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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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話在早野健次郎與佐藤信忠心裏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這是正通商社的機密!
    早野健次郎下意識握緊斜插在腰間的佩刀,用警惕的目光死死盯住肖勁鬆,言語上早已沒了之前的客套,沉聲道:“張桑,您從哪裏得到這個消息”
    肖勁鬆沒有直接回答。他伸手從衣袋裏拿出香煙,對佐藤信忠禮貌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問:“佐藤先生,能抽支煙嗎”
    佐藤信忠關注著肖勁鬆表情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您請自便。”
    劃亮火柴點燃香煙,肖勁鬆醞釀了一下情緒,翹起二郎腿渾然釋放出一股約翰牛特有的冷傲氣質,平靜地說:“我以前在瑛國皇家海軍供職,雖然後來離開了,但在海軍部還有幾個朋友。”
    “長期以來,正通商社一直是瑛倫紗廠的重要供貨商。可是從今年年初的時候,我注意到情況有些變化。”
    “三月份,阪東丸沒有按照預定航線前往孟買,而是直接去了夷州。”
    “四月份,野島號運煤艦沒有在孟買停靠,直接進入吳港。”
    “上個星期,富山丸改變航線,前往大連。”
    “阪東丸和富山丸是貴商社旗下的貨輪,野島號雖說是海軍的艦艇,但就實際功能而言其實就是貨船。”
    肖勁鬆將身體往後略微靠了靠,吸了一口煙,透過煙霧觀察著坐在對麵的佐藤信忠:“阪東丸和富山丸的算不上什麽秘密。隻要購買當地報紙,無論是誰都可以知道它們的航向和具體入港時間。”
    “野島號要麻煩一些,它畢竟是軍艦,航線保密,但最初的停靠碼頭是孟買,我隻要通過海軍部的關係,再加上幾份非常及時的電報,就能掌握這些貨船二十四小時內的所在位置。”
    早野健次郎皺起眉頭,在桌子下麵握刀的手略有放鬆。他內心和眼睛裏都充滿了疑惑:“張桑,我提醒你,我們談的是棉紗,不是貨船。”
    “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棉紗。”肖勁鬆看了他一眼,隨即將視線轉移到佐藤信忠身上:“從棉花到棉紗,再到棉布,這是一個完整的生產製造過程。貴國長期向瑛國出口棉紗,在兩國貿易中占有重要比例。當然,之所以這樣做的前提,除了兩國之間供需互補,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因為海軍。”
    “眾所皆知,貴國海軍源於薩摩藩,師從於瑛國,而且瑛國工業底子雄厚,所以貴國在商業貿易方麵優先選擇瑛國也無可厚非。但無論任何事情隻要持續時間久了,就會形成相互依賴或者其中一方依賴的情況。”
    佐藤信忠保持著固定不變的跪坐姿勢。他很想對“張誠和”剛才說的這些予以反駁,然而搜腸刮肚卻找不到合適的字句,隻能壓製著心中的驚駭與憤怒,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在喉嚨深處發出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咕嘟”聲。
    肖勁鬆繼續以溫和語調毫不留情撕下對方身上最後的遮羞布:“恕我直言,貴國與瑛國之間的外貿長期處於不平等地位。賣棉紗肯定沒有賣棉布賺的多,但全球棉布市場早已被瑛國人牢牢把持。他們在全球所有的殖民地進行傾銷,硬度、伽那大、芯洗蘭、非洲……這是一個無比廣闊的市場,需求量驚人,是真正的財富寶庫,可對於貴國以及貴商社,隻能站在旁邊觀望。”
    “八嘎!”早野健次郎再也忍不住了。有一說一,這個時代的東洋人雖說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卻血性十足,根本不像三島郵寄夫自殺的那個時代,軍人麵對狂人束手無策,竟然撥打報警電話,讓警察過來處理。
    佐藤信忠轉過頭,很是不滿地看了一眼早野健次郎:“早野,你想幹什麽”
    他的身份對早野健次郎自有一股威嚴,後者連忙雙手撫地,憤憤不平的辯解:“部長,他……這個人說話極其無禮,我實在是……”
    “夠了。”佐藤信忠臉上浮現出不悅的神情,他對著早野健次郎緩緩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嗨伊!”早野健次郎不敢多言,隻得轉身退出靜室。
    房間裏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佐藤信忠按捺住心中的浮躁,勉強擠出一絲笑:“張桑,讓您見笑了。”
    肖勁鬆微笑著擺了擺手:“早野君是性情中人,不矯揉造作,有什麽就說什麽,這很好。”
    這話讓佐藤信忠聽起來感覺很舒服,也多少驅散了一部分心中的不快。他定了定神,認真地問:“張桑,關於棉紗……你是怎麽知道的”
    肖勁鬆沒有故意賣關子。他將手中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摁熄,直言不諱:“去年年底,貴國以“保護僑民”的名義向魔都增派了五百人的海兵隊。今年年初,又在這個基礎上增派了一千名士兵。”
    所謂海兵隊,就是海軍陸戰隊,隻是各國叫法不同。
    佐藤信忠點點頭,心中疑惑仍然未解:“這與棉紗有什麽關係”
    肖勁鬆微笑道:“這就要說到魔都公共租界的由來了。這裏最早是瑛租界,後來米國人也插了一腳,兩邊加起來合成“瑛米租界”。為了方便往來,兩國租界合並,這才有了公共租界。”
    “佐藤君,貴國來得比較晚,沒有單獨劃分租界,但因為貴國僑民以虹口一帶為聚集地,所以概念上就把這裏默認為貴國的勢力範圍。”
    “派出軍隊保護僑民,這當然無可厚非。可是年前增兵五百,年後又增兵一千,這對瑛、米兩國來說實在太多了,而且執政府也無法接受。這可不是我誇大其詞,佐藤君您站在他們的立場想想,這無論換了是誰都不願意啊!”
