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逐鹿天下02 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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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戶沒關緊,漏了條細細的縫隙,微涼的夜風鑽進來,將燭火推得左搖右擺,映在牆上的影子隨之拉長扭曲,變得分外古怪。
    當看到那封犧牲了無數人才被送到自己麵前、還裹滿了汙濁血跡的戰報時,陶謙的神色是很平靜的,似乎外界的一切變化都無法對他造成絲毫影響。
    他動作緩慢地展開竹簡,忽然感覺其上的每一個文字都活了過來,它們爭先恐後地撲向他,筆鋒化為銳利的刀,和著淋漓的鮮血,將自己的形狀重重地刻入他的眼睛裏,骨髓裏,甚至靈魂深處。
    【……曹軍沿泗水至睢陵,不受降,男女皆屠之,雞犬無餘,河道阻塞……】
    字裏行間藏著數不清的人命,原本輕飄飄的竹簡越來越沉,重得宛如一座高山壓下,陶謙兩隻手竟然都捧不住了,他劇烈地哆嗦起來,緊接著“哐當”一聲響,竹簡直直掉下去,砸在案上,又滾落至地麵。
    一切聲響都遠去了,絕對的安靜溫柔襲來,將陶謙淹沒,他睜大眼睛,茫然地呆了幾秒,才遲鈍地感知到胸口正漣漪般擴散著陣陣撕裂的痛楚。
    陶謙痛得一口氣兒沒提上來,白眼一翻,往後栽倒。眾人大驚失色,一窩蜂地湧上去,將他團團包圍。
    “……主公!主公!”
    “快來人!快去請醫師!”
    “別湊在一處,都散開!”
    “……”
    唯有一人沒有著急上前。陳登彎下腰,撿起滾到他腳邊的竹簡,視線快速掠過,在看清楚內容後,他瞳孔微微一縮,握著竹簡的手指下意識用力,骨節微微泛白。
    取慮距離睢陵僅有五十餘裏,且城中同樣無將,防守力量十分薄弱,與睢陵相比好不到哪兒去。
    曹操已屠睢陵,他會放過取慮嗎
    如果不放過,那……
    陳登用力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了翻騰的心緒,極力保持冷靜。
    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他冷冷地告訴自己,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還是好好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辦吧。
    天上飄來一朵烏雲,籠罩了原本清澈的月光。
    因為害怕被發現,都伯下令所有人不得舉火把,僅靠河水流動的聲音指引方向,試圖借此給追兵增加一些難度。
    “有群烏鴉一直跟著我們。”春草壓低聲音,氣喘籲籲地說。
    她聽到了拍打翅膀的聲音,以及在寂靜的夜幕中傳得悠遠的“啊啊”聲。
    “那不是好事嗎”荀采的聲音同樣很虛浮。
    她感到很累,非常累,五髒六腑火辣辣地燒灼著,喉嚨幹得冒煙,兩條腿已經沒有知覺了,僅靠意誌力強撐,做著機械的擺動。
    除了疲憊,應該還有疼痛,但她已經分辨不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哪兒受傷了,受了多重的傷,流了多少血,能不能撐到回家,或者在那之前就會被追來的敵人殘忍殺死……她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在心裏不斷地告訴自己,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春草搖搖頭,用沙啞的聲音解釋:“死人多的地方,總是有許多烏鴉出沒。”
    荀采微微一怔,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幹脆保持沉默。
    春草也不再說話,寂靜和黑暗再度席卷而來。
    在都伯的指揮下,斥候小隊奮勇拚殺,奇跡般地殲滅了那支似乎是落單的青州兵小隊。
    有沒有全殲不清楚,夜裏本來就黑,混亂之中悄悄逃走一兩個報信的敵人實在是太正常了。即使真的有人逃脫,斥候們也不能去追趕,目前最要緊的事,是護著百姓趕緊撤退,他們能獲勝已經是老天保佑,再不抓住機會逃跑,等會兒敵人的大部隊來了,誰都走不掉。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眾人忽然感知到地麵正隱隱地震顫,風從遠方帶來微弱的呼喊聲和馬蹄聲,天邊亮起了朦朧的火光。
    “不好!”都伯臉色一變,低聲喝道,“加快速度!能不要的都別要了!趕緊走!”
    動靜是從後方傳過來的,顯然先抵達的是追兵,而非援軍。
    恐懼在人群中不斷蔓延,輕鬆擊潰了剛剛燃起的希冀。
    有人絕望地跪倒在地,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口中亂七八糟地念著各種他所能想起的神明的名字,祈求庇佑;
    有人緊緊抱住虛弱得隻剩下一口氣兒的孩子,嘴裏發狠地咬著衣襟,嗚嗚哭泣;
    有人控製不住地回憶起不久前同行之人死在馬蹄和刀鋒之下的慘狀,轉身直接跳河一了百了,但溺水的痛苦和求生的本能令他掙紮著伸出手哭號,在差點兒被淹死前被斥候們七手八腳地拖上了岸;
    ……
    “錚”的一聲清響,都伯拔刀了,他像隻被逼上絕境的猛獸,眼裏閃爍著凶狠的光,“都閉嘴!”
