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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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大明發生了兩件轟動全國的大案,第一個就是江西瑞金的田兵之亂,第二個就是鬆江府的叫魂案。
    這兩個案子,看起來天南地北,沒有什麽關聯性,但其實內在邏輯和本質是完全一致的。
    政治活動,從來不局限於廟堂之高,社稷之民,每一個人的選擇,決定了社會的最終走向。
    大明的社會在劇烈的變化著,從傳統觀念上去解讀這些變化會覺得離經叛道;淺嚐輒止從表現去分析會變得膚淺;
    要解讀變化,要從本質出發。
    瑞金田兵之亂、鬆江叫魂案,本質上是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係的矛盾;
    本質上是生產關係改變引發的經濟變革與現行思想道德、政治律法製度、組織架構、分配方式的矛盾。
    即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矛盾。
    隻有看穿了表象,清楚的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剖析暗流湧動的問題,拋開對階級的偏見和利害關係去分析原因,並且就原因找到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才能解決問題,緩解矛盾。
    現象、問題、原因、辦法這四個步驟,就是矛盾說提供的思考方式。
    矛盾說從來不是什麽經學,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給人一個方法論,去思考社會的種種現象。
    大明廢除了賤奴籍,並且在浙江、五大市舶司展開還田,代表著舊強人身依附生產關係開始崩解,佃戶們消息再閉塞,也會聽到遠方的消息。
    生產力已經改變,大明已經有了新的農作物、水肥,代表著糧食在緩慢但是穩定的增長。
    佃戶們能夠感同身受萬曆維新的變化,因為潘季馴在萬曆三年就已經開始在江西推廣番薯,番薯已經種遍了荒地;
    可是以石誠吾為首的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縉紳,依舊想要倒行逆施,恢複腐朽的、陳舊的強人身依附生產關係,極盡所能的朘剝和把百姓當做是草芥。
    矛盾在那根弦兒崩斷之後,猛烈爆發。
    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矛盾,是階級矛盾和鬥爭的集中體現。
    “王次輔。”朱翊鈞看著王崇古說道:“朕不解。”
    “臣惶恐。”王崇古趕忙站了起來,俯首聽陛下詢問,陛下和張居正是親師徒,但他和陛下也是親君臣。
    陛下也不是事事都聽他張居正的!
    “朕不解,為什麽,大明律法上,長久保持對鄉賢縉紳的利益讓渡和司法偏袒,非但沒有緩解尖銳的地主與佃戶之間矛盾,反而有些加劇了這種對立?”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
    王崇古是大明的大司寇,負責刑部已經十三年。
    王崇古一愣,沉默了片刻說道:“容臣緩思。”
    利益讓渡和司法偏袒,是客觀存在的。
    大明的秀才見官不跪有廩米免勞役,舉人更是可以出仕做官,可以免部分的田賦,甚至可以有奴仆。
    而進士那就更不得了!
    是官選官的統治階級,除了免賦稅之外,還有刑不上大夫的特權。
    隻要考中了進士,即便是進了北鎮撫司衙門,也不能上刑,同樣還有八辟八議,這種成體係的寬宥製度,更遑論那些見不得光的潛規則了。
    做了官,但凡是不謀反,不搞出民亂來,斬首這兩個字對士大夫而言,太陌生了。
    陛下的問題看起來簡單,但其實一點都不簡單,這種律法上的偏袒,沒有達成朝廷的期許。
    朝廷讓鄉賢縉紳好好的替朝廷安土牧民、教化百姓、宣講政令、表率鄉閭。
    這些鄉賢縉紳非但沒有起到應有的積極作用,反而恃勢武斷、淩虐桑梓、欺侮鄰民,大為地方之害。
    “鄉紳,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被偏袒,自然有恃無恐。”
