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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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皇貴妃院裏的時候,敏若見黛瀾她們都不在,便更確定自己的猜測,對著推門的罄音點了點頭,入了內殿,道“忽然遣人去喊我,可是有什麽事嗎?”
“叫她們帶小四出去折蓮蓬了,我自己清靜清靜,又想見見你,有些話想與你說。”&bsp&bsp自皇貴妃病勢愈發嚴重,四阿哥便在無逸齋裏告了假,回到皇貴妃身邊,日夜侍疾不離身側。
這會四阿哥也不在,自然是皇貴妃想法子支出去的。把“孩子們”都支走了,還能是為了什麽事。
敏若仔細打量著皇貴妃的麵容氣色,輕聲道“今兒個可用過藥了?我還說等天氣涼爽了,帶黛瀾和穆爾登格騎馬去呢,你也去啊。法喀給我尋了匹好馬,神氣得很,就是這個時節太熱,馬上跑兩圈便是一身汗,還得再等等。到時候咱們同去,黛瀾說她還不會騎馬的,咱們一塊教她。”
皇貴妃先是笑著,聽到最後,神情卻隱有幾分黯然,“當年,是我怯懦了,也是我自私。若我能像護著穆爾登格似的護著黛瀾,她如今該是能琴棋、善弓馬的大家格格,也不會像如今這般,拒人於千裏之外,總是孤零零地坐著。”
敏若聽她這麽說,垂眸思忖著,緩緩道“黛瀾雖是個冷性子,心卻是熱的。麵冷心熱,這樣的人總是不愛言語。你們家的恩怨,我雖不清楚,但我看得出來,黛瀾很在意你,這幾年在你身邊,處處體貼得宜,說句不怕埋汰我自己的話,比我當年在我姐姐身邊都上心呢。”
說了這一番話,敏若才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道“總是心善之人才更好折磨自己,把什麽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可這世間人事怎能處處兩全?人心都是有取舍的。從前我看你也是個明白人,怎麽如今卻糊塗了呢?”
皇貴妃苦笑道“我哪算得什麽明白人啊……我這半生都是糊塗著過的。當年——”她忽然抓住了敏若的手,似是忽然有了一股子精氣神,目光灼灼地看著敏若,她鄭重道“當年,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當時我滿心覺著是先後搶了皇上妻子的位置,又覺得、覺得鈕祜祿家貪心不足,便也滿看不上你。如今回想往事,是我心思狹隘、目光淺薄,又不敢得罪先後,隻能暗暗為難你……
我很抱歉,這些年我一直想說,又覺著時日還長,咱們這樣相處著也挺好的,隻是、隻是如今我眼看時日無多,這句話我不說出來,怕是到九泉之地也於心難安。我很抱歉,貴妃,你剛入為先後侍疾那年,我待你不好,還縱容人為難你,我很抱歉……”
她說著,眼圈隱隱微紅,含淚望著敏若,淒然懇切的。敏若歎道“當年你怎麽為難我了?一沒有盛氣淩人仗著位份欺負我,姐姐過世之後,我再入宮時,你也沒與我使絆子,更沒有在宮份月例上與我為難過。”
若皇貴妃真辦過那樣的事情,她們也不會生出後來的默契。
她這個人一向記仇得很。
言及此處,敏若有些無奈,道“還是方才那句話,你不要總是為難自己,聖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永遠不偏不倚全看公理行事、全然摒棄私心,何況咱們還不是聖人。你若非這麽說,那我告訴你,我從沒怪過你,你若非放不下,那你的歉意我也接受了,如此,你可以寬心些吧?”