    “國與國之間的商業貿易,很大程度上是外交的延續。貴國海兵隊增兵,魔都報紙新聞版麵上清清楚楚寫著呢!再加上我有海軍部那邊的關係,把阪東丸等貨輪連續改變航線的事情聯係起來,所以我才提出每件棉紗一百六十塊大洋的報價。”
    “貴國生產棉紗,原料來源主要是中一國與米國的棉花。當然硬度的棉花品質更好,可那是瑛國人的後花園,貴國根本無法插手。嗬嗬,我不是官員,在“增兵保護僑民”這件事情上,我無法發表評論。我隻知道一件事————唐寧街的大人物不願意在魔都看到太多的貴國士兵,所以他們認為有必要通過外交或者商業手段給貴國一點必不可少的提醒。”
    “所以連續兩個月,瑛國人連續縮減從貴國購入的棉紗數量。我相信貴國外交部從一開始就此事與唐寧街協商。如果彼此都能滿足雙方提出的條件,阪東丸的航線就不會有變化。可是就目前來看,我估計實際情況應該是貴國在駐軍一事上態度強硬,唐寧街那邊也不願意鬆口,導致兩邊僵持。”
    佐藤信忠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肖勁鬆說的這些話極具分量,用“遠見卓識”來形容也絕不過分。
    他深深吸了口氣,為了掩飾內心深處激烈的思維碰撞,佐藤信忠端起已經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後放下,歎道:“張桑,能夠通過一件簡單的事情進而分析出這麽多的細節,然後轉而用在商業方麵……您真的很優秀。”
    肖勁鬆笑了,他笑得坦誠又狡猾:“佐藤君過譽了。我隻是一個商人。”
    既然事情已經說開,繼續之前的堅持已然沒有必然。佐藤信忠思考片刻,認真地說:“一百六實在太低了。一百六十五,這是底價。”
    肖勁鬆臉上再次流露出迷人的笑意:“一百六十三,我認為這才是最合適的價位。”
    佐藤信忠顯得有些不快:“張桑,就算你掌握著信息方麵的優勢,也不能把價錢壓得太低。我已經說了,每件棉紗一百六十塊大洋,就算川口專務在這個問題上也是與我持同樣的態度。”
    肖勁鬆笑意未減,隻是說話音量比剛才減輕了許多:“我明白。我的意思是,一百六十五塊大洋隻是紙麵上的價錢,當然也是我們的實際成交價。可作為朋友,一百六十三……這是我給佐藤君的報價。”
    佐藤信忠滿麵愕然,過了幾秒鍾才慢慢回味過來,心中隨即湧起一陣無法言喻的狂喜。
    兩個字,回扣。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拿到台麵上來說的。
    佐藤信忠故意麵露難色:“張桑,這樣……我真的很不好辦啊!”
    肖勁鬆雙手按住矮桌上,將上身前傾,他的語音低沉,渾厚且富有特殊的魅力:“按照我們中一國人的說法:此時此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佐藤信忠嘴角抽動了一下,望向對麵的目光含有特殊調侃意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伱是瑛國人。”
    肖勁鬆的回答油滑且帶有幾分厚顏無恥的成分:“隻要能賺錢,身份不是問題。”
    佐藤信忠笑了。
    他主動伸手與肖勁鬆握住,眼裏卻透出濃濃的傲慢與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