段時間,人心略顯浮動，直至聽說接替貂蟬的人是呂昭，大家忐忑的心情才紛紛轉為安定。
    作為女兵營的創始人之一,盡管呂昭隻來軍營巡查過一回,但她在女兵中仍然擁有與貂蟬不相上下的人氣。
    倒不是要給兩人的地位排個高低、分個先後，準確來說,在女兵們的心裏,貂蟬和呂昭的身份有著明顯的區別。
    貂蟬是統帥、是特殊的長輩,甚至可以說是特殊的“母親”。
    她在汝陽有房產,是呂昭送的一座二進小院,以士族的眼光看裝飾得很一般,但處處貼合了主人的生活習慣,令她感到非常舒適。但自從成為女兵營的直係領導後，除了每月例會之類的特殊情況，她基本都待在營中,與屬下同吃同住。
    她會認真記住所有人的姓名和喜好,會親自教她們讀書識字和搏鬥方法,根據每個人學習進度的不同，製定不同的教學計劃，會在她們感到迷茫時給予恰當的安慰鼓勵。
    呂昭則更偏向精神上的引領者,她的橫空出世撬動了鎮壓在所有女性身上、但一貫被視而不見的桎梏，令其他女性恍然大悟，原來人生還可以這樣過。
    領袖的力量是巨大的，隻要呂昭還在走那條離經叛道的路上，還沒有被打倒,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鼓起勇氣,嚐試模仿她,哪怕她們沒有她的能力，反抗都激不起劇烈的水花，但隻要星火不絕，總有一天能在烈風過後，掀起燎原之勢。
    張遼帶著自己的部曲和呂昭的龍驤騎前往孫策之前駐紮過的營地安置，呂昭則跟著貂蟬去了女兵營。
    時隔將近一年，再次相見，女兵們看著比過去更加精神健壯了，眼神中已經完全沒有了畏縮怯懦的痕跡，人人都由內而外地透出一股自信。
    讓饑餓的人吃飽飯、養出健康的體魄不算難，難的是如何幫助從小習慣被打壓的人重新建立強大的、不會輕易崩塌自信心。隻此一點，足見貂蟬在教導女兵們時花費了多大的心思。
    在嘹亮的口號聲中，女兵們完成了變陣、潛行、配合搏殺、刀法、射箭、騎馬等諸多項目的展示，呂昭有種看軍訓的感覺，差點兒沒忍住冒出來一句“同誌們辛苦了”。
    她滿意地點點頭，誇讚一番，反手解下披風，挽起袖子，走到校場邊安置武器的架子前。
    一些機靈的女兵隱隱猜到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麵露興奮之色。
    果然不出她們所料，呂昭掃了一眼，從各式各樣的武器中挑了把最大的木刀，握著揮了兩下適應手感，隨後她轉身走向方陣，舉起另一隻手勾勾手指，笑道:“我也不廢話了，誰先來”
    猜測被證實，女兵們歡呼起來，積極踴躍地舉手報名:“我我我！”
    “……這是要做什麽”資曆最淺的荀采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她懵在原地的安靜模樣與周圍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呂昭一眼就瞄到了荀采，雖然她沒見過她，但敢肯定那就是她，氣質和長相都太獨特了，乍一看甚至有點女版荀彧的感覺。
    她玩味地勾了勾嘴角，在荀采注意到自己被觀察前挪開了目光。
    “喔，對，你來得晚，沒經曆過。”春草拍了拍腦門，湊過去對荀采解釋道，“湖陽君上一次來巡查，跟所有人都比試了一遍，比完還詳細地點出了大家的錯誤，照著她的指導訓練，我能感覺到自己進步飛快！”
    “原來如此……”荀采點點頭，一雙清澈的眼眸靜靜注視著呂昭，若有所思。
    這就是湖陽君，她想，是那個人選擇輔佐的明公，而且不隻是他，荀家年輕一代中，有兩位翹楚都在她的麾下任職。
    以士族們一貫四處下注，多方端水，從不把所有雞蛋都裝在一個籃子裏的行事風格來看，荀家對待呂昭已經算得上是“偏愛”了。
    加入女兵營後不久，在同袍們的開導與陪伴下，荀采逐漸脫離了渾渾噩噩的失意狀態，重新撿起丟失已久的鬥誌，她如同一塊吸水的海綿，瘋狂地補充著兩年時光內錯過的一切變化，而這些變化，大部分都與呂昭有關。