她曾見過天地間最濃烈的惡,對未曾打算深交或者沒有特殊親密關係的人的道德底線要求其實不算很高。
想看青丘一夢寫的《溫僖貴妃她不想奮鬥了》第九十八章嗎請記住的域名更新,記住[
皇貴妃道“我是真想不出第一個人能夠托付,我也知道我所求過分,隻求你聽完……無論你應不應,都不影響咱們的情分。”
敏若無奈,坐直了身子,“你說吧。”
皇貴妃方道“我有兩樁事求你,第一,我想請你日後多照拂黛瀾。”
敏若道“談不上照不照拂,我拿她當自己妹妹一樣的待,若為了這件事,你很不必求我的。”
皇貴妃一笑,又斂起笑意,低頭道“我知道你會照顧黛瀾,會叫你為難的,是下一件事。……我想求你,日後好歹照拂一些禛兒,無論怎樣,看在你也曾照顧過他幾回、他又一直與十阿哥很好的份上……”
她越說底氣越不足,最終呐呐道“我知道,我若不好了,皇上一定會讓德妃繼續照顧他,續他們一場母子緣分,明麵上你也不好做些什麽,隻是若有他實在為難的境地,求你幫他一把……那孩子念情、念舊,我怕我去了之後,他心裏難過……”
也怕德妃待四阿哥不好,叫他更難過。可除了托敏若照顧看護一些之外,她真的無能為力了。
若此時強求康熙將四阿哥記到他名下,等她去了之後反而不好。難免有人說四阿哥眼中隻重權勢,為了佟佳氏這個外家,連自己親額娘都不認了,養娘沒了之後甘願跟著半道來的姨母,也不願回自己親額娘身邊盡孝。
雖然佟國維這一支如今是不好了,可佟家還有佟國綱,亦是聲勢顯赫,皇貴妃不得不多顧慮一些。
且……她也怕四阿哥占了好出身,日後被太子忌憚。
她與敏若終究不同,她以皇貴妃之身攝六宮事十幾年,皇貴妃皇貴妃,占了一個“皇”字,什麽事就都大不一樣了。敏若在宮內行事尚且謹慎萬分,從不死命拘著安兒讀書上進,何況是她。
她想過求康熙一把,在玉牒上將胤禛改到她名下,等她去後,再由黛瀾照顧胤禛。可思來想去,還是算不出有幾分可行。
她知道康熙與她有情分,可德妃侍奉帝駕十幾年,難道就沒有情分嗎?
她已養了人家的兒子十幾年,死後還要拽進了不撒手,未免顯得太過得寸進尺,也失了一份“仁義”。
對黛瀾、對四阿哥都不好。
她活了三十餘年,從前每行一步都要為了家族考慮,如今隻差一招未落,不必顧慮家族了,卻總得為自己的兒子和妹妹多加思慮打算。
如今,皇貴妃思來算去,覺著最好的結果就是日後四阿哥去孝敬德妃,黛瀾總會照顧四阿哥一些,四阿哥不是不念情的人,也會念著黛瀾的好處,再有敏若護著他們倆,也算是好結果了。
至少是她能打算來的,最好的結果。
敏若知道她的意思,也因此而沉默下來。
這兩件事,哪怕皇貴妃不托付她,她也會做。照顧黛瀾,是為了眼緣與情分,
照顧四阿哥,若是沒有這些年的相處,她應下來一定是為了將來打算得多些,但幾年相處下來,照顧四阿哥她也是為了情分。
皇貴妃說會讓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是在德妃那裏。皇貴妃怕她顧忌德妃,不好照拂四阿哥,這宮裏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哪怕明麵上不做什麽,暗地裏幫了四阿哥,也不定瞞得住,德妃一旦多想,也是影響她們的交情。
可敏若何曾是在乎那些的人?她若是在乎那些,這些年在宮裏,也不能過得如此灑脫。
皇貴妃隻聽敏若道“你放心,我待四阿哥,從前怎樣,日後還怎樣。我好歹也養過他幾個月,你忘了不成?何況安兒和他又好,他們兄弟們在一處親厚、熱鬧著呢,你就放心吧。”
皇貴妃不住點頭,道“好、真好……”
她今日耗費精神太過,其實也已沒什麽說話的氣力了,隻能緊緊握住敏若的手,敏若見她有些昏昏沉沉的,唇卻一直動著,湊近了好些,才聽到她在說“謝謝、謝謝……我不知該這樣感謝你了……”
敏若扶著她躺下,道“有什麽好謝的,都是哪怕你不說,我也會做的事。好好歇著吧,明兒我叫小廚房做了棗泥酥,帶著來看你。”
皇貴妃閉著眼,點了兩下頭,動作遲滯緩慢。
敏若知道是她的精神不足了,搭著皇貴妃的脈仔細探了探,心愈沉下去,等皇貴妃昏睡過去,才起身離開。
然而一繞過屏風,拉開簾子出了寢間,卻見黛瀾、穆爾登格與四阿哥整整齊齊站在暖閣裏,四阿哥眼睛紅得兔子似的,穆爾登格也垂頭拭淚,黛瀾站在那裏,清清冷冷的好似一座冰山,垂著頭,令人看不清她眼裏是什麽。
敏若心裏有些感慨,又是無奈,“你們還站這偷聽上了,要聽正大光明地進去聽啊!”
“毓娘娘——”四阿哥仰頭看她,本來已經很成熟穩重的小孩子臉上帶著些惶然,“額娘、額娘是很不好了嗎?”
