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積善 遇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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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夫妻二人打算去尋李二姑娘鬼魂,胤礽不欲示人,一切從簡,隨從隻帶兆利、楊子,出行也不騎馬,著楊子趕來一駕下等馬車,墨藍車帷發白掉色,車轅糟爛坑窪,看上去搖搖欲墜。
    吳熳出來一看,不隻馬車認不出是誰家的,人也一樣。
    十一月中,雖未落雪,但都中嚴寒,可隨侍兩人捂得也太過了,尤其兆利,羊絨皮帽長毛兔圍脖,將人臉裹得隻剩眼睛,能喘得過氣?
    另外一人,她不認得,但那蓬鬆的皮襖子,把人身形生生擴大了一圈,若熟人不看臉,估摸著也認不出。
    她沉默望向狀似很滿意的男人,若實在不想去,真不用勉強。
    及至上了馬車,她又打消這想法,隻因車上準備實在齊全。
    錦褥氈條、手爐腳爐、點心茶果一應皆有。
    隻見男人伸展長腿,斜倚緞枕,端茶品茗,一派閑適,再觀人穿著,石青素麵狐腋箭袖、嵌玉腰帶、墨色戰靴,端是一副風流貴公子出遊模樣。
    反觀吳熳,釵荊裙布,跟伺候貴公子的仆婦沒兩樣。
    非她故意如此,隻按兩人計議,賈琛身上紫氣濃鬱,擔心鬼魂被灼傷嚇走,遂不能靠近,隻由吳熳去尋,他在不遠處候著,以備不時之需。
    若遇上意外,吳熳定是要動手或跑路的,若是穿上奶奶那全套裝束,她怕沒跑起來,就先被絆倒了,男人勸了她許久,她亦隻應下披上一掛大紅猩猩氈鬥篷,不叫人看到她的穿著,胡亂揣度他們去幹甚。
    馬車緩行,夫妻二人各倚一頭養神。
    隻愈行愈慢,車外也越嘈聒,胤礽睜眼,敲了敲車壁,問怎麽回事?
    兆利利落跳下車轅,前去打探,十幾息便回,“回爺,前頭一家酒樓開張,不知沒給‘貢錢’,還是怎的,被乞丐堵了門,那店家不想舍財,遣人報官去了,行人想看熱鬧把路堵了。”
    兆利邊說邊撇嘴,要他說,就該報官治治這幫乞丐,不然還無法無天了,店家沒點兒靠山,就得給他們上貢,否則就堵在鋪子門口討錢,趕客影響生意,這孽作的,跟山匪強盜差不多。
    不過,這店家也不知能找來哪兒路官差,若是遇著那拿錢才辦事的,就更倒黴嘍。
    這些個官爺可比這些乞丐要得多多了,且難擺脫,沒準兒人還盼著乞丐天天來,你天天報官,就逮你一隻肥羊一直薅呢,可憐喲!
    這頭楊子也下了車,一手牽馬籠頭,一手撥開人,慢慢往前挪。
    吳熳帶上帷帽,掀起簾角,往人群中央看了一眼,隻見酒樓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正和領頭的乞丐臉紅脖子粗互哽,乞丐群最外圍,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給她回報朱爾旦消息那兩個孩子。
    半大小子燕平臉上佯裝囂張,手下卻緊緊護著小孩小幺,站位極靠人群,應是一個不對勁,就打算鑽入人群跑路。
    還算聰明,吳熳點點頭,又瞅著一圈其他乞丐,沒見眼熟的,應不是與她合作那個丐頭手下的。
    看來,情況並非兆利猜測的酒樓“沒上貢”,多半是有人花錢找乞丐故意來鬧事的,這倆孩子賺外快來了。
    吳熳眼中劃過一抹笑意,拿出周婆子給她準備的錢袋,敲敲車壁,囑咐兆利,抓一把錢,悄悄給那最小的乞丐去。
    給多了,怕他們也守不住,拿幾個大錢去喝碗熱湯,買兩個包子飽肚也好,不見那小幺兒臉頰通紅皴裂,還掛著鼻水,怕是又餓又凍的。
    胤礽見妻子行事,也湊過來,掀簾看了看,隻見兆利將那小乞兒拉進人群裏,悄悄往他衣服裏塞錢,又指了指馬車,小乞兒對著馬車深深打恭。
    便出聲道,“那小乞兒年歲看著不大,養生堂應是收的。”若妻子想,他可以著人將他送到養生堂去養著。
    養生堂就是這個世界的孤兒院,小幺去了可能不用挨餓受凍,但吳熳猜小孩多半不願意,他和燕平相依為命,感情應很好,她不想擅作主張。
    隻說,“京中鋪子收拾出來,要找學徒、夥計的吧,你把那個半大孩子招了,我每月免你一兩銀子租金,等小的那個大些,也招進去,再減一兩。”
    胤礽聽完微愣,又失笑,“大奶奶好大的手筆呀!”
