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紀五

字數:7906   加入書籤

A+A-


    從嶽飛家裏出來的時候,臨安城的雪下得更大了。
    家家戶戶都收到了消息,閉上了屋門,自然也就沒人清掃門前的積雪。
    站在門前往前頭一眺,整個臨安都變成了白色。
    矮子站在屋簷下,伸手往外探了出去,隻是一眨眼,那雪花兒便飄到了他的掌心裏,帶來陣陣的涼意。
    唯有這個時候,他才真切的感覺到了,臨安與上京,其實差別也沒有那麽的大。
    他好似失了神,但又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被姚太夫人的氣勢給微微震住了些。
    那精忠報國四字,分開念有分開念的神氣,合起來又有合起來的威力。
    都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於是便有聖人出。
    人和人站在一起是無法分別的,但人和禽獸站在一起,禽獸便會立即顯形。
    在這位的麵前,大夥兒竟都顯得像是禽獸了起來。
    這麽大把年紀的婦人,固執一些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
    趙士程是真的想不明白,老九出了名的昏君一個,屁本事都沒有,今年又濫殺了那麽多的大臣,眾人當早有不滿才是。
    但從趙鼎到蘇符,從自己的幾個兄弟到大宗正趙士,再到這些個武將們,竟然連一個支持自己的人都沒有。
    此番此舉,到底是對,還是錯,到底該不該在這個時候這樣子做……
    趙士程忽然覺得有些不確定了起來。
    他有些擔心的看著矮子:“您之前說過,大金五十萬人去圍了潁州,若是真的,那老九當是十死無生才是。”
    “但現在雖然沒有收到他的消息,可您這邊,好像也沒有收到捷報,是嗎?”
    若是老九死在了潁州,這話兒都不用宋人去傳,金人必定第一時間就會傳遍天下,至少也會傳遍兩淮。
    “郡王……是在懷疑我大金鐵騎的實力嗎?”
    矮子想得很清楚,一國有想要戰的人,就一定會有想要和的人。
    這事兒在金國是這樣,在宋國也是這樣,單論金國現在的實力,絕對沒有繼續南下的本錢。
    俘虜了一個趙構,他們還會繼續扶持其他的趙構出來,畢竟這位趙皇帝在北伐之前,已經將朝中的人全都給換成了主戰一派。
    滅又滅不掉,打也打不過,不如讓它先自己亂起來。
    比如說是現在,就算到時候潁州城沒破,趙皇帝依舊還活著,但趙士程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登了基,怎麽著也會撈著些支持他的人,或者說被趙皇帝給壓著,不敢言和的人。
    就算他手掌大宋軍權,可那些武將的家人全都在這臨安……光是怎麽解決這裏,他就要頭疼好一陣子,哪裏還會有心去北伐。
    如此,倒是也給了金國一些喘息的時機,那位趙皇帝下次再想開戰之前,也必然會顧慮得更多一些。
    永嘉郡王被他的反問給噎住了,這時候他已經被架了起來,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
    再說了,為什麽要後退,這本來就是他一直都想要做的事情。
    他沒有信或者不信的權力,這個時候,他隻能選擇相信金人。
    “那……該去的地方咱都去過了,卻是一個收獲都沒有,現在,咱們該去哪裏?”
    “其實是還有一處的……應該說是兩處地方,您值得去一去。”
    “還請先生教我。”
    矮子終於把手給收了回來,這位郡王若真成了宋國的皇帝,那該有多好。
    如此草包,哪堪得與大金為敵。
    話說回來,不是如此草包,他又哪裏來的機會。
    “第一個,太學裏那些做工的大臣們……您終究還是要去見一麵的。”
    “正是,正是,先生說的有理!”
    “第二個……西軍之首,劉光世。”
    “這……”
    趙士程不是沒有想過項光世,但這位早就被皇帝奪了兵權,甚至連姓氏都給奪了,現在與廢人沒什麽區別。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猶豫,矮子接著道:
    “嶽飛、王德、還有韓世忠,但凡是宋國數得出來名號的軍人,與這位都有著交際,要麽曾受製於他,要麽也掛著他劉家軍的名字。”
    “他的作用,可要比王元帥大得多了。”
    趙士程聽了這話,忽然有些激動了起來。
    王燮一個寄祿官,都能憑著老臉叫來五千人,若是項光世也這樣幹了……
    別的不說,他心裏頭肯定記恨老九得緊,正好為我所用!