他哽咽著問敏若,敏若看著小孩臉上的無助與期盼,一時竟有些不忍回答。
四阿哥希望她告訴他皇貴妃一切都好,在他心裏,敏若是很可靠的長輩,敏若說的話自然可信。可這生死之事,又怎麽是敏若能說得準的。
她隻能摸了摸四阿哥的頭,用沉默來回答四阿哥這個問題。
四阿哥原本強忍著的淚便決堤一樣淌了出來,因為皇貴妃睡著,他便死死將哭聲堵在嗓子裏,強忍不住時才發出幾聲嗚咽,哭得渾身發抖。
敏若從前對孩子便心軟,何況如今有了安兒和瑞初,她又養過四阿哥幾個月,這麽多年眼看著小豆丁一樣的孩子一點點長大,怎麽忍心見他哭成這樣,一把將他撈進懷裏,一麵撫著他的背給他順氣,一麵哄道“好了,不哭了,你哭得眼睛又紅又腫,你額娘見了該心疼了。”
孩子哭的時候是最不禁人哄的,一旦有人哄了,眼淚便更如泄閘一般無法止住。
眼見四阿哥撲在敏若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黛瀾蹲下身,對敏若道“叫
他哭一場吧,&bsp&bsp這些眼淚,&bsp&bsp他忍了許久了。”
敏若抿抿唇,動作溫柔地輕撫著四阿哥的脊背,低聲道“別怕,你額娘見了該心疼了……等會無逸齋散了學,毓娘娘叫你十弟過來,給你額娘送點心,再給你帶一碟子玉粉團,你瞧一瞧他的功課,好不好?”
四阿哥抽噎著點頭,敏若為他擦了擦眼淚,有再多的道理也沒法與孩子說,大人尚且做不到將生死置之度外,又如何能教孩子看破生死呢?
她隻能低聲道“你哭得太狠,你額娘見了多心疼啊?她最掛念你、最放不下你,你好好地多陪陪她,她比什麽都高興。”
四阿哥又點點頭,抽泣聲到底沒止住,敏若看孩子哭,豈有不心疼的,命人打了水來,親自擰巾子給他擦臉,溫聲道“天兒要晚了,毓娘娘得回去了。你記著,你如今是額娘身邊唯一的男子漢,你不能怕、不能慌,得擔起照顧額娘的責任,知道嗎?”
四阿哥這回很用力地點了點頭,敏若眉目才微鬆了些,又柔聲道“若有事情,你汗阿瑪又騰不出空來,便遣人去養樂齋找毓娘娘吧。你額娘醒了,不拘多晚,也遣人去告訴我一聲。”
聽敏若這樣一說,四阿哥頓時有了被大人交托重擔的感覺,板著小臉認真地應下了,眼睛還是紅彤彤的、又腫得核桃似的,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叫人又心軟又心酸。
敏若竟有些不忍看,走出殿裏後,才站在廊下感慨,自己果然是老了,見不得孩子哭、也愈發不愛見生死之別。
黛瀾跟在她身後出來,輕聲道“天兒要黑了,您快些回去吧。”
敏若點點頭,又囑咐一邊,“若有什麽事,隻管找我去。”
黛瀾應了一聲,想要揚揚唇,到底沒揚起來,許是因為皇貴妃方才的話,又或許是因為這兩年來的相處,她自認冷心冷情,卻並非分毫未被皇貴妃打動。
這會她心裏也是百感交集,半晌,也隻低聲道“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敏若拍了拍她的肩,沒再說什麽。
回到養樂齋的時候天色已經漆黑了,瑞初和安兒翹首以盼等在垂花門下,見到敏若的身影便連忙迎上來。
聽著安兒嘰嘰喳喳地叫“額娘”,瑞初也在燈下眼巴巴地仰頭望著她,敏若眉目微舒,牽住兩個孩子熱乎乎的小手,往院裏走去。
也罷,老了就老了吧,有這兩塊小甜餅粘糕在身邊,多冷硬的心能不化?
