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零章 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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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縷琴音緩緩消失,謝安起身而立,隔著長窗向著李徽和謝道韞看來。
謝道韞撫掌微笑道:“叔父琴技當真已經出神入化,這是道蘊這些年來聽到的最好的一曲了。不知為何,道蘊聽此曲感慨頗多,又想笑,又想哭。”
謝安微笑道:“此曲為故人而作,有悲喜之意,所以如此。道蘊算是聽出來了。”
謝道韞和李徽緩步走入花廳之中,李徽上前行禮。
謝安道:“你怎地來了?有什麽事麽?”
李徽道:“我聽到一個消息,說桓大司馬病逝,特來向四叔證實。”
謝安看著李徽道:“消息屬實,桓衝的奏折和書信已經送達京城。桓溫於一天前已然病故。”
李徽緩緩點頭道:“果然是真的。我猜也是真的,我衙署中的官員,街頭百姓都已經喜笑顏開,就差敲鑼打鼓慶賀了。”
謝安看著李徽道:“你認為此事是值得慶賀之事麽?”
李徽苦笑道:“說實話,我的感受很複雜。一方麵,我慶幸桓溫亡故,我大晉終於不必擔心他的壓迫和專橫。終於可以好好的調整格局,內部的矛盾終於有機會調和了。但另一方麵,桓大司馬的死,讓我又頗為惋惜。”
謝安道:“你為他感到惋惜?此言何意?莫忘了桓溫近年來做了些什麽,可是差點毀了我大晉的。你卻為他惋惜?”
李徽道:“一個人的功過不能一概而論。桓大司馬雖然野心膨脹,近年來做了不少大逆不道之事。但是在此之前,他對我大晉還是有功的。領軍征伐,開疆拓士,實行士斷,行事務實等等。都是大事。大晉過去這二十年,若無桓溫勢大壓製,還指不定是什麽樣子。”
謝安道:“哦?老夫竟不知你對桓大司馬評價如此之高。”
李徽道:“功是功,過是過,桓溫想要篡奪我大晉之位,這固然是大逆之舉。不過好在,他最終還是顧念大局的,起碼沒有讓我大晉陷入混亂之中。我並非吹捧於他,隻是說既然桓大司馬已經去世,那麽蓋棺定論之時,當以事實而論。不拔高,不貶低,給予一個公正的評價。”
謝安微笑點頭,歎息道:“這是我得到消息之後,唯一一個說出這樣的話的人。胸懷格局這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
謝道韞在旁抿嘴微笑點頭。李徽來之前,謝安便說了一番同樣的話,對朝廷上下等人慶賀桓溫的去世表達的不滿,認為這些人做的太過,完全否定了桓大司馬為大晉所做的一切,顯得太過刻薄。
謝道韞心中想,李徽和叔父在許多方麵確實相像之極。或許優秀之人在許多事上都是相通的。叔父不偏激,不狹隘,格局大,胸懷廣。李徽也是如此,真是太相似了。
“四叔難道也是這麽想的?”李徽沉聲道。
謝安輕歎一聲道:“大司馬誤入歧途,令人歎息。但他為大晉確實做了許多,自當不能抹殺。有些人活著的時候你也許恨他,但當他去世了,或許你才會發現,沒有他是一件多麽可怕之事。別的不說,桓溫在時,五胡不敢南下,倒是我大晉北伐他們居多。桓溫一死,恐攻守之勢易矣。”
李徽微微點頭,確實,按照目前的局勢來看,秦國攻大晉已經是時間問題。桓溫在大晉和北方胡人心中的威望都不低,多年來率軍同五胡作戰,積累了大量的作戰經驗,手下兵馬是大晉唯一一支不懼胡人的兵馬。
桓溫現在去世了,這顯然會讓北方敵人的顧忌少了一些。桓溫活著的時候固然給大晉帶來威脅,但他同時也是北方敵人忌憚的對象。他一死,別的不說,秦人是定會彈冠相慶了。
“四叔,桓溫已死,倒也不必說了。但不知目前姑塾兵馬誰人統率,京城是否要做出應對,以防不測。”李徽道。
謝安微笑點頭,李徽的反應是快速的,他很快便考慮到桓溫死後可能會發生的亂局,提醒自己做好準備,這是冷靜智慧的表現。
“倒也不必特別安排,老夫已經讓謝玄稍加調度兵馬,以防不測便可。桓大司馬去世之前,已將領軍之權交於桓衝之手。桓將軍寫給老夫的信上已經說的清清楚楚,他將約束手下兵馬,讓我放心。”謝安道。
李徽輕聲道:“軍權交於桓衝之手,那便無虞了。桓將軍當是謹慎而為之人,有他約束,當無大亂。大司馬臨終之前倒是做出了明智的抉擇。”
謝安道:“個中內情,你恐還未知曉。你可知桓秘鼓動桓溫之子桓熙桓濟試圖殺桓衝奪取軍權之事?”
李徽驚愕道:“竟有此事?”
謝安點頭道袍:“他們密謀待桓衝抵達姑塾殺之奪權,卻被郗超識破告知桓衝。桓衝反製得手,桓秘桓熙桓濟三人皆被拿獲。否則,若是被桓秘桓熙他們得手,恐生大亂。”
李徽唏噓道:“萬幸,萬幸。”
謝安道:“桓衝上奏,請求朝廷下恩旨,南郡公之爵由桓玄繼承。同時依照大司馬遺命,下旨確認他領軍之權。老夫已然請旨。另外,老夫打算親自前往姑塾拜祭桓溫,參家喪禮。李徽,你願意隨老夫一起去麽?”
