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逐鹿天下03 爾等敢越過這根馬槊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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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火把組成的耀眼光芒穿透漆黑夜幕,照亮了前方的空地。
曹昂騎在馬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戰局,看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感慨道:“真乃壯士也。”
經過慘烈的廝殺,都伯受到了更加嚴重的傷,左臂挨了一刀,後背中了一箭,鮮血不要錢似的沿著盔甲的縫隙汩汩流淌。但他仿佛完全不知痛苦,也沒有疲倦,揮刀劈砍的動作不見半點遲滯。
春草奮力解決掉一個敵人,刀卻卡在了對方的骨縫中拔|不出來,她隻慢了這半拍,便被另一個敵人抓住機會,揮刀砍下。
春草果斷鬆手,就地一滾,勉強避開刀鋒,與此同時,斜裏衝出一匹黑馬,狠狠撞翻了偷襲的敵人。
“你怎麽來了!”春草靈活地翻上馬背,大聲問道。
“沒箭了。”荀采回答。
她謹記貂蟬強調過無數次的“補刀”,握著刀朝下一紮,捅|穿了敵人的胸口。明明四周的局勢一片混亂,但刀身沒入肉|體時發出的“撲哧”聲卻顯得異常清晰,她沒有低頭去看,任憑溫熱的鮮血濺滿衣擺,然後拔|出刀,縱馬轉向下一個目標。
“那是……婦人”曹昂微微一愣,心想軍中怎麽還有婦人難道是逃走的徐州百姓
被袁紹派來協助曹操的朱靈把手搭在眉上眺望,“謔,刀法不錯啊,難道是湖陽君的女兵營”
此事曹昂也略有耳聞,是從兗州那些為他父親效力的士族口中聽到的,而兗州士族的消息來源自然是汝南士族。士族們之前把這事當成笑話講,嘲諷湖陽君牝雞司晨,治下怪象頻出,並以此論證世間已經沒有綱五倫可言了。
曹昂自小跟隨父親輾轉四方,不止一次見過為避災禍逃離家鄉的百姓們餓死在半路上,荒野中躺滿了屍體。與那些大部分時間都端坐在幹淨的堂屋內,穿著漂亮衣服,用著精美吃食,和親朋好友侃侃而談的士族們相比,他更能理解為什麽有的女人敢站出來拿起武器——她們的親人都死絕了。
比起這個,他更好奇為什麽這些士族在談起湖陽君和她的女兵營時如此義憤填膺,女兵跟他們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大公子,”被曹操派來給兒子壓陣的於禁恭敬道,“是否還要繼續”
路過上一個戰場的遺跡時,跟隨大部隊行動的青州兵們看到了落單同伴的屍體,立即就瘋魔了,紛紛叫嚷著要報仇,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青州兵由曹操親手收編,僅聽他一人調遣,連身為繼承人的曹昂也不太能指揮得動,於禁就更別提了,再加上青州兵的名聲實在不敢恭維,總是幹些上不得台麵的劫掠勾當,而且他們不僅搶敵人,瘋起來連自己人都搶,不少將領的部曲深受其害,卻敢怒不敢言。
因此這倆人內心深處其實對青州兵的生死抱著無所謂的態度,見他們願意打頭陣試探敵人的虛實,也就沒阻攔。
但現在已經沒有試探的必要了,對方不到十人,就把青州兵打成了這副狗德行,等日後消息傳出去,他們丟臉不要緊,曹操跟著丟臉,勃然大怒,這責任誰來負
“不要再做無畏的消耗了,”曹昂眉頭緊皺,“速戰速決。”
於禁得令,正要指揮部曲衝鋒,忽然從風中捕捉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雷鳴聲。他眺望遠方,看到一線火光正向著他們所在的方向快速推進,瞳孔猛地一縮。
“不好,”於禁高聲喝道,“敵軍來襲!列陣!”
一個,兩個,個……數不清楚。
荀采已經忘記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個敵人,她實在懶得數了,反正總還會有新的補充上來。
簡直就像是一群討厭的蝗蟲。
刀卷刃了,就扔掉,從地上撿起來一把繼續砍。
同伴倒下了,就補上他的位置,盡量保持陣型的完整。
但隨著敵人源源不斷地壓上來,他們這些人終究還是被團團包圍,陷入了絕境。
沒有完好的刀了,還站著的同伴也越來越少,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傷口,溫度和體力隨著血液的流失被快速消耗殆盡。
當又砍翻了一個敵人,卻拔不出|插|入他身體中的刀時,荀采選擇鬆開手,放棄刀。
她知道是時候了,該到此為止了。
在接受了即將死亡的事實後,荀采遲滯許久的思維再度緩慢運轉,胸腔中慢慢湧起一股酸澀之感。
事到如今,說什麽後不後悔已經沒有意義了,戰場就是這樣殘酷的地方,誰都可能有去無回。她唯一放不下的,是還在眼巴巴等著她功成名、衣錦還鄉的女兒。
……好吧,還有那個男人。
又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了,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就在荀采的思緒漸漸飄遠時,她忽然感覺有人從背後用力推了她一把,她麵朝下栽倒在地,血腥味和著爛泥的潮氣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身上壓著一具沉重的軀體,春草啞著嗓子在她耳畔吼道:“戰場上發呆,你不要命了!”
溫熱的液體沿著脖頸流淌,荀采愣了愣,才意識到那不是她的血。原本已經力竭的她不知道從哪兒爆發出一股力量,猛地翻過身坐起來,接住了滑落的春草。
“你……你傷到哪兒了”荀采抖著手在春草身上摸索,往哪兒摸都是一手粘膩冰冷的血。
“別哭……省點勁兒……逃命……”春草還在咧著嘴笑,但笑得非常難看,“我活不了啦……你——”
“閉嘴!”荀采以為自己吼得很大聲,但實際上跟蚊子哼哼也差不多了。
她摸到一處撕裂的傷口,扯下一截衣擺,團成團試圖去堵窟窿。但是沒有用,鮮血很快將布團浸得濕透。
“你不能死……”荀采直勾勾地盯著春草,眼底盈滿恐懼,語無倫次地說,“……你死了……你死了你兒子怎麽辦呢!我是不會給你養的!”