    想著,帶著眾人連傘都沒撐一把,就要往項光世的家裏趕去。
    隻是才邁出去一步,便被身旁的護衛給攔了下來,不等他發問,那護衛看向了被拖出來的,身上全是傷痕的紀五:
    “王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這人適才出言不遜,已經被眾人給打了個遍體鱗傷。
    問他身份吧,他一會兒說是各位的爹,一會兒又說是什麽皇帝的妹夫,瘋瘋癲癲的,反正是個神誌不清的人。
    也不知道這個瘋子是怎麽混進嶽府來的,但誰又會想要和一個瘋子較勁呢?
    矮子也看了地上的這人一眼,隻覺得他麵熟得緊,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更何況現在這瘋子已經是麵目全非了,再想細看,也是看不出個什麽道道來。
    該出的氣兒也出了,永嘉郡王現在心裏頭裝著大事,他又要趕在明日日出之前宣布老九已死的消息,時間著實是著急得很。
    “隨地找個角落扔了吧……那個什麽,太夫人的拐杖趕緊送出城去,要用最快的時間送到嶽飛的手裏,片刻也不許耽誤!”
    “本王還真就不信了,都說忠孝不能兩全,本王也不是要逼著他幹什麽,退個兵而已,他還能連自家親娘都不顧了!”
    他真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老九十幾道牌子你便回來了,如此聽話,莫非這姚太夫人,還不如那些牌子管用不成。
    說著,便再沒有了人阻攔,永嘉郡王一行人將被雪覆蓋的路麵上,踩出了亂糟糟的印子。
    等這些人走遠了,紀五才勉力地掙紮著爬了起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一塊好肉,流出的血也全都凍在了傷口上,披頭散發的模樣,倒是像極了一個惡鬼一般。
    不過想著嶽少保的閨女沒事兒,他看著那守在嶽家門口的兩個士兵,露出了自己白花花的大牙。
    兩人看了看他,又相視了一眼……他們本來就是路上被王燮給招來的,還沒接受自己身份的轉變,就這麽糊裏糊塗的跟著做了大事。
    到了現在,他們好多人甚至都還不知道自己是要幹嘛。
    麵前這個本來就是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成了這副模樣,對兩人的衝擊還是挺大的。
    “喂!你要去哪裏?”
    這麽冷的天,這人走一步便摔一跤,然後又爬起來走一步,這麽走下去,走不出這條街就得丟了性命。
    “喂!”
    兩人喊了好幾聲,紀五卻是理也不理他們,隻是自顧自的走著……他要去臨安府衙,要把這狗屁郡王謀反的事情說給辛府尹聽。
    他隻能做到這裏了,所以他就還想把這事兒給接著做完下去。
    兩個士兵前些日子還是農民,隻是冬天到了,地種不了,這才出門想要尋些活計,把年關給過了,能入到軍中,純屬是巧合。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一時間,竟然把自己上司的囑咐丟到了腦後……實在是怪不得王燮,總共就那麽些人,既要看著處城門,還得看著兩千禁軍,還有宮裏的護衛、六部的署衙,人手實在是不夠,不然的話,也不會讓這樣的人來做差事了。
    他們隻知道有人便可,卻不知道這些個充數的農民軍,判斷善惡的方法簡單得很,莫說今日是紀五,就算是個金人成了這般模樣,也是不可能就這麽看著他被凍死的。
    一人一邊,把紀五兩隻胳膊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紀五掙紮不得……說起來,他也沒有力氣去掙紮了。
    但嘴巴仍是不停:
    “你們……兩個狗日的,把老子放開!”
    “伱這人,咱好心救你的性命,你卻這般辱罵,好生不識得道理!”
    左邊的這位還了他一句,動作卻絲毫不改,帶著他往前走了一程,又問道:
    “你要去哪裏?還記得自己的家不?這快過年了,可別死在了外麵,徒讓家裏的人傷心。”
    “你才要死!你們這群狗賊,等官家回來了,統統把你們做成油炸檜!”
    右邊的那個卻不幹了:“咱投軍是要去打金人的,官家不賞咱們就算了,怎的還要把我們給炸了?你這瘋子,真是瘋了,盡是說些瘋話兒。”
    “打金人,就你們倆?”
