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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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攤丁入畝就好似是鎖在天下縉紳頭頂的一個金箍。
    這裏麵藏著縉紳真正恐懼的東西。
    讓佃戶擺脫他們束縛的東西。
    那些在朝中有些人脈,能了解到錫山情況的,最是恐懼。
    即便是那些中小地主,也敏銳的察覺到了夏收之時,糧價存在的必然波動。
    這是一場嘉靖做莊與天下縉紳進行的一場豪賭。
    寧玦、朱載壡、張居正、高拱、新法,都是嘉靖逼縉紳上桌下注的棋子。
    不出嘉靖所料,京師、北畿的幾處糧倉,幾乎往外放多少糧,便會被人收走多少糧。
    朝野上下,隻有嚴家、徐家沒有跟著攪合。
    內閣值廬。
    看著淡定自若的嚴嵩,徐階終於坐不住了。
    “嚴閣老,你我共輔朝政,理應同進攻退,您為何……”
    嚴嵩有些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徐階問道:“子升,老夫何時撇下你自己逃了啊?”
    徐階壓低了嗓音低聲道:“嚴閣老,城外的糧價,你看著難道不嚇人嗎?我可是已然有好幾宿都沒睡著覺了。”
    “嗐,伱早說啊,我這有個安神湯的方子,你回去照方抓藥,我保你徐子升一覺到天明。”
    說著,嚴嵩便朝著兜裏去摸藥方了。
    一邊摸嘴上還在念叨著:“這人上了年紀,就得多用湯藥調理著。”
    看著嚴嵩裝傻的模樣,徐階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嚴閣老!我不是睡不著覺!我是怕哪天你我一睡不起啊!”
    嚴嵩在兜裏翻找著藥方的手旋即便停了下來,而後歎了口氣道:“我這個年紀的人,早就看開了,一睡不起,無災無痛的去了,那便是福氣,子升歲數也大了,這些事早晚也得看開,不然早晚把自己嚇死。”
    徐階被嚴嵩繞的嘴角一抽一抽的。
    你嚴嵩今年七十一了。
    老子可才五十!
    “您老就給我交個實底,外麵這些事,君父究竟知曉不知曉?”
    嚴嵩似乎是很樂意看到徐階這幅模樣,隻是笑盈盈的答道:“咱們作為臣下的,焉能擅自揣測上意?”
    值廬內沉默了許久之後,徐階這才看著嚴嵩說道:“嚴閣老,恩榮宴後,有小臣商議著要伏闕一次,不少同僚皆欲同去,您……?”
    這是徐階最後一個辦法。
    用嚴嵩對這件事的態度揣測一下嚴嵩究竟探到了什麽口風。
    隻見徐階卻見嚴嵩笑盈盈的看著自己道:“老夫身為外廷首揆,自當為外廷表率,都這把年紀了,能跟後生們一並熱血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嚴嵩就好似老年旅遊團一般,一臉都是去看熱鬧的樣子,就好似不在這朝堂之中一般。
    徐階聞言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
    這會你想起來你是外廷首揆了?
    天子殺夏言的時候你怎麽沒想著呢?!
    隨著天下糧價的走向愈發詭異,都是糧商出身的鄒望三人也是明顯察覺到了不對勁。
    自打天下有糧商這個行當以來,從來都是豐年穀賤,災年穀貴,哪怕是改朝換代也走不出這個定數。
    隨著他們在京師見到的人越來越多。
    這三人的情緒愈發心驚膽戰了起來。
    因為他們明顯能感覺到,不管是六部九卿,還是入京春闈的舉子,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些許殺氣。
    “東湖,我怎麽覺得這情況不太對啊。”
    “不成咱們回,回,回家吧……”
    華麟祥也沒想到進京之後,見到的卻是這樣的場景。
    這三人也是自詡見過大場麵的,但是當他們真的來到朝堂上時,他們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氣場都被壓製住了。
    鄒望低頭道:“小閣老那邊遞過帖子了嗎?”
    “別提了,壓根就沒有人見咱們,天天在禮部被人當猴耍,這京師可不止一兩個人想要咱們的命呢……”
    直到這會,這三人才稍稍回過味兒來,別是天子壓不住這些貴人。
    想拿自己哥仨當昔日的桂萼、張孚敬使吧?
    “東湖,依我看,實在不成,咱們便給黃公公塞些銀子,起碼能讓咱們先見一麵君父也好啊。”
    糧乃國之根本。
    糧價這般波動下去,早晚是要動搖國本的。
    三人這會甚至都已經有些後悔貿貿然的吞了這些貴人的田產了。
    若是大明真有個三長兩短,鄒望不敢繼續往下想。
    “今夜我這便派人去黃家一趟,無論如何也得找一日讓咱們仨見陛下一麵。”
    ——
    明製,恩榮宴與禮部舉行,而在禮部正對麵的中軍都督府,則是同年武舉的鷹揚宴。
    天子本應攜朝中重臣與新科進士們同飲。
    隻不過自壬寅年後,嘉靖連上朝的興趣都沒有了,更別說在這兒吃吃喝喝了。
    鷹揚宴上一群武夫喝多之後比武的比武,較量的較量,好不熱鬧。
    而一路之隔的恩榮宴上的文舉進士們卻個個都好似來出殯的一般,個個苦大仇深。
    直到那些武夫都筋疲力盡準備散場之時,一聲清晰的摔杯之聲傳來。
    “諸位同年!國事維艱!天下的縉紳都在等著夏收之時敲剝百姓,你我焉能坐視不管?!”
