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 2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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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兵看見了她。
一身絲絨紅裙的少女被眾人簇擁著,不同於時下楓丹流行的白色誇張假發裝扮,她原本黑紫的頭發被盤在頭頂,用兩隻金簪固定,掛脖式的紅裙使得胸前並未裝飾,小巧耳垂從如雲的鬢發中顯露,白得晃眼,其上點綴著長長的金流蘇,尾端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
禮服沒有袖子,肩膀到指尖雪白一片。
明明是再樸素不過的裝扮,裙子上甚至沒有華貴的刺繡與蕾絲,所佩戴的首飾上也見不到名貴寶石。
可她站在那裏,卻顯得周圍那些誇張華服的人都成了劇場裏的陪襯。
蒼木也看到了散兵,下一刻她就僵在原地,兩隻手無措地攥在身前,望過來的眼神極為複雜,驚喜,懷念,忐忑與不安,像是猝然間與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會麵,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同他訴說。
無趣。執行官如此評價道。
他快速收回視線,沒有再看,紫發的少年一扶禮帽,大步流星地朝擁擠的人群走去。
礙於他周身冷淡的氣場,集結在一起的人群自發退散為他的到來讓路,唯有蒼木依舊站在原地,望著少年逐漸走來的身影一動不動,她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但下一秒,對方卻徑直與她擦肩而過,周身帶起的夜風揚起她耳邊的發絲。
直至進入大廳,散兵方才覺察那道緊緊黏在他背後的視線消失。
酒宴的主辦方是一位富態的楓丹商人,年紀已然不輕,家業卻十分龐大,在七國都有自己的運輸商隊。不然也不能邀來如此之多的貴客。
聽聞愚人眾執行官親至的消息,他大吃一驚,雖說禮節上發了邀請函,但卻也沒想過對方真的肯賞光。
接著,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家以一種年輕人都無法企及的靈敏速度趕到了大人物的身旁,殷勤地問候了一番後,身後幾個兒子才匆匆追上。
散兵敷衍了他幾句,在少年的眉眼表露出一絲不耐煩之際,富商很有眼色地告辭,還專門將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其他賓客們逐漸入席,散兵周圍的座位卻始終空蕩,即便是有意攀附,見少年冷著一張俊臉,也斷然不敢在此時湊上去。
人偶並非凡人,五感敏銳,耳力極好,能聽得到周圍人自以為隱蔽的竊竊私語——
“愚人眾怎麽來了,真是晦氣,怎麽什麽人都請啊!”
“誰能想到這位會出現呢估計主辦方也就是出於禮節發了請柬,這下好了,大家都跟著提心吊膽,估計一會兒誰也嚐不出酒的滋味。”
“他的周圍是空的,沒人願意去坐嗎”
“不不不,那位執行官似乎看起來心情不太好,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在一旁嘈雜中,一個女人說著楓丹語的聲音響起:“蒼木小姐,來嚐嚐這個,作為開胃酒而言剛剛好……您在看什麽天哪!那邊是愚人眾,您萬一惹上麻煩就糟了,還是離他們遠點吧。”
剛剛那道追逐著他的視線又重新顯露了存在感,但同剛才的片刻不離相比,這次的視線斷斷續續。
幾秒後,少女纖細的嗓音響起,她聲音極微弱,楓丹語也顯得有些別扭:“看到了,稍微有點在意的人……也許是故人。”