    王崇古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萬曆三年,綏遠總督潘季訓在江西,加意整飭,嚴行禁止,各紳士始知有法,方遵守法度,循分自愛。”
    “乃近來舊習複萌,竟不顧聖命、公然抗旨、恣意妄行,可謂是無法無天。”
    “臣聽王家屏說,廣州一些州縣,縉紳大戶派打手攜帶長刀短槍,下鄉民沙田拔苗,沙田貧瘠而勉強耕種,仍被占沙之名所迫,因為鄉民沙田種苗,就沒人做佃戶了。”
    “臣聽南衙巡撫李樂說,在南衙,有豪強聽聞誰家藏銀,必誣告舉報鄉民販賣私鹽,趁機侵吞,至萬曆十年南衙重壓整治,此風稍止,萬曆十四年陛下南巡離開,此風再起,再被整治。”
    “臣生於山西,幼時,臣就聽聞,山西的襄陵和臨汾兩縣,縉紳獨占水利,農人耕種必買水券,若無券則無水,反反複複。”
    “陛下聖明,臣以為,可能正是這律法上的偏私,才有了這漁利婪賄的不賢之紳。”
    “賞罰不明,不信也。”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管子有雲:聖君設度量,置儀法,如天地之堅,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時之信。”
    “賞罰不明百事不成;賞罰若明四方可行。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有罪也,不信之罪。”
    “臣等罪該萬死。”張居正嚇了一跳,立刻帶著群臣齊聲俯首說道。
    皇帝有罪,大臣們就隻能萬死不辭了,所以皇帝不能有罪,也不能有錯。
    信的意思是公正,不發生偏差,不信,就是不公正,讓社會發生了偏差。
    作為皇帝,朱翊鈞負有主要責任。
    真的是朱翊鈞的錯嗎?可是千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
    “大明會典在修,那麽對於鄉賢縉紳之司法、賦稅特權,諸位愛卿商議後,呈送禦前吧。”朱翊鈞揮了揮手。
    到了大臣們選擇的時間,是取消鄉賢縉紳的特權,還是認定皇帝有不信之罪。
    看似有的選,其實就隻有一個選擇,取消鄉賢縉紳的司法、賦稅特權,取消這種偏袒,而不是讓鄉賢,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讓鄉賢在律法中,回歸民的序列。
    認定皇帝有不信之罪,危害是極大的,李太後動不動讓小皇帝寫罪己詔是一種極其荒謬的做法。
    罪己詔一下,大臣們就得致仕,致仕還不算完,陛下的京營需要勞師遠征,將陛下置於不信之地的鄉賢縉紳物理消滅,才能讓陛下擺脫不信之罪的窘境,否則皇帝有罪,那這天下還坐不坐了?
    “同時,也要警惕沿海新興資產階級,擁有類似於近乎於官而異於官,近乎於民在民之上的地位,否則他們就會和鄉賢縉紳一樣,搞強人身依附關係,極盡所能的朘剝而且認為理所當然。”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這對大明很重要。”
    新興資產階級是有先進性的,但這些新興資產階級獲得更多的律法偏袒,先進性就會逐漸消失。
    新興資產階級的思路,就會從改良生產工具、改善勞動工場的生產環境、提高生產效率、降低生產成本,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潤,變成極盡所能的朘剝勞動價值。
    格物院對一個壯勞力的工作進行過量化,也就是度數旁通,1個人一天的工作量等於1.2匹馬。
    大明人很多,勞動力充足,一旦朝廷給了更多的特權,新興資產階級,就會和舊地主階級一個模樣,肆意妄為。
    朱翊鈞環視了一周後說道:“天下不是朕一個人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一旦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新興資產階級,變得腐朽,後果難以想象。”
    皇帝立法,真的能阻止新興資產階級的腐朽嗎?這是不可能的。
    從政治基本邏輯去看,經濟地位決定政治站位,時間稍長,新興資產階級必然陷入舊的輪回,收租要比奮鬥賺得多,來錢更容易。
    但新興的資產階級的新陳代謝,要比舊地主的新陳代謝要快得多的多。
    因為新的行業在如同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新的肉食者會不斷的出現,衝擊舊的肉食者,形成新陳代謝。
    “陛下,律法好定,推行極難。”王崇古提醒了皇帝即便是改變了律法,最後的結果,可能也不如人意。