    隻見王世貞徑自站上凳子,朝著麵前的文進士們高聲叫嚷了起來。
    對麵鷹揚宴上,原本不少已經邁出去腿的武進士紛紛將腿收了回來,其中自然就有戚繼光。
    身著進士巾服,王世貞的故交徐學謨亦是振臂附和道:“萬世瞻仰,在此一舉,有不力爭者,共擊之!”
    “定公,這是……?”
    戚繼光一臉愕然的看向了身後的徐延德。
    醉眼朦朧的徐延德打了個酒嗝而後道:“伏闕撼門,習慣就好,午門年年都得鬧幾回。”
    一眾武進士不由得均是搖了搖頭。
    恩榮宴上除了嚴嵩的那幾個門生一直在打醬油似的附和之外,唯有一人坐在角落裏巍然不動。
    “海剛峰,你難道不想為天下百姓討個公道嗎?!”
    海瑞抬頭道:“自然是想。”
    聞聽這一科最不合群的海瑞都開口了,王世貞心中的顧慮徹底一掃而空。
    對於這些士大夫來說,這不是一次進諫。
    而是一次攤牌。
    京師那詭異到極致的糧價便是他們的底氣所在。
    這一次他們沒有打算止步於午門,而是準備直接闖進西苑去麵聖。
    隻有做好了讓天下大亂的準備。
    才能讓嘉靖坐下來跟他們好好的談一談。
    陛下,您也不想您朱家的天下大亂吧?
    隻不過現實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殘酷的多。
    因為迎接他們的依舊是午門那仨緊閉著大門的門洞。
    高忠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百無聊賴的對身旁的緹衛問道:“這是今年第一回,記下來。”
    “喏。”
    而後高忠才看向了嚴嵩笑道:“喲,嚴閣老,您來了,皇爺有旨賜座。”
    嚴嵩朝著徐階嘿嘿一笑,而後便一屁股坐在了高忠搬來的板凳上。
    看到這一幕的徐階的心登時便涼了半截。
    不是徐階沒有想到,看到嚴嵩在內閣時那副無所謂的態度時,徐階就已然猜到了嘉靖有所準備了。
    隻是徐階不願意相信。
    因為這是天下士大夫竭盡全力的一擊了。
    都鬧到這個程度了嘉靖還不在乎?
    還是孝宗皇帝好啊。
    徐階歎了口氣,而後便仿佛一個隨扈一般站在了嚴嵩的身後,一起注視起了麵前的新科進士們。
    無論如何,徐階還是以自保為首要目的。
    但這一次次失敗,導致清流在朝堂上的聲音越來越小,清流弱了,也就是他徐階弱了。
    在徐階站到嚴嵩身後的那一刻,王世貞想徐階投來了一縷理解的目光。
    畢竟換成王世貞在徐階這個位子上,他也會這麽選。
    “鷹犬!直說吧,今日這門,你開是不開?”
    高忠睡眼朦朧的看著王世貞道:“瞧您這話說的,當然是不開啊。”
    “那用忠臣的血可能撞開這天闕之門?”
    還沒等高忠回過神來,王世貞便已然朝著午門撞了過來。
    ——
    五鳳樓上,嘉靖正眯著眼聚精會神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嘖嘖嘖,黃錦看見沒,真撞了。”
    “皇爺說笑了,咱們大明的先生們這點骨氣倒是有的。”
    “若是讓旁人見了,還真以為這幫人都是忠臣了。”
    “……”
    主仆二人一問一答,就仿佛是這件事完全與他們無關一般。
    王世貞怒目圓睜的一頭撞在了午門的朱門之上。
    鮮血也隨之濺了出來。
    隻不過想就這麽輕而易舉的撞死還是有些困難,王世貞也隻是撞暈了過去。
    畢竟撞門也是一門學問,因為頭骨肯定是靠自己撞不裂的,撞牆撞死實際上是把脖子撞斷了。
    這樣一來,發力的方向以及被撞物體的材質相當重要。
    宮門隻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而後便沒了聲響。
    在嘉靖主仆二人身後跪著的,則是鄒望、阮弼、華麟祥三人。
    王世貞紅著眼撞門的模樣,他們仨能記一輩子。
    隻是麵前這位“君父”的模樣更讓他們印象深刻。
    因為憑他們在史書上讀來的故事。
    能像看鬥蛐蛐一樣看著大臣撞門死諫的,一般是南朝那一係列裏的亡國之君。
    而更可怕的則是嘉靖的手裏真的還有底牌。
    都鬧成這樣了,還有底牌,這是一幫什麽妖孽啊!
    就在五鳳樓上五人吃瓜時,嘉靖親眼看到一個身著進士巾服的中年人,徑自走到了人群的另一側。
    找了一處空曠之地跪倒朗聲道:“學生賜同進士出身,庚戌科三甲第二百名,戶部觀政進士海瑞,有本啟奏!”
    “海瑞,你為何不與元美他們一起伏闕?”
    海瑞高聲道:“稟徐閣老,因為學生不是奏罷攤丁入畝,而是奏請君父,疾行攤丁入畝,罷售平價之糧,免百姓之饑寒,以全聖君之名!”
    徐學謨攙著暈倒在地的王世貞指著海瑞怒道:“海剛峰!你這是治陛下為桀紂!是要陛下做昏君嗎?”
    “陛下若是聽了爾等之讒言,那才是千古未有之昏君,攤丁入畝的問題究竟在何處,諸君可能說的出口?”
    “這有何不能說!錫山棄地之佃農何止萬千,若天下皆如此,誰來耕種,糧乃國之根本……”
    “錫山佃農少了徭役,為何還要棄田放著安生日子不過?!難道錫山的佃農都是傻子嗎?!”
    午門外一片死寂。
    不論是高忠還是嘉靖都被海瑞的這一本給奏懵了。
    要不是海瑞長得老成。
    嘉靖還以為是寧玦逃獄回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