女人不讚同:“如果真是故人,他早該過來找您的,還請收起您的好奇心,距離愚人眾太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這次過了很久,視線的存在感才消失,隨即她失落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女人欣慰道:“來嚐嚐楓丹料理吧,這些味道都很清淡,一定合您的喜好。”
接下來知道酒宴接近尾聲,被關注的感覺都沒有再次出現。
桌上
的奶油蘑菇湯十分倒人胃口,散兵嚐了一口,便將餐具丟入湯碗內,濺得桌布一片狼藉,他冷冷道:“難喝,廚師真是該死。”
身後下屬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不該接話,雖說早就知道散兵大人喜怒無常,但眼下莫名其妙的怒火還是讓人戰兢。
其中一位債務處理人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彎腰出言道:“屬下這就讓他們再做一份。”
“嗬,品味如此糟糕,即便重新嚐試,又能翻出什麽新花樣。”散兵不耐煩地用指節敲敲桌麵:“時間到了沒。”
債務處理人深深彎腰:“還請大人稍安勿躁。屬下馬上派人……”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一陣騷亂,隨著軀體倒地與碗碟跌落的清脆破碎聲響起,散兵皺起的眉頭終於被撫平,他心情甚好地望著那處,從眾生百態中獲得了些許新鮮感。
突如其來的鬧劇也瞞不過同處大廳的蒼木,尖叫聲和哭聲隔著老遠也能聽到,接著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原本在宴會廳外守著的士兵就快速進入,開始接手事件。
這時,蒼木才從一旁的客人口中打聽出經過——作為主辦方的富商老人,剛剛在大庭廣眾下口吐鮮血,捂著胸口倒地,顯然是死於非命。
嫌疑人很有可能就處於大廳內,聽到這個消息,不少賓客臉色蒼白,紛紛表示要去盥洗室清理一下自己的著裝或妝容。
這隻是委婉的說法,實際看他們個個握住脖子的動作,多半準備前去催吐罷了。
隻是衛兵們一視同仁的冷酷,他們封鎖了現場,不允許任何人出入,挨個排查是否貼身藏有可疑物。
穿著誇張蓬蓬裙的女客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全都如趕鴨子般被趕到了側廳,接受女性士兵檢查。
有不少人因此抗議,但無濟於事。
蒼木倒顯得淡定,她用係統檢測一下就知道自己有沒有中毒,順帶還能以把脈名義安撫住慌亂的瑪琳達。
兩人的打扮並不累贅,瑪琳達身著女性西裝,蒼木的貼身禮服都很快通過檢查,加之人際關係與死者並不重合,很快擺脫了嫌疑,重新回到宴會廳。
剛進廳內,蒼木就發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此時新的爭執聲吸引了。
但確切來說,這是一場單方麵的輕視。
衛兵們之間領頭那位,走到帶著禮帽的紫發少年麵前,強忍怒氣:“【散兵】閣下縱使貴為執行官,但在我楓丹的國度中,也要依循‘律法’。在座異國客人不少,隻有您拒絕搜身未免說不過去吧。”
“哦。”少年似乎聽到什麽笑話一般,竟被逗樂了:“你是在威脅我嗎”
他說得柔聲慢語,卻並未有人敢一笑而過,氣氛驟然凝固了起來。
有按捺不住的士兵舉起了武器,也被那位隊長揮手壓下。
散兵用充滿愉悅的聲調嘲諷:“與其放著死者身旁的凶手不管不問,卻非要來為難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嗎”
此言一出,人群中頓時一片嘩然,富商的幾個兒子離得最近,聞聲齊齊跳了出來,朝少年怒視。
可散兵在頃刻間失去了剛剛的興致,冷淡道:“好了,熱鬧既然已經看完,接下來的事就恕我不再奉陪。”
他起身,帶著下屬大搖大擺地朝著門口走去,士兵們不敢攔,在眾目睽睽之下,愚人眾如此囂張地離去。
突然旁觀這場對峙的瑪琳達津津有味地收回目光,正打算分享感悟,才突然發現身邊的少女已經失去身影。
蒼木趁眾人不注意,悄悄從側門溜走,這裏同樣有士兵把守,但她出示自己已經被搜查過的證據,又將自己近日被圍追堵截的遭遇講出,直言擔心再被記者纏上。