    因為這些鄉賢縉紳、新興的資產階級,掌控了生產資料,就掌控了分配的權力,他們甚至可以通過分配,掌握話語權,塑造道德,讓別人叫他爸爸。
    “先從律法上修訂,有了律法,才有可能推行。”朱翊鈞十分清楚其中的難度,皇帝的聖命有用,但作用有限,需要大明大多數人的共識。
    誠然,大多數人可能會被欺騙,但不會被一直欺騙下去,因為朘剝的刀,刮在自己身上。
    刮骨刀刮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是真的疼。
    法律條文和司法實踐,是矛盾相繼,才能不斷向前。
    “陛下,戶部給事中彈劾大司徒少司徒。”右都禦史李幼滋拿出了一本奏疏,這本彈劾王國光和張學顏。
    “北齊用任楊遵彥則理,用高阿那肱則亂;隋代任高熲則理,用楊素則亂;初唐用房玄則理,玄宗用李林甫、楊國忠則亂。”
    “用人得失,所係非輕;安危在出令,存亡係所任,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有德進,忠厚為先,天下四安;有才進,殘刻為先,禍亂江山。”
    ……
    奏疏很長,前麵討論用人的重要性,下麵批評皇帝用人的邏輯,皇帝是唯才是舉,根本不注意德行,有些人大缺大德,陛下仍然重用。
    這大缺大德中就有大司徒少司徒二人。
    朱翊鈞聽了半天,才聽明白,戶科給事中究竟彈劾了什麽。
    理工學院第一期學子,會計畢業八十人,國朝隻留下了十個,戶部隻拿到了三個,這對審計缺口超過四百的戶部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學子為何不進戶部做審計,因為事多、錢少、離家遠還不能進步。
    主要是不能進步。
    大明官吏之間有著天然壁壘,這些審計吏員,一輩子都是這個活兒,頂天了做到九品司務,就到頭了。
    做官是要出身的,理工學院弟子,等同於秀才出身,連舉人都不是。
    朝中海瑞這把神劍,大力肅貪,每年查處大量的貪官汙吏,這些審計就是想收銀子,也怕被海瑞抓到。
    而且戶部審計製度十分嚴密,每年審計,戶部大門一關,都在一個小隔間裏,三人不同時間複查一本賬,誰出了問題,還要問責。
    聯袂,沆瀣一氣,非常困難。
    在戶部做審計,就是個旱澇保收的辛苦活兒。
    “戶部給事中奏聞之事,大司徒真的做了嗎?”朱翊鈞看向了王國光疑惑的問道。
    按照給事中的彈劾,王國光直接明搶,沒有任何文件,但本來簽訂的勞務合同,統統被宣布作廢了。
    王國光俯首說道:“句句屬實,未曾虛構,臣讓各民坊將所取生員送到戶部來。”
    王國光沒有下命令,而是讓司務去吹了吹風,這些民坊,收到風聲,立刻就辦了。
    不辦,得罪戶部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明皇帝都不會無緣無故的得罪戶部,以前戶部沒錢的時候,大家都踩戶部一腳。
    現在戶部錢糧充足,走到哪裏都是挺胸抬頭!
    “送回去吧,不願意給朝廷辦事,搶來何用?戶部缺失,就提高些待遇,爭取下一批。”朱翊鈞麵色為難的說道。
    戶部審計缺口大,每年年末審計,戶部都需要到宮裏來協調,除了到宮裏協調,則是招募。
    王國光再俯首說道:“打算盤而已,一本賬三個人審計,還有複審,他們隻要打算盤就行了。”
    強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戶部這麽幹,性質就跟強搶民女沒什麽區別,已經不是權力的小小任性,而是極大的任性了。
    但王國光這麽幹,其實從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傳統觀念,是可以解釋的。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臣子是皇帝的家奴,家奴是給皇帝幹活兒的。
    皇家理工學院是內帑單獨出資修建,沒有民間募集,甚至連國帑都沒出錢,陛下不拿出內帑的銀子來,沒有皇家理工學院。
    所有皇家理工學院的弟子,都要感恩皇帝的恩情,並且為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聖恩。
    現在皇帝國帑審計缺少審計吏員,而這些學子不思報恩,反而為了些許碎銀,就棄陛下而去。
    哪怕從最功利的角度,四年一百二十銀束脩,陛下提供了六十銀無息的貸款,難道不應該把這六十銀的恩情還了?