    吳熳怎不知他是嘲笑,隻正色道,“這是很公道的價格。”
    學徒、小夥計工錢不會超過五百個大子,她給一兩銀子,已經含了燕平的工錢,和賈琛家人招人的跑腿費及培訓費,很公道合理。
    胤礽見她麵色平靜,一本正經,眼中笑意鋪滿,又怕逗惱了她,忙撫嘴止笑道,“大奶奶想行善事,為夫哪能袖手旁觀,這二兩銀子,為夫出了。”租金還照原價給她這個東家。
    吳熳隻推開他,聲音平靜拒絕,“親兄弟明算賬,夫妻也一樣。”
    何況她此行是為吳漫行善積德,他出錢,怎能算得吳漫的功德。
    見人神色認真,胤礽稍收斂了笑意,隻跟外麵兆利說道,“大奶奶的話聽清了嗎?”
    隻聽兆利笑答,“爺跟奶奶放心,小的聽清、看真兒了,一定把那小夥計招來!”
    吳熳這回滿意了,又掀簾回頭看了一眼,這回想的就不是兩個孩子的生計了。
    她憶起上回小幺說的從朱爾旦家跑走那女鬼,也不知是善是惡,若這李二姑娘查無此鬼,是否可以找那女鬼練練手。
    此刻的吳熳,怎麽也想不到這兩鬼,會是同一鬼。
    天色漸暗,馬車還在慢行,路上,四人用爐子烤了餅子,燙了酒,吃飽喝暖。
    及至行到一個名叫紅花埠的村莊附近,方停下,兆利和楊子點了兩盞馬燈,掛在左右車簷照明,又燃起兩支火把。
    兩人隻見大奶奶熟練佩戴馬刀,大爺還扔了一把給兆利。
    兆利手裏握著冰冷的刀鞘,打了個冷顫,心裏納罕,大爺大奶奶這是準備幹甚?
    這馬刀,他隻跟著大爺在草原上殺狼的時用過,今兒,二位主子夜黑風高去尋李二姑娘的墳頭,已是極奇怪,為何還要帶上此刀?