    糊滿了血泥的刀鋒已經看不出曾經的銳利了,刃上還有幾處豁了小口,大概是砍到骨頭時崩壞的。但這樣一把破刀卻透著更加凜然的肅殺之意,再加上都伯那聲近乎野獸的嘶吼,成功鎮住了亂成一鍋粥的人群。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都伯,烏雲散開些許,清冷的月光漏下一線,照亮了他的臉。
    一道傾斜的傷口從他的臉頰右下方起,貫穿鼻梁,直至左上眉梢,皮肉翻開,鮮血淋漓,深可見骨,望之令人膽寒。
    曾經他也算長相周正,此刻卻猙獰似惡鬼。
    “想死的人盡管留在這裏,”都伯說話時胸膛劇烈地起伏,聲音不住地顫抖,“不想死的跟我走。”
    他感到很痛,痛得想滿地打滾,聲嘶力竭地嚎叫,用所能記起的一切難聽話大聲辱罵,但是不可以,在援軍抵達之前,或者在戰死之前,他必須得撐住了,裝也要裝出一副沒事的模樣。
    他是主心骨,一旦崩潰,這群人就徹底沒救了。
    後悔嗎內心深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本來可以不用管他們的,本來可以直接轉身就走的,曹操殺徐州人為父報仇,關你並州人什麽事呢
    但為什麽還是衝出去了
    暫時想不出答案,那就不用想了,等活下去再說。
    都伯把亂七八糟的思緒用力按回深淵,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抬起手抹了把臉上的鮮血,冰冷如刀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一個渾身濕透、捂著胸口不住咳嗽的男人身上。
    他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再有故意拖後腿擾亂軍心的,用不著等青州兵來,我先送你上路。”
    經過一番恐嚇,氣氛總算沒有徹底崩潰。百姓們神情麻木,腳步虛浮像踩著棉花,互相攙扶著繼續往前走,誰也不敢停下來。
    “……女人跟上。”都伯指了指百姓們倉皇的背影,回身麵朝敵人追來的方向,不再去看任何人,眼中隻有逐漸逼近的火光。
    “少廢話,”春草翻了個白眼,曲起手臂,將刀背朝上置入肘窩,再緩緩地、用力地抽出來,用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袖勉強擦了一下刀,“女人都走了,你們就剩下十九個了!”
    “這是命令。”都伯咬緊牙關。
    “我們是合作關係,你才不是我們的上司,不聽你的,”春草做了個鬼臉,“隊長,你怎麽說”
    白露已經把孩子委托給一位身體還算健壯的婦人帶走了,她將掛在馬鞍上的箭囊全部取下,交給荀采,又換了把新刀,握在手裏掂了掂,“不走,你以為女兵營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嗎”
    都伯“嘖”了一聲,搖頭大笑,表情愈發凶惡,“行吧,那你們別後悔。”
    似乎想到了什麽,白露的目光微微一怔,側過臉看向荀采。
    荀采正低著腦袋,一根一根地數箭,似乎是感知到了白露的目光,她頭也不抬地問:“怎麽了”
    白露張了張嘴,還是把委婉勸她跟百姓一起走的話咽會了肚子裏,她搖搖頭,輕聲道:“沒什麽。”
    荀采“哦”了一聲,繼續清點箭簇。
    她的身體緊緊貼著戰馬,沒被甲胄覆蓋的四肢感受著從坐騎那裏傳遞而來的溫暖,這點溫暖使她有了“我還活著”的感覺。
    此刻的荀采非常平靜,不是無所畏懼的平靜,而是短時間內發生的一切事務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大腦所能承載的極限,所以她停止思考了。
    這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吧。
    火光越來越近,敵軍的先鋒已經到了,是一支輕騎兵,數量大概在三十人左右,他們手持長刀,發出陣陣尖銳的嚎叫,一陣風似的卷過來。
    “……來了。”白露低聲道。
    “走。”都伯翻身上馬,長刀一揮,“弟兄們,喔,還有姐妹們,讓曹孟德的土雞瓦狗見識一下什麽才是真正的騎兵。”
    荀采借著夜色和蘆葦叢的遮掩,藏在暗處放冷箭,遠程支援搏命廝殺的同袍們。
    她的箭越射越準,沒有一支被浪費掉,全都擊中了目標。
    但箭的數量是有限的,很快就用完了,敵人的數量卻盈千累萬,源源不斷,死掉一個就補充兩個,越來越多!
    荀采習慣性地伸出手,卻摸了個空,她回頭一看,發現箭匣中已經沒有箭了。
    沉默幾秒,荀采放下弓,拿起刀,拍馬衝出掩體,加入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