現在又不是上輩子搞極限宮鬥求生的時候了,心軟一點也沒什麽。
隻要刀還沒鈍,那點心軟就不會誤事。
晚上卸妝時,敏若坐在妝台前,一邊是一盞明亮微黃的琉璃燈,她看著映得人麵孔纖毫畢現的西洋鏡中自己被琉璃燈映得微黃的麵孔,心中忽然想或許那不叫心軟,那叫人氣兒。
人間煙火氣,人活著的氣兒。當她為了活著,摒棄自己的七情六欲,拋掉善念心軟,逼著自己心冷如鐵石一般時,也將自己身上的人氣兒一起丟掉了。
十三年,活
得半人半鬼。
如今那份心軟回來了,&bsp&bsp或許,&bsp&bsp連帶著那份人氣兒也一起回來了。
……下次安兒上躥下跳的時候,可以輕點打。
畢竟好歹也是個治愈係的崽。
敏若對著鏡子眨眨眼,若有所思。
皇貴妃的身子,自見了敏若那日之後,便每況愈下,及至初九那日,竟似已在彌留之際,神智糊塗,昏沉不醒,若非四阿哥哭的一場將她驚醒,恐怕她已長睡不起。
當初為避京中喧鬧雜亂才帶皇貴妃出京來養病,康熙本想著七月裏天氣涼爽些便挪回宮裏,可皇貴妃,似乎等不到回去的那一日了。
康熙紅著眼睛下旨立皇貴妃為後,正位中宮、頒恩詔與天下為皇貴妃祈福。康熙妻子的位置,是皇貴妃自入宮廷便向往的,可真到看到那一封詔書的時候,皇貴妃卻似乎並沒有那麽開心。
彼時敏若也在,見她怔怔地望著那封詔書出神,眼睛都許久未眨一下,怕她一下厥過去,連忙喚她“皇後?皇後?”
“我……我盼這封詔書,足有十一年……可真看到這封詔書,我才知道,我所求之位,並非皇後之位,而是他的妻子……皇上,表哥,我早已如願了……”皇貴妃閉目喃喃,聽完太醫回稟紅著眼走進來的康熙渾身一震,幾欲當場流下淚來。
敏若無聲一歎,起身來衝康熙欠了欠身,算作告退。
下午,敏若以後宮之首、太子以諸皇子公主之首身份,率內外眾命婦、康熙的皇子公主們向皇貴妃行了大禮,黛瀾被康熙授妃位,亦隨同行禮。
嬪妃中自然有人因此不滿、不忿,但敏若目光定定地望著她們,她在宮中積威多年,又幾度拿在宮裏得寵也囂張的宜妃立威,她目光一冷,宮妃中還真無人敢造次。
立後這日,暢春園中熱鬧了一日,京師也不大安靜。
新後膝下,可還養著一位四阿哥啊。
尤其朝中支持太子之人,更是警惕不安。
次日初十,清早起來天陰沉沉的,皇子公主們的課都停了,盡在皇後那邊侍疾,敏若帶著瑞初過去之後,見皇後今日難得有了些精神,一點點安排自己身後之事。
黛瀾受妃位、茉雅奇已嫁,這兩樁心事落了地,她還放心不下的就是穆爾登格,求康熙恩賜了一個郡君封號,並將自己嫁妝中的一處莊園取出贈與穆爾登格,特地囑咐,穆爾登格隨時有權利上佟家探望、接走仍在佟家讀書習武的嶽興阿。
同時道“初嫁從父,再嫁便由己了。倘若日後遇到合適之人,無論赫舍裏家還是佟家,都無權阻攔你另結佳偶。”
穆爾登格泣不成聲,用力磕頭謝恩。
皇後對她笑了笑,又招手喚四阿哥近前來,叫他跪在床前,一字一句地囑咐他“額娘壽數已終,無福見你長成、成家、立業,此為一憾也。然壽數天定,非人力可以左右,額娘天命已至,你也不要太過悲傷。隻願你日後恪忠孝之道、行仁義之舉,方不複額娘多年教誨。”
四阿哥眼中含淚,磕頭應是。
借著這股精氣神,皇後又要張口說什麽,開口卻是一陣的咳嗽,康熙忙摟著她給她順氣,皇後咳了好一陣,方才那點精氣神好像也消了不少,閉目喘息許久,才又繼續道“我為你相中了一門親事,你皇父也應允了……是費揚古家的烏拉那拉氏格格,她額娘是覺羅氏,聽說、她出落得嫻靜端莊,堪為良配……”
她話已說得斷斷續續的了,康熙目露不忍之色,喚她“布爾和,歇歇吧……”
皇後執拗地搖頭,衝四阿哥伸出手,四阿哥忙將手遞去,隻見皇後鄭重道“日後,你與她,結為夫婦,應、相互扶持,共同……共同孝敬你皇父與額娘——”
皇後說著,衝德妃伸出了手。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無數雙眼睛猛地看向德妃,敏若眼神最利,又靠前,看到德妃一瞬間的錯愕,與隨之浮起的,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哀的複雜神色。
而皇後定定看著德妃,目光灼灼,堅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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