    就是帶把鏟子,也比這刀說得過去……兆利默默想著。
    說實話,大爺命他打聽李二姑娘的墳頭所在時,他就在揣度主子的用意,若是其他男人遭遇大爺所遇之事,又打聽給他戴綠帽女人的墳墓,那他必能斷定,此人欲刨墳泄憤。
    但換做自家大爺,就絕無可能,大爺霽月光風,最是磊落,絕不會做此沒品之事。
    如今,換了大奶奶,他又拿不準了,隻默默把馬刀別在腰帶上。
    夫妻二人也不欲同他們解釋,否則,原本不怕的人,心中存了固有印象,遇上點兒風吹草動就胡亂聯想,慌亂行動,反而誤了事兒。
    於是,等穿戴裝備齊全,兩人在夜色中對視一眼,吳熳點頭,便帶著兆利轉身去了。
    隻聽男人在後麵囑咐道,“多加小心,有事就吹哨。”
    兩人身上都帶了馴鷹用的哨子,早已約定好了哨音信號。
    有妻子獨自外出打人的前車之鑒,胤礽不得不擔心,她會不會衝動過頭,不欲依靠他,逞強獨力對付。
    雖此離墓地不過十丈遠,但小路崎嶇蜿蜒,他怕趕不及。
    小心甚?強撐甚?兆利一句也不明白,隻隱約聽出可能會有危險,遂一手緊握火把,一手按住刀把,萬分戒備給大奶奶照明引路。
    隻是走了小半路程無甚異常,四周靜謐,耳邊隻聞二人行走的窸窣聲,兆利腦中繃緊的弦鬆了鬆,開始走神。
    一麵想大奶奶一個女子,膽子咋恁大,敢夜間去墳地,一麵又嘀咕奶奶一個官家閨閣小姐,為何拿刀動作如此熟練……
    越想越多,一時不察,竟叫什麽活物從他鞋麵上躥過去了,他嚇了一跳,慌忙跳起,火把上的火星都被抖落了幾縷。
    兆利連忙拔刀,將大奶奶護在身後,引火把去看。
    隱約瞧見是隻眼睛冒綠光的野物,見了火把和人也不怕不跑,前肢著地蹲坐在原地,仰頭直愣愣盯著他們,看著有幾分滲人。
    兆利往前跨了一步,偏頭別眼看清野物是隻紅毛狐狸,低咒了聲“囚攮的”,聲音極小,不敢汙了大奶奶的耳朵。
    又擔心它突然暴起撲過來,傷了大奶奶,便舉火把往前一揮,欲嚇走它,誰知,這隻狐狸竟紋絲不動。
    嘿,這小東西!
    兆利暗惱,方才被嚇的火氣一下子竄上頭,將刀入鞘,拉了袖子,正想走近些趕走它。
    不想,未待他動作,便聽大奶奶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敢問閣下,這附近可有一位名喚李湞娘的女鬼?”
    啊?閣下?女鬼?
    兆利聞言,腦袋悄悄轉了一圈,這裏……哪兒來的閣下?且大奶奶怎就知道李二姑娘成鬼了?
    十一月的夜間,寒風凜冽,火苗搖曳,兆利生生被嚇出一身汗來,不確定地喚了聲,“大奶奶?”您老跟誰說話呢?
    蓮香畏懼地看了看突然出現,將她團團圍住的火焰,也沒想到,那女子會同她搭話。
    今夜,她一如既往出來尋找有緣人,不想,竟遇一絕色女子帶著家仆在外行走。
    她一時被女子的容貌迷了眼,駐足流連,略略出神,險些被那仆人踩中,這才驚跳閃避,被這主仆二人發現。
    不過,這女子真美啊,若她也幻化成這般模樣,還愁找不著如意郎君嗎?
    因此,蓮香遭那仆人驅趕也不願離去,隻呆呆望著,欲將那女子的樣貌身形刻在心裏,回了洞府勤加練習,下次外出,一定用此絕世容顏。
    可周身卻突冒出一圈火焰,將她困在其中,火焰顏色異常,溫度灼人,竟隱含功德之力,若稍有不慎,碰了上去,燒得可不隻是皮毛,蓮香大駭,不知這火從何處來。
    就聽那清泠動人的聲音響起……
    蓮香也不確定那女子是不是在跟她說話,隻見她蓮步輕移,繞過那仆人至她身前,周身蔓起曜金色的火光,與她被困住不同,那火光似在保護這女子和那仆人。
    這下,蓮香知火從何處來了,就是不知這女子是何方神聖,意欲何為。
    兆利尚在愣神,一個不察,竟叫大奶奶繞過他,到那野物麵前去了,嚇得驚呼,又不能動手拉扯主子奶奶,隻焦急言語阻止,“奶奶當心,快回來!”
    但一人一狐都將他略了過去,不曾理睬,兆利隻得快速拔刀上前護衛。
    蓮香仰頭,動了動前肢,忌憚又畏懼地打量著女子,等她動作。
    不過,李湞娘?蓮香沒聽說過,遂以狐狸姿態搖了搖頭。
    兆利見狀,險些驚掉舌頭,大奶奶跟狐狸說話也就罷了,那狐狸竟然聽懂了,還搖頭!