李徽點頭道:“願同四叔一起前往。”
謝安笑道:“你不怕又入虎穴?別人可都是勸我不要親自前往的。”
李徽沉聲道:“桓溫已逝,局麵將大大不同。四叔親自前往,正是表達對桓氏信任的重要一步。大晉內部的分歧也該到此為止了。這是對桓衝的支持,對桓氏的信任,也是大晉重新整合團結一致對外的轉折之時。這一趟是必須要去的。再者,四叔和桓大司馬曾有故交之誼,故人逝去,前往拜祭也是人之常情。桓溫隻是對手,而非仇敵。在下覺得,我們真正的敵人在北方,是時候翻開新的一頁了。”
謝安微笑道:“說的好。”
……
大晉寧康元年四月初十。謝安在李徽謝玄以及多名官員的陪同之下抵達姑塾,拜祭大司馬桓溫的靈柩。
在桓溫靈柩之前,謝安宣讀了朝廷的聖旨。
聖旨高度評價了大司馬一生的功績,從討伐成漢到三次北伐,從士斷之策到上疏八議,從為人到用人,從品德到容貌風度,極盡讚美之能事。
這本就是袁宏所做的加桓溫九錫的錫文內容。隻不過此刻作為桓溫死後歌功頌德蓋棺定論之旨予以宣布。
桓溫生前沒能等到這一篇錫文,終於在死後得到了這篇錫文。隻可惜,他永遠也聽不到這篇對他評價極高的錫文了。
聖旨還宣布,追贈桓溫為丞相,諡號‘宣武’,喪事禮製按照漢霍光舊製,又賜九旒鸞輅、黃屋左纛等物。以極高規格下葬。
同時,下旨宣慰南康公主等桓溫遺孀諸子女,允許桓溫幼子桓玄繼承南郡公之爵。
另下旨任命桓衝為中軍將軍,領揚江豫三州諸軍事,該任揚江二州刺史,假節領軍鎮於姑塾。
次日上午,桓溫靈柩隆重下葬於姑塾北城之外江邊高坡之上,望北地而葬,以為北望中原之意。
一代梟雄,自此安眠。
……
五月初二,京城。
晌午灼熱的陽光裏,郗超正隨著退朝的人群緩步走下大殿的台階。周圍眾官員穿梭而過,但沒有人同他打招呼說話。走過他身邊的人都有意無意的避讓開來,仿佛他身上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髒東西一般,不肯和他接觸。
郗超的手搭在眉眼上方,遮擋住刺目的陽光,一步步的走下大殿台階。台階下方,謝玄和李徽並肩而立,看著郗超走到麵前。
“二位是在等著我麽?”郗超緩緩開口道。
謝玄點頭道:“正是。”
郗超道:“有什麽話便說吧。是要笑話我被朝廷駁回了廣州刺史的任命是麽?那便盡情的嘲笑我吧,郗超並不在乎。你們得逞了,你們贏了。”
謝玄道:“倒也沒什麽,隻是向你表達我們的哀悼之意。令堂病逝,還請節哀。”
郗超點訝異道:“你怎知道?”
謝玄道:“莫忘了,我謝家老宅也在會稽郡。你要回會稽奔喪是麽?”
郗超道:“正是。”
謝玄道:“若需幫忙,可以開口。還有,令堂喪事之後,可來京城。我叔父讓我代為傳話,你若願痛改前非,我四叔既往不咎,可舉薦你為門下散騎常侍,為朝廷繼續效力。”
郗超微笑道:“原來是謝公命你們來施舍於我的。駁了我廣州刺史之職,想讓我在京城任職,從此後在你們的眼皮底下,受你們的白眼和奚落,受你們的使喚是麽?嗬嗬嗬,我郗超寧不為官,也不會淪落到要受你們的擺布。此次我回會稽奔喪之後,從此將用不複出為官。回去告訴謝公,他休想使喚我。”
謝玄瞠目道:“你這人,怎將別人好意如此糟蹋?你之前的密謀害我叔父之事,還沒跟你算賬呢,卻說這樣的話?”
郗超沉聲道:“那便請你拿了我郗超,砍了我的頭便是。我可沒求你們饒恕我。我郗超這一生從未當過軟骨頭。”
謝玄怒道:“你……當真是不可理喻。”
郗超皺眉道:“還有話說麽?要拿我麽?若不肯動手,我可要走了。”
謝玄正待說話,李徽拉了拉他衣袖,上前拱手道:“郗大人,告辭了。還請節哀順變。君子絕交,不出惡言。謝公對你仁至義盡,是你自己轉不過彎來,卻也不必埋怨別人。有因便有果,人有時候要多想想自己為何落得今日地步,原因是什麽,而不是一味的怪別人。”
郗超眯著眼看著李徽,冷冷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李徽,你和我其實差不多。將來,你的下場未必如我。”
謝玄啐道:“賢弟,這種人跟他說什麽?他愛如何便如何。隨他去吧。”
郗超冷笑一聲,轉身昂首闊步離開。
郗超回會稽奔喪之後,果然再未複出為官。朝廷征召其入朝,皆被拒絕。四年後,郗超病逝於會稽,終年四十二歲。
本卷終,請看下卷:駭浪驚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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