    恩情敘事,算是封建帝製的典型特色。
    “也不都是為了碎銀,很多都是家族子弟,專門學習商學和會計,學完是要回家的。”朱翊鈞笑著為學子們解釋了一下。
    家裏有家產要繼承,這也是原因之一。
    朱翊鈞看著王國光說道:“缺人就自己委培好了,沒必要鬧成這樣。”
    張學顏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這麽下去,國帑的審計就隻能徒有虛名了,假賬算不過民間,看不出來。”
    “到那時候,戶部衙門就成了笑話了。大司徒也是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
    朱翊鈞為之愕然,然後點頭說道:“朕明白了,原來戶部有這樣的顧慮,這就是情理之中了。”
    “容朕緩思。”
    “有了。”朱翊鈞眼睛珠子一轉想到了好主意,點子王靈機一動,拿出了一個都能接受的方案來。
    張學顏為自己的上司說好話,也是實情,國帑算力不足,一到年終審計,就需要到宮裏協調。
    大明天下,算力最強的是內帑,宮裏內帑太監崔敏帶領的算盤宦官有兩千四百名。
    而這些算盤宦官是宮裏內書房十幾年時間,一點點培養出來的,宦官又沒地方去,隻能為皇帝效力。
    而這些算盤宦官,大多數不在宮中,而是在各府之內,為稽稅院稽稅提供支持。
    算力排行榜,第二名是皇家格物院,主要是為了研究,大明在繪測天下堪輿圖,各種星圖、天文、壓力差表等等,都需要算力。
    第三名則是國帑審計,一共有審計吏員三百八十名,負責六賬一冊的審計。
    朱翊鈞放任理工學院的會計學子,不出幾年,民間算力大於國帑,到時候,國帑到時候收到的就隻有假賬。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有個主意,在東交民巷劃撥六十畝的地方,修一個監獄出來。”
    “稽稅院這些年查了很多的案子,少說抓了四千的賬房先生,這些賬房先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得關著吃糧。”
    “把這些賬房先生分出兩千來,投入這監獄裏,供戶部差遣如何?”
    職業技術專業監獄。
    朱翊鈞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稽稅院抓捕的賬房先生,被判了幾年徒刑,就是派出幹活。
    當然稽稅院稽稅房,賬目多,忙的時候,也會抽調這些賬房先生幫忙,算是苦役的一部分。
    賬房先生寧願給稽稅院算賬也不願意出去幹苦力,那是真的苦力,修橋補路、營造官道、燒焦煉鋼、送糧苦力等等。
    廷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看向了張居正,這些個損招,九成九都是張居正教的。
    陛下多仁德,連強迫理工學院弟子給朝廷幹活都不肯,那不仁的隻有張居正了。
    “那豈不是說,多年以後,理工學院同年學子,會在這東交民巷再見麵?”海瑞愣了很久,才開口說道。
    審計司的審計吏員去監獄裏取賬本,監獄裏負責審計賬目的是當年的同學。
    朱翊鈞笑著說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啊,能在東交民巷監獄再次相遇,隻能說是緣分了。”
    “大司徒以為朕這個主意怎麽樣?”
    “陛下睿哲天成。”王國光選擇了答應下來,他要解決戶部算力不足的問題,而不是強摁著牛喝水。
    朱翊鈞看向了李幼滋說道:“那就好說了,覆六科廊說學子仍照舊履任,都是司務聽錯了,誤會一場,不必揪著不放了。”
    “臣遵旨。”李幼滋俯首領命,陛下已經定性了是誤會,司務領會錯了大司徒的意思。
    司務會承擔責任,並且被罷免,但被罷免後,會過段時間會換個地方再啟用,這件事就徹底過去了。
    你要為頂頭上司背了鍋,扛了雷,下場慘淡,日後誰還願意為這位上司背鍋?