    紀五臉上不屑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兩人,他們就地站了下來:
    “怎的,我們兩個還不夠?你這人也忒小看了人些!當年嶽元帥不過也隻是一農家子,現在如何?”
    “你們既然認得嶽元帥,那知道你們守的那宅子,是誰的嗎?”
    “管他是誰的,我們隻聽軍令行事!”
    紀五已經認定了這兩人就是個什麽都不明白的鄉巴佬,此時身為皇親國戚的優越感,身為臨安本地人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那便是嶽少保的府邸!”
    兩人震驚的表情讓紀五非常滿足,連身上的傷口疼痛也似乎減輕了很多,他豪氣萬丈道:
    “你們兩個狗日的鄉下人,幫著紂王做壞事了還不知道,你們的那個元帥,那個王爺,已經與金狗勾結了,就是想要趁著我姐夫北伐的時候,偷了他的菊花,好叫我姐夫顧前不顧尾。”
    兩人還是有些不信,但見紀五信誓旦旦的模樣,又不得不相信幾分。
    “這麽說來,大哥的姐夫便是嶽少保了?”
    “哼?!”
    紀五大頭一甩:“老子姐夫乃是趙官家,正兒八經的皇帝陛下!”
    兩人再也繃不住,將這位皇親國戚給摔在了地上。
    等紀五罵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把他給扶了起來,左邊的那個道:
    “大哥,您說的可是真的?”
    “冒認皇親是個什麽下場……那假柔福帝姬的事兒可聽過了?老子會騙你們?!”
    “大哥,我們不是懷疑您的身份,而是……您說我們的元帥要謀反,這話兒可亂說不得,是要殺全家的!”
    “騙你便是你兒子!”
    紀五指揮著他們,讓他們往前麵拐了好幾處,隨後能見到臨安府衙了,這才接著道:
    “剛才老子聽了個清楚,那個狗屁王爺逼著嶽少保的娘親寫信,要把嶽少保給叫回來!”
    “現在是什麽時候?是馬上就要把金人全都給打出去的時候,狗日的想把嶽少保給叫回來……那個矮子,你們都看到了的,那便是金人!”
    右邊的那個接話:“不是說金人都有十丈高?那人不太像啊……”
    “別管像不像,反正他就是……”
    再有百步就能到臨安府衙了,紀五越發的不客氣了起來,直接爬到了當中一人的背上去……幸好這位莊稼人有的是把子力氣,倒也沒計較那麽許多。
    “老子瞅著你們都是被騙過來的,現在趕緊回頭是岸,不然的話,老子的姐夫可沒有老子這麽好說話了……他老人家向來是能用刀子,就絕不廢話的人,光是今年死在他手裏的人,你們兩個盡可去打聽打聽。”
    兩人早就被他恐嚇加威脅說服了許多,此番參軍確實是有許多的不對。
    這臨安城守衛好好的,為何要去繳了他們的械?若是見得人的事情,又為何要讓各家閉門閉戶?
    越想越覺得害怕,兩人隻得不斷地討好紀五,終於在到了府衙之前,得了這位一個絕不追究的承諾。
    “那便一起進去吧,這臨安府尹是你們五哥的老相識,進去吃點酒,暖暖身子也好。”
    “不去了不去了,與我們一起來的同鄉還不知道這些事兒,我們要趕緊去告訴他們,免得不明不白的就丟了性命!”
    說著,兩人又朝著紀五作了揖,這才感恩戴德的去了。
    紀五也不強留,天氣冷了,這府衙連個站門的差人都沒有,幸好大門還敞開著,他好不容易才邁了進去,短短的路程,硬是讓他走了小半炷香的時間。
    隻是這府衙裏安靜得很,他平日裏又是個典型的潑皮,到了這邊都是繞著路走,若不是今日有正事,他是決計不會來的。
    越往裏走,紀五的心就越是不安。
    他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兒,等過了那前方的公堂,到後衙的時候,紀五差點就暈死了過去。
    滿地的都是屍體,看他們的打扮,全都是些臨安府衙的差人。
    雪不斷地從天上灑下來,又蓋在他們的身上,許多人都被雪給蓋住了模樣,唯有已經成冰的血,和滿地的箭矢提醒著紀五,這裏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
    辛府尹……
    素來不怕神不怕鬼的紀五,忽然有些害怕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