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無邊際的深空裏,  黑暗是永無止境的，它就像是長著深淵巨口的怪物，時時刻刻都在覬覦著送上門的獵物,  而隨著飛行時間的逐漸延長，對人造成視覺和心理上的影響也會變得愈發明顯，焦躁、不安以及恐懼，會將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勇氣和耐心漸漸消磨幹淨。
    結束完十個小時的深空飛行，衛衍之捏了捏眉心,  從主舵的位子上下來。
    休息後的秦簡來替衛衍之的班，順便將剛熱好的牛奶送來給他：“小敘，儲物艙的人想見你。”
    “時間還長,  我先去補個覺。”衛衍之喜歡咖啡多過牛奶，咖啡可以一口一口地抿,  牛奶卻要屏住呼吸往喉嚨口灌,  因為他實在受不了牛奶自帶的那股子腥味。以前懷孕的時候他也喝,  不過都是南昔給他準備的，她會在溫好的牛奶裏放半顆方糖,  甜味漫開,  恰好能蓋住奶腥味。
    雖然在牛奶裏放糖這種小事秦簡也能做，但衛衍之並不打算提醒她。
    “我拿回房間喝。”
    “昨天的你就沒喝。”
    言下之意,  今天的你必須喝。
    而且還得當著麵喝完才能算數。
    “好吧。”見實在逃不過去了,  衛衍之隻好接過杯子，在駕駛艙一眾人的熱切注視下仰頭一口氣喝光了整杯牛奶,  隨後將空杯子倒扣,  上下抖了抖：“這樣總可以了吧？”
    秦簡接過空杯子，側身給他讓路。
    衛衍之剛走出去沒兩步，又被她叫住了。
    秦簡：“林小姐在模擬艙。”
    嘖,  我有說要去模擬艙？
    衛衍之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可剛一轉身又想起什麽來，扭頭問秦簡：“她什麽時候進去的？”
    秦簡這會兒已經坐在主舵位子上了，邊檢查操控台邊回答：“半個小時前。”
    衛衍之‘哦’了一聲，要走。
    秦簡又開了腔：“林小姐說今晚她會住在模擬艙。”
    “她有床不睡，睡模擬艙？”衛衍之‘嘶’了一聲，眉梢一吊：“什麽毛病？”
    秦簡連頭都沒回：“是你之前提出讓她去模擬艙體驗戀愛任務的。”
    “我隨口一說，她還當真……等等。”衛衍之的目光落在一旁的主機上，眼神略顯複雜：“她設置的戀愛對象該不會——”
    秦簡這回倒是有了反應，轉頭看他：“要打開主機看一下麽？”
    “別、別了，我不想等下做噩夢。”
    “騙你的，林小姐說你總是往模擬艙跑，怕你精力用太多影響之後的任務，所以暫時不讓你去了。”
    “哦。不是，什麽叫精力用太多？”
    “上次的錄像回放，你……”
    “你們還看錄像回放了？！”要不要臉，要不要臉了。說完又覺得自己太過毛躁，衛衍之清了下嗓子故作鎮定道：“我怎麽了？”
    秦簡遲疑了一下，還是張口答了：“林小姐說你太猴急了。”
    衛衍之：“……”這幫不要臉的，偷看人家談戀愛的錄像視頻也就算了，還敢公開評論？
    說他太猴急？
    他還什麽都沒幹呢怎麽就猴急了。
    從駕駛艙裏出來，衛衍之又不死心地去模擬艙晃了一圈，任務中的金屬門始終緊閉，看樣子秦簡確實沒騙他，林洛葳正占著模擬艙做訓練。其實道理他也懂，林洛葳和秦簡一個鼻孔出氣無非就是為了讓他保存精力，好在接下來的死星之旅中留存實力，她倆是怕他在這次任務中有去無回。
    不得不說，倆女alpha跟他還挺有默契。
    他確實存了這個心，要真沒能從蟲後嘴裏撬出有關於南昔下落的消息，他還真打算留在死星跟那幫討厭的蟲子同歸於盡了。
    也不是他沉不住氣，是南昔回應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而且每次持續的時間都不長，有時候是喝一杯咖啡的功夫，有時候是睡前寥寥幾句閑聊，時間最長的一次不過半小時，連一組模擬訓練都無法堅持下來，往往前一秒兩人還在膩在一起耳鬢廝磨，後一秒整個空間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變故來得太快根本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等回過神了，他又被迫進入下一次更為漫長的等待。