    親爹親娘欸,他和大奶奶這是遇上狐狸精了吧?
    兆利緊咬後槽牙,抑製住提刀就想砍的衝動,可不能砍,大爺說一路聽大奶奶吩咐,顯然大奶奶跟這狐狸精有話說。
    這樣一想,兆利又覺夢幻,也不知大爺能不能信他的話!
    吳熳原本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想瞧瞧這是聊齋裏的狐狸,還是紅樓裏的狐狸,不想,一試就中獎,它明顯能看見且畏懼她的異能。
    當然,也不排除小動物有靈性,本身能見異能的可能性。
    吳熳遂用異能護住自己和兆利,靠近這隻狐狸問話,它居然應了。
    這可真是好消息,吳熳眼中閃過欣喜,此舉不僅打聽了消息,還得知她的異能不止能對付鬼,亦能對付精怪,一舉雙得。
    她高興了,兆利卻是戰戰兢兢,遇上狐狸精固然稀奇驚悚,但敢跟狐狸精說話交談的大奶奶,作為一個女子,膽子是不是太大了點?
    兆利不禁回想著這半個多月來,對大奶奶的印象,貌比天仙,質比冰寒,治家有道......
    如今,怕是得加上老虎膽、豹子心!
    兆利正在胡思亂想呢,又忽聞一道長長的哨音,驚了個哆嗦,汗毛豎起,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聽大奶奶回了一聲短音。
    這頭,胤礽突見妻子異火大規模亮起,卻不見大動靜,心中擔憂不已,又恐貿然前去,壞了她的事兒,遂吹響了哨音,詢問有沒有事。
    回複來得很快,胤礽提起的心稍稍放下,眼睛卻一直注視著那簇異火,直至亮色消去,隻餘橙黃微弱的火苗。
    吳熳得到想要的信息,自然收回異能。
    這隻狐狸精對他們應沒惡意,否則,早就著夜色埋伏下手了,既無害,就不能用來練手,吳熳心中惋惜,叫上兆利繼續前行。
    隻兆利心神未定,不時回頭往後看,見那狐狸精還亦步亦趨跟著他們,便喚了一聲“大奶奶”,手握在馬刀上,發出刀鞘碰撞聲,提醒她注意。
    荒野寂靜,吳熳五感敏銳,自然早就發現了,也沒回頭,隻揚聲道,“閣下若是再跟著,我們可就當閣下蓄意挑釁,隻能刀劍相對了。”
    說著,吳熳身上冒起三四米高的火光,震懾那狐狸。
    兆利看不見吳熳的異能,見那狐狸一步三回頭走了,隻當那狐狸精被大奶奶言語嚇走,心裏也不由暗忖,大奶奶到底是何方神聖。
    沒走多大會兒,兩人就到了李二姑娘墓前。
    李通判對女兒的私通行為不恥,不令她入祖墳,但畢竟骨肉一場,把人隨意葬在這鄉下的廢屋旁,也將陰室修的極好。
    夜間到人墳前站著,兆利心中怪異的很,隻見大奶奶手扣在刀把上,作出預備拔刀的動作,上前兩步,空靈的聲音又起,“李二姑娘?李湞娘?李二姑娘可在?”
    不管是聲線還是內容,在這漆黑的夜色裏、空寂的荒屋旁,都顯得悚然至極。
    大奶奶真是找李二姑娘的鬼魂來了!
    兆利喉間滑動,咽了口口水,頭不敢亂動,眼睛四處亂瞟,這世上真有鬼嗎?李二姑娘在哪兒?
    然而無果。
    吳熳不光呼喊,甚至如叩門一般,敲了敲李二姑娘的墓碑,毫無反應。
    繞著墳塋走了一圈,也沒見個洞口之類的。
    吳熳又將火焰圍了墳塋一圈,想燒燒看,會不會出現她排陰氣時,因異能灼燒而出現的黑氣,然而也無果。
    隻得拿起胸前掛著的鷹哨,吹了兩聲短音,將賈琛和護院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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