    官場有打打殺殺,也有人情世故。
    朱翊鈞重視循吏,他比較看重能不能把活兒幹好,能把活幹好,貪一點就貪一點。
    戶科給事中覺得皇帝過於重視才能,而不重視德行了,就是那句: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這職業技術專業監獄,就是典型的用才不用德的典型。
    廷議在日上三竿的時候,才結束,朱翊鈞處理了一些需要過會的大事,而後開始了每日的操閱軍馬。
    等到朱翊鈞回到了通和宮的時候,江西瑞金田兵頭領已經押運到了京師,住進了北鎮撫司。
    馮保麵色複雜的說道:“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三人,是田兵的頭兒,萬乾倡是廣州人,連遠侯是胡廣人,鄭三萬是福建人。”
    “他們也是外鄉人,當地叫做客綱,客綱在江西還是很普遍的,福建的地不養人,有個天災人禍就會逃往江西。”
    江西的窮,是江西衙門窮,不是江西缺少縉紳。
    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裏三狀元,九子十知州;十裏九布政,百步兩尚書;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這不是誇張,而是事實。
    很多朝官都不願去江西履任,因為江西的勢要豪右實在是太多了,誰都得罪不起,不如不去。
    退休的閣老、大臣,門生遍天下,推行政令,很容易就會活兒沒幹完,還要被連章攻訐。
    這也造成了一個比較矛盾的現象,一方麵是江西本地的窮民苦力逃跑,另一方麵是外鄉人逃難到江西做佃戶。
    “去北鎮撫司,朕見見他們。”朱翊鈞看了看奏疏,選擇了前往北鎮撫司衙門。
    見田兵頭領,是朱翊鈞早就做好的打算,說是兵,不過是揭竿而起的百姓。
    朱翊鈞見到了三個田兵的頭領,雖然沐浴更衣後,收拾的很幹淨,但仍然非常瘦弱。
    “草民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磕頭見禮,禮儀並不標準,禮部很努力教了。
    “免禮免禮。”朱翊鈞滿臉笑意的說道:“坐下說話,坐下說。”
    草民見天子,那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這三位樸素的漢子,連說話都抖。
    三人非常瘦弱,而且有點黝黑,手掌掌紋很深,都是溝壑,掌紋、指甲裏都是洗不淨的泥。
    朱翊鈞沒有直接詢問田兵之亂的事兒,而是嘮起了家常,家裏幾口人、有幾個小孩、孩子多大、家裏多少田、都是種什麽等等。
    這話匣子打開後,三位才終於不緊張了。
    “這營莊之法,三位以為如何?”朱翊鈞終於問出了見三位民魁的目的,問策。
    涉及到了百姓的政策,還是問問百姓。
    “不如還田。”萬乾倡膽子最大,他聽完了陛下說營莊製度,試探性的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朕知道不如還田,這是折中的法子,現在江西,還田真的很難。”朱翊鈞又詳細解釋了下還田的難處。
    不是不想,而是當地還不具備條件,一道聖旨就能把問題解決,那就不是人主,而是天神下凡了。
    最迫切的就是減租,減少土地收益,讓這些個鄉賢縉紳把目光從土地上離開。
    “那還是不如還田。”鄭三萬有些執拗的說道。
    朱翊鈞非常嚴肅的說道:“過於劇烈的政治活動,受傷最深的還是百姓,還田,是一定要做的。”
    為了讓百姓喘口氣,讓百姓橫死,朱翊鈞做不出這等事兒來,這不是胡鬧嗎?
    浙江能還田,是浙江手工作坊已經高度發展,在地方占據了統治地位的鄉賢縉紳,多少也看不上那點土地產出了,事多還不怎麽賺錢。
    江西再發展一段,才具備還田的基礎。
    連遠候低聲說道:“那不能還田,這營莊法還是極好的,就是草民擔心,這村裏的懶漢成了團練,懶漢地痞,得了權,更是欺壓百姓了。”
    朱翊鈞眉頭一皺,立刻說道:“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很好,朕會下章戶部,對這懶漢地痞,嚴防死守。”
    廟堂之高有自己的局限性,思考問題從上而下,而不是從下而上,這些懶漢地痞做了團練,這營莊立刻就烏煙瘴氣了起來,百姓更受欺負。
    朱翊鈞讓馮保拿出了三枚腰牌,才開口說道:“這樣,這個腰牌你們拿著,營莊法推行有什麽問題,你們就找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的稽稅房緹騎,讓他們奏聞朕。”
    腰牌是早就準備好的,是全銅腰牌,正麵寫著民魁,背麵寫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是專門發給他們的護身符。
    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到稽稅房找稽稅緹騎反應情況。
    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聚嘯佃戶,是真正的為民請命,畢竟誰都不知道朝廷會如何反應,江西地方官員會不會殘忍鎮壓。
    朱翊鈞離開北鎮撫司後,立刻下章戶部,詢問戶部意見。
    戶部營莊法和刑部廢除鄉賢縉紳司法特權稅賦優待的奏疏,在第二天清晨送入了通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