    他不怕等，隻怕她不能等。
    進不了模擬艙，衛衍之隻好回房睡覺，可躺下沒多久他又從床上坐起來了，腦子裏靜不下來，翻來覆去就在想同一個問題：她怎麽還不回來。
    是啊，她怎麽還不回來。
    從吃過早飯到現在，整整一天她都沒跟自己說過話了。
    她……是不是嫌他煩，不想理他了？
    衛衍之看著舷窗外一片幽寂的宇宙深空胡思亂想著，一開始他隻是擔心南昔能不能熬到他去救她，之後就開始害怕，南昔是不是故意不理他，不想讓他去救她，再到後來他竟然開始不確定自己在想在做的事是否是真實發生過的，他從小到大沒什麽運氣，小時候被蟲族抓去當俘虜，稍微長大點就要跟著蟲族上戰場四處征伐，等長到二十幾歲了吧，又被聯邦抓去當了俘虜……他從小就不走運，又怎麽會突然運氣好轉，被聯邦最有權勢的上將給看中了呢？
    對吧，天神就應該待在高高的穹頂之上睥睨眾生，又怎麽能跟他這種從汙泥裏滾過的螻蟻為伍。
    直愣愣地呆坐了半天，衛衍之才總算從自我猜忌的恍惚中回過神來，抬手在臉上胡亂地摸了一把，下床換衣服穿鞋，去見一見被關在儲物艙的那對母子。
    “想跟我說什麽？”衛衍之進去的時候就瞧見那對母子瑟縮在一起，或許是阿道在見到他時下意識地將蕾雅夫人擋在身後的動作觸動了他，他決定大發慈悲，今晚就不為難這對可恨的母子了。說話之餘，衛衍之拉了張椅子在籠子前坐下，視線落在母子兩個身上，可思緒又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神情有些恍惚。
    “我想跟您做個交易。”阿道護著身後的女人道。
    衛衍之沒說話，倒是把飄遠的思緒收回來了，視線如有實質般釘在了他倆身上，眼底晦暗一片：“你們母子的秘密可真多。”
    聞言，藏在人後的蕾雅夫人明顯抖了下，一副又被驚嚇到的樣子縮著不肯露麵。
    衛衍之將這女人的舉動全部看在眼裏，並沒做出任何反應，仍舊隻是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有把握這對母子會比他先沉不住氣。
    果然，在短暫的沉默後，阿道又小聲地開了口：“進入死星後，我會幫您打聽到您想要的消息，而作為交換，事成之後您能否帶我母親一起離開死星？”
    衛衍之上半身微微前傾，神情倨傲地對上阿道略顯躲閃的目光：“你在跟我開玩笑？”
    阿道尷尬地錯開視線，他也知道不該在衛衍之麵前耍這種小聰明，但他習慣跟人談判時先吊一吊對方的胃口，以此來判斷對方到底能做出多大的讓步。毫無疑問，這招在衛衍之麵前根本行不通，於是他隻好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籌碼拋出來：“關於您母親的一些事……或許您會想知道。”
    衛衍之無動於衷地坐著，臉色也跟剛才一樣沒什麽變化，沉靜無波，就好像阿道說的是其他人的母親，而不是他的。
    他表現地毫不在意。
    阿道沒怎麽跟他接觸過，也不清楚他此時這副泰然處之的神情到底是不是裝出來的，但他話已經說出口，不管衛衍之在不在意都不能就此打住。萬一衛衍之在意呢？阿道就在賭這個萬一，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其他能拿來跟衛衍之談判的籌碼了。
    忐忑良久，阿道又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您應該也聽說過，塔斯曼帝國的皇女泉綃，也就是您的妹妹，她是自然繁殖的後代，是胎生。”說這話的時候，阿道一直都在觀察衛衍之的神色，哪怕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絲半點的異樣，阿道都有信心能說服他放過自己的母親，可偏偏衛衍之像個局外人一樣冷靜地可怕，臉上由始自終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鬆動，阿道又隻好底氣不足地接著說：“您母親是如何生下泉綃少將的，整個過程沒有外人見證。相應的，基因局裏也沒有任何泉綃少將出生的證明，所以外界就有了‘少將是胎生’這個說法。除此之外，還有個關於您母親的傳聞，就是在泉綃少將之前，她還生過一個兒子。”