春草的眼神逐漸渙散,她茫然地呆了幾秒,才意識到荀采在說什麽,忍不住又笑了,“哎呀……不好意思……我是騙你的……”
荀采:“……什麽”
“傻瓜……”春草抬起冰冷的手指,她想像往常一樣去摟年輕女郎的肩膀,但實在沒力氣,隻能退而求其次,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除了你……我們都沒有……親人了啊……”
“……我曾經……有個兒子……被賊寇殺了……還是餓死了……奇怪……不記得了……”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荀采的眼中墜落,“啪嗒啪嗒”砸在春草臉上,將她已經髒兮兮的臉糊得更花。
“你別哭,”荀采哭著說,“從今往後,我女兒就是你女兒,她可乖了,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我沒哭啊,是你哭了,春草無奈地想。
困意如鋪天蓋地地席卷,春草真的要睡了,但眼睛合攏的前一秒,她看到一支利箭迎麵而來,瞄準的是……荀采的後腦!她的頭盔在戰鬥中遺失了!
春草悚然一驚,想像之前一樣將荀采推開,但別說抬手,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隻能絕望地、眼睜睜看著箭越來越近。
空氣被狂風撕裂的聲音壓過了冷箭的綿響,側邊飛來另一支箭,二者幾乎呈直角相撞,而後沿著被強行改變的軌道,擦過春草的肩膀,雙雙掉落在地。
第二箭緊緊咬著第一箭的箭尾飛來,“噗”地命中又一個衝上來的敵人的喉嚨,巨大的衝擊力將他的軀體擊飛,重重摔在地上,抽搐幾下不動了。
“放箭!”冷冽如刀的女聲下令。
箭矢墜落,如颯遝流星,組成包圍圈的敵人們顧不上補刀奄奄一息的斥候小隊,紛紛舉起盾牌抵抵擋。
全副武裝的戰馬群踏著驚雷般的聲響呼嘯而來,遙遙領先的雪白駿馬卻未著任何甲胄,伏在它背上的人亦是如此,那身單薄的紅裙在黑夜分外顯眼,宛若死神降臨!
呂昭拎著馬槊切入戰局,在肉|體與金屬相撞的可怕“砰砰”聲中,她幹脆利索地將包圍圈撕開一道缺口,緊隨其後的重騎兵如潮水般淹沒了敵人。
馬蹄無情的踐踏、痛苦的哭喊、絕望的尖銳嚎叫、金屬撕開血肉的聲響……各種聲音交匯成一支死亡的奏歌。
“長牌兵上前!架盾!”於禁縱馬在軍陣之間遊走,扯著嗓子大聲吼道,“槍兵結陣!弓箭手準備!”
“大公子,請您後退。”朱靈“唰”地拔刀,準備保護曹昂,“這裏危——”
朱靈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他驚恐的眼神中,正前方淩空飛來一道黑沉沉的影子,竟然是呂昭掄圓了胳膊扔出去的馬槊!
馬槊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咚”地落地,深深插|入曹軍前方五十步的位置,裸|露在外的尾端劇烈地搖晃著。
呂昭舉起手,她身後的騎兵們集體拉緊韁繩,聽從命令穩穩地停在原地。隻有白露霜載著她又往前小跑了一段距離,在馬槊旁停下。
剛才還在慘烈廝殺的戰場忽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清火把燃燒的嗶剝聲。
“傳我命令,都不可輕舉妄動。”曹昂全身緊繃,一字一頓地說。
青州兵們露出不服的神色,打算跟曹昂辯解一番,卻見於禁反手拔刀,麵無表情地說:“違令者斬!”
呂昭沒到之前,他們把她的斥候都殺了,事後還有推脫的餘地。
但她現在親自來了,她的斥候還沒死,這事就顯得很難辦了。
曹操的戰鬥力遠高於陶謙,可他有個最大的弱點,那就是缺糧,去年征討陶謙,本來形勢一片大好,最後糧食用盡,不得不還,實在是令人扼腕歎息。
糧食不夠,曹操再用兵如神也白搭,對上孱弱的陶謙,結果是撤退,對上兵強馬壯的呂昭,恐怕就不是“糧盡而還”那麽簡單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以他們現在的實力,確實惹不起呂昭。
看看她身後那鋪天蓋地的重騎兵,什麽樣的家庭啊,能養得起那麽多重騎兵!袁紹看了都震驚!
曹昂和於禁交換了一個眼神,於禁將自己的部曲調至前排聽令,受到排擠的青州兵們隻好悻悻退下。
“久聞湖陽君之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於禁試圖先發製人,“不知您欲往何處去”
我們都已經打到下邳了,誰打下的地盤歸誰,在我家主公明確表示不要之前,這裏就是他的領地,您多少得避諱一下吧
“出遊,打獵,探親訪友,”呂昭不接茬,假裝聽不懂,“夏日景色甚好,合該四處轉轉。”
於禁:“……”
他瞬間有種被沒煮熟的湯餅噎住喉嚨的憋悶感。
“怎麽,這裏你們來得,我來不得”呂昭挑眉,“徐州牧或者下邳太守有意見,請親自來找我,我給他一個說法。”
她懶洋洋地笑著,慢條斯理地拔|出腰間佩刀,敲了敲馬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今日我就守在此處,爾等敢越過這根馬槊一步,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