    了解得越多，她越敬佩呂昭，但敬佩的同時也免不了夾雜了一絲介於嫉妒和羨慕之前的複雜情緒。
    為什麽你可以對呂昭那麽縱容，對我卻……明明我才是你的……
    荀采緩緩地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努力平複了翻騰的心緒。
    盡管已經從旁人那兒聽說了許多呂昭的事跡，對她的形象有了一個初步的認知，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荀采決定親自評估一下呂昭的為人，看看她是否值得被那麽多人傾盡全力相助。
    ……
    至少傳聞中“武藝超群、膂力過人”的評價是真實的，我相信董卓是被她幹掉的了。
    在全程圍觀了呂昭遊刃有餘地連續擊敗了三支來挑戰她的小隊後，荀采默默在心裏的小本本上給呂昭的武力值打了個大大的勾。
    推著時間的推移，挑戰的人接二連三落敗，而始終保持著勝績的呂昭則一直都停留在最初的位置，竟無人能令她挪動半步。
    最終隻剩下了荀采還未出列，同袍們默契地投來了關切的目光，呂昭的視線也終於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荀采身上。
    “比什麽”呂昭一手叉腰，一手拄刀，笑問道。
    她的語氣頗為隨意，是輕鬆閑聊的架勢，好像兩人並非初次見麵的陌生人，而是相交已久的親密好友。她的姿勢很不莊重，但自有一股瀟灑的氣度，令人很難煞風景地說出批評之語。
    荀采有點明白呂昭為什麽會受歡迎了，她是如此的開朗自信，宛如一束明媚的陽光，被她照耀的人多少會有種暖洋洋的舒適感。
    “我學武時日尚淺，還沒能達到可以實戰的階段，”荀采坦然地說明了自己的弱點，“但我自幼修習箭術，與此道頗有心得，可否請您指點一二”
    “當然可以。”呂昭將刀放了回去，接過貂蟬親自遞來的兩把弓，分了一把給荀采。
    古代弓箭的有效射程大概在五十到一百步左右，超過這個距離，即使箭能命中，也很難造成多大的殺傷力。
    考慮到這點，靶子被安置在了五十步開外的位置。
    女兵們簇擁著貂蟬，在一旁安靜圍觀。
    去年貂蟬曾數度帶領女兵們去周邊縣城剿匪，經過實戰演練，大家多多少少都親手殺死過一兩個賊寇，直麵過鮮血噴濺的場景了。
    除了荀采，她訓練的時間短，還沒通過貂蟬設定的畢業標準，沒有親自持刀與人生死搏殺過，但因為箭術出眾，她也跟著去了，一直作為弓箭手在旁策應，還取得了相當豐厚的戰果，
    有四個人直接被她一箭穿喉，死得幹脆利索；受傷後被補刀的匪徒則不計其數。貂蟬在看過戰後統計的數據後，對荀采大為讚賞，說幸虧有她的支援，同袍們受傷的幾率都降低了許多。
    天氣晴朗，光線充足，輕柔的風從東南方向徐徐而來。
    荀采立於準線前，抽箭，搭弓，緩慢拉弦的同時，微微眯起眼睛，瞄準目標。
    她的耳畔隱約響起了那人曾經說過的話——
    【將力量沉在腰部，脊背挺直，身體不要亂晃……】
    【別用手臂，射兩箭你那小胳膊就抬不起來了……】
    【前手推，不要舉弓，要把它自然而然地推出去……後背發力，就是這裏……】
    後背上似乎落下了一隻溫暖寬厚的手掌，荀采閉上眼睛，鬆開手指，箭便乘著風“咻”地飛了出去，隨即“砰”一聲悶響，準確地紮中靶心。
    女兵們歡呼起來，呂昭亦熱烈地鼓掌。
    【你的箭術已經比我優秀了，射之一道，我沒什麽可以教你的了……】
    帶著歎息的尾音逐漸淹沒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荀采睜開眼，轉頭看向呂昭。
    呂昭誠懇地說:“你的箭術已經非常棒了，想要繼續提升，唯一的方法是不斷練習。我沒什麽可以教你的。”
    荀采微微一怔。
    不同的時間、地點、人物，相似的話語，跨越了時空的屏障，在這一刻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