    衛衍之：“你是把我聽來的故事再複述一遍？”
    “不。”阿道往前爬了一段，伸手夠上鐵籠子，拉近自己與衛衍之的距離：“這不是故事，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而且其中有段說法是錯的。”
    衛衍之瞥了眼阿道後頸處微微突起的腺體：“說謊可對你沒好處。”
    “事到如今，我還敢在您麵前說謊麽？”
    “那段錯了？”
    “您的生父。”
    衛衍之難得表現出了自己的興趣，從兜裏掏出一瓶營養液和一包壓縮餅幹扔進了籠子裏，阿道見狀趕緊鬆開抓在籠子上的手，爬過去迅速將餅幹袋撕開，然後毫不猶豫地塞進了縮在角落的女人手裏。
    連唯一的一瓶營養液，也都一滴不剩地灌進了那個女人的肚子裏。
    “繼續說。”衛衍之一見她就煩，之前那些恩怨先不說，她為了報私仇拉自個兒親生兒子下火坑也暫且不論，就光看她那副有點吃的喝的就要一個人占盡，一點兒沒想給親兒子留的嘴臉，衛衍之就覺得煩透了。
    他想把人扔給蛇崽子當口糧。
    這個念頭在腦子裏遊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偃旗息鼓了，衛衍之皺了下眉，又伸手在兜裏摸了摸，將剩下的一瓶營養液扔給了阿道：“別話沒說完自己就先餓死了。”
    阿道怔了下，猶豫片刻後才擰開了瓶子，將營養液灌進了肚子裏。
    衛衍之一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阿道也沒再賣關子，張了張嘴，道：“因為您母親的離世，鮫人族和塔斯曼帝國互不來往很久了，族長認為塔斯曼帝國的皇帝是您母親離世的最大過錯方，所以近二十年來都沒再邀請過塔斯曼帝國的軍校生參加星際交流會，而今年……他們卻被邀請了。”
    拇指指甲已經深深掐進食指前端的皮膚，可衛衍之臉上卻依舊不帶任何表情：“你覺得我是讓鮫人族和塔斯曼帝國冰釋前嫌的契機？”
    “您母親的離世，不是傳聞中的強取豪奪鬱鬱而終，真正的原因在於，她心愛的兒子一出生就被人擄走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知道。”阿道說得篤定，心裏的秘密一經宣之於口，他整個人看上去輕鬆不少，話也變得多了起來：“正是因為知道，才會用它來跟您做交換條件，它對於我沒什麽意義，但對您……或許是重要的。”
    衛衍之眯了眯眼，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半晌之後，他直起身坐回到椅子上，問阿道：“這些話都是她跟你說的？”
    阿道點了下頭，既然是秘密已經交換出去了，他也沒什麽好隱瞞的，畢竟他跟衛衍之年紀相仿，那些陳年舊事不是他一個人能查得出來的，與其說謊激怒衛衍之，倒不如實話實說，以求衛衍之能夠守信放過他母親。
    衛衍之懶得再問，起身要走。
    “泉……衛先生。”阿道臨時改了稱呼，叫住衛衍之：“如果我猜的沒錯，兩個alpha是不可能生出一個beta來的，您——”
    衛衍之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你想聞一聞我的信息素麽，alpha先生？”
    阿道怔住。
    從儲物艙出來，衛衍之就開始懊悔剛才在阿道麵前說的那句話，不是怕泄露自己omega的身份，而是覺得這話說得太過曖昧，要被南昔聽見的話，八成是要吃這個醋的，但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自己腦子壞掉了，這口醋沒人喝，因為南昔一整天都沒找他說過話了。