很少有人能扛得住這份請求,況且手續又是齊全,想來也不會造成什麽後果,幾
位士兵一時【情緒】上頭,便直截了當放她離開。
宴會廳出了這麽大的事,蹲守她的記者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守在正門口,等待著案件第一手采訪,反倒將原先的目的拋之腦後。
他們當然不敢阻攔愚人眾,因此也沒能注意到尾隨其後的蒼木。
一個街區後完全見不到記者身影,蒼木才敢小跑上前,邊追邊喊:“請等等!前麵的先生!先生們,請等等。”
幾位下屬為這位陌生小姐的舉動而震驚,心中無不好奇,但也沒人敢在缺少上司指示的情況下貿然行動。
蒼木終於追上散兵,雙臂一伸,攔住了他。
這堪稱冒犯的行為讓債務處理人們倒吸一口涼氣,惹來上司暗含殺氣的一眼。
但散兵居然就此停住了,即使眉眼中滿是不耐煩。
蒼木自從有了翅膀很久不曾跑得如此快過,此時喘著氣,一句也說不出來,隻能急切地盯著麵前的少年,注視這種熟悉的麵容,眼神裏諸多情緒一一閃過,最終隻留下重逢的喜悅與忐忑:“……還記得我嗎我是蒼木。”
執行官冷笑一聲,開口道:“當然記得——”
還沒等蒼木的臉上浮現喜色,散兵的聲調就倏忽一變:“在虛假的混亂記憶中窺探我之過去的存在,你的所作所為之惡劣,著實讓人難以忘懷。”
或許是楓丹的夜風太冷,少女臉龐上因奔跑而出現的紅暈逐漸褪去,顯露出蒼白膚色。
麵前的人偶少年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優雅華麗的聲線卻飽含不屑與嘲弄:“大作家寫多了故事,該不會把虛假的經曆當真了吧怎麽——”
他湊近,壓低的嗓音中帶著惡意:“還是說,你要來告訴我,那段記憶中的感情是真實的”
散兵笑了起來。
隨著他的笑聲,少女眼睛裏原本某些流光溢彩的東西也消散了,她抿著嘴唇,扭開臉拒絕直視少年,一句話也不再說。
執行官的笑聲忽然停歇,他一扶帽簷,不耐煩地嗬斥:“滾吧,少擋路。”
蒼木跌跌撞撞地走開了,執行官隨即繼續趕路,但當他快要離開街道時,身後傳來“噗通”一聲,很輕,像一片羽毛砸到了地上。
散兵忍無可忍揮散了下屬,快步來到跌倒的少女麵前,冷眼看著她。
很小一隻,也很狼狽,原本整整齊齊的發髻散開了,一半垂落在肩膀,白淨的臉上也印了泥灰,胳膊細得他一腳就能踩斷。
他深感荒謬,伸手捏住對方的下顎,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就那麽對我念念不忘,嗯難道你真以為我看不透你的計劃。”
“一向聰明機敏的總主編,會因為一段虛假的經曆就產生真感情對自己的敵人窮追猛打簡直可笑!”散兵太過用力,被捏住的地方明顯發白:“你不過是想有個理由接近我,迷惑我,再利用我。從我身上套出你想要的情報,然後再背叛我,這樣的人已經見得太多了。我是絕不會再——”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一滴渾圓的晶瑩水珠順著少女的臉頰落到他手上,並不灼熱的溫度,卻燙得他下意識鬆手。
這滴眼淚像一個訊號,被甩開的蒼木伏在地上,少年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聽見她抑製不住的細弱泣音,眼淚“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的聲音,瘦弱的身軀伴隨起伏的呼吸聲,以及口中反反複複呼喚著的,一個含糊不清的名字。
她在喊:“梅——”
人偶的表情變得空白,緊接著是手足無措,他慢慢蹲下,將跌倒的少女扶進懷中,笨手笨腳地去擦她的眼淚。
她趴在少年的胸膛,胸口處的衣料很快被打濕,但哭泣卻絲毫沒有止住的跡象。
“別哭了蒼木。”散兵把懷中的女孩抱得極緊,似乎這樣才
能止住她因哭泣而發顫的身軀,聲音裏夾雜著生澀的歉意:“別哭,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