    之後的幾天，南昔也都沒再出現過。<101nove.comc-776戰鬥艦隱身突破死星屏障的時候觸發了蟲族設下的警報，迫不得已之下隻好顯出實體，隻是沒等mcc-776戰鬥艦徹底突破屏障進入死星，駐紮在卡塔爾山基地的蟲族大軍瞬間蜂擁而至，烏泱泱地一大片，完全隔絕了進入死星的通道口。
    戰鬥艦熄掉幾個引擎，懸浮靜止，不再往前半分。
    這是止戰求和的態度。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戰鬥艦放下一條艦橋，這是談判的信號。
    信號通過蟲獸之間特殊的傳遞方式回饋到蟲後耳朵裏，沒過多久，擋在戰鬥艦前頭的蟲族先鋒軍先退了一批，剩下的從中間迅速讓出一條道來，表示蟲後有意願跟闖入者談判。雙方意願達成一致，蟲族當中選了位談判者出來，是頭擅長空中作戰的成年異龍，而對麵戰鬥艦的艦橋上，則走出了一男一女。
    阿道攙著身體虛弱的蕾雅夫人走至那頭成年異龍的跟前，他仰頭看了異龍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害怕地握緊了環在蕾雅夫人胳膊上的手。
    怯懦的人類alpha。
    很快，這一幕就通過異龍的視網膜傳送到了蟲後那裏，短暫的信息交換後異龍瞬息收起雙翅，‘轟’地落在了艦橋上，從它身側展出的無數把尖刺直接紮進了金屬橋麵，豁出猙獰駭人的缺口來。
    阿道不由往後退了兩步。
    顯然由蟲後操控的異龍是認出了麵前的蕾雅夫人，一人一蟲用著尖銳奇怪的語言交流了片刻，之後異龍引頸嘶吼，兩扇本來收在身側的翅膀又驟然展開，撲騰時帶起的風浪幾乎要將站在艦橋上的兩人掀飛出去。
    蕾雅夫人著急地說了兩句，那異龍才勉強收住攻勢，像是恐嚇般，將鋒利的尖足往前挪了挪，差點就要紮穿兩人。
    “去把人帶出來。”蕾雅夫人側身交代了阿道一句。
    阿道點了下頭，轉身回了艙門。
    沒過多久，阿道將人帶了出來，那人雙手雙腳都纏了鐵鏈，走路‘哐當’作響，臉低著，頭上還帶了個阻隔異能的金屬頭盔。嫌那人走得慢，阿道還故意拽了他一把，那人腳下不穩，身子晃了晃，直接摔到了異龍麵前。
    異龍抬起一隻尖足就要去挑地上趴著的人。
    這不知輕重地一挑，非死即傷。
    “喂，站起來！”阿道在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腳，沒等異龍的尖足刺破那人的脊背，他用力在他後頸衣領上抓了一把，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嘴上罵罵咧咧道：“蟲後還等著見你呢，你可別給我裝死！”
    那人抬了臉，躲過異龍鋒利的尖足。
    【歡迎回到卡塔爾山基地，尊敬的衛衍之少將。】異龍喉嚨裏發出粗啞難聽的低鳴，是蟲後通過它與麵前被鐵鏈牢牢鎖住的男人進行交流。
    “它在跟你說話？”一旁的阿道按捺不住好奇心道：“你聽得懂？”
    剛那一下摔得狠了，牙齒磕到了口腔內壁，衛衍之抿了抿，偏過頭往地上吐了一口，果然瞧見血沫子了。衛衍之哂笑一聲，沒搭理旁邊問話的阿道，仰頭對上異龍那雙血色混濁的瞳仁，笑地一臉囂張：“嘖，以前都直接叫廢物的，怎麽一年多沒見反而變客氣了。”說著，衛衍之還朝麵前的異龍飛了個吻：“尊敬的拉娜蟲後？”
    異龍鼻翼翕動，喉嚨口嘶聲陣陣，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衛衍之也不鳥它，別說這從醜東西了，就算卡塔爾山基地裏幾個蟲後全都到齊了，沒有主宰的命令，誰都不敢拿他怎麽著。
    拉娜蟲後被氣了個半死，又通過異龍狠狠罵了他幾句，翻來覆去就是‘廢物’‘叛徒’‘蠢貨’，還是跟以前一樣罵不出什麽新花樣，衛衍之聽得煩了，幹脆翹著小拇指掏耳朵。
    最後，拉娜蟲後命令放行，衛衍之被阿道拖了回去，mcc-776戰鬥艦在蟲族大軍的護送和監視下穿過了死星屏障，順利降落在了卡塔爾山基地的某個角落。
    艙門被打開的一瞬間，衛衍之又被拖了出來。
    嘖，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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