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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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免了佃戶的徭役,縉紳又把徭役加給了佃戶。
    凡是見過地主收租子的人,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到。
    但這些話是不能在朝廷說出口的。
    饒是徐學謨,也被海瑞頂的啞口無言。
    海瑞這才繼續道:“既然攤丁入畝沒有毛病,那朝廷便不能因噎廢食,既然是德政,找出病根以根治便是,何故朝令而夕改,失信於民?”
    看著海瑞的模樣,嚴嵩朝著身後的徐階輕聲笑道:“子升,我大明朝人才濟濟啊。”
    徐階愕然。
    不待徐階開口,嚴嵩的眼神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徐階的心中登時便油然而生了一股不詳的預感。
    “子升,這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
    “嚴閣老此話何意?”
    徐階話音未落,嚴嵩便已然從身後的圓凳上站起身來,憐憫的看了一眼暈倒在地的王世貞,而後便徑自跪倒在了王世貞身旁。
    “君父有君父的難處,但老臣以為,拳拳之心不可負,這些人,終究還是念著朝廷,忠於陛下的,煩請高公公通稟一聲,老臣嚴嵩,跪請聖垂。”
    嚴嵩這麽稍微一動,便將海瑞方才那幾句話給壓了下去。
    語罷,嚴嵩還不忘看了一眼徐階。
    “子升,愣著作甚?你我身為閣臣,自當做百官表率啊。”
    不是我幹什麽你徐階就跟著幹什麽嗎?
    說伏闕我就伏闕。
    你跟吧。
    嚴嵩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徐階的身上。
    “嚴閣老……”
    最懵逼的就是高忠了,好好的小凳子坐著,這麽怎麽說跳反就跳反了?
    嚴嵩已然猜到了嘉靖的意圖,無外乎就是想讓這幫貴人覺得自己已然勝券在握了,好放開手腳去給新政使絆子。
    那最能讓這幫人得意忘形的事情,莫過於自己跳反。
    事後嘉靖的刀落到他們頭上了,回過味了也對嚴嵩沒什麽損失。
    反正這幫人對自己的好感度也沒有下降空間了。
    但嚴嵩能這麽攪,徐階不能。
    因為這群人就是徐階的基本盤。
    嚴嵩這麽一跪,那些伏闕的士大夫連今日是為什麽事來的都快忘了,所有人都齊刷刷的看向了徐階。
    徐階就這麽被嚴嵩架到了火上。
    糾結了許久之後,徐階最終還是頂著眾人的目光閉上了眼睛。
    挨兩天罵跟挨一輩子罵徐階還是分得清楚的。
    看著杵在原地當稻草人的徐階,嚴嵩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
    而後便徑自帶著百官跪請了起來。
    “恩師,您!”
    徐學謨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徐階。
    在這些清流們眼裏,徐階已然背叛了他們。
    隻有徐階自己知道。
    自己這是被嘉靖跟嚴嵩給聯手禁言了。
    在這件事出結果之前,不論自己說什麽也不會有人聽得進去了。
    五鳳樓上,看到這一幕的嘉靖臉上的笑意亦是愈發濃鬱了起來。
    “徐閣老跟嚴嵩一比,終究是嫩了些啊。”
    看完了午門之外的大戲,嘉靖這才看向了身後已然呆立原地的三人。
    “行了,那些賬,拿回去好好看瞧一番吧。”
    鄒望三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臣下領命。”
    待鄒望哥仨走後,嘉靖的臉上的笑容這才逐漸消失。
    “這三個人,你怎的看?”
    黃錦微微頷首道:“皇爺,臣正納悶呢,這等樣人怎就成了天下巨富。”
    午門下的清流還在哭請,嘉靖的注意力卻早已不在他們身上了。
    “怯者必貪。”
    “士宦之怯,則貪其名。”
    “小民之怯,則貪其身。”
    “商賈之怯,則貪其利。”
    “今日他們初入朝堂有多膽怯,他日為搏一時之利便有多貪。”
    語罷嘉靖最後瞥了一眼午門外的百官。
    “讓張佐去出一趟外差,拿著朕的手令去一趟薊州,找高拱提二十五萬錠銅錢,先去甘肅,由西向東發,先將甘肅、寧夏、固原、延綏四鎮的軍餉發了,叫張佐回京之後再去內閣補詔。”
    “再給各府都發一封信,自即日起,各府采買所需,皆用銅錢。”
    黃錦欠身唱喏。
    明製一錠五千文。
    給西北四鎮發軍餉的事情這麽大動靜的事情,嘉靖也沒指望能瞞過徐階。
    但經嚴嵩在午門這麽一攪合,眼下這幫人的注意力早就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了。
    一直以來,嚴嵩都是以文官叛徒、天子佞幸的形象示人。
    眼下嚴嵩跳反,無外乎就是告訴百官帝黨內訌了。
    嚴嵩要“反正”了!
    如此一來,徐階的行為也就很好解釋了。
    就是皇帝在利用徐階清算嚴嵩。
    ——
    嚴嵩“反正”的消息再次成為了邸報上的大熱門。
    內閣首輔嚴嵩帶頭伏闕的消息,經由一道道邸抄擴散開來。
    及至此時,兩京一十三省真正有了那麽幾分山雨欲來風滿樓。
    縉紳們都在等嘉靖最後的選擇。
    而就在邸報南下的同時,麥福在接到京師的詔令之後,亦是帶著幾摞賬本來到了孝陵。
    “太子爺,這是皇爺命臣帶來給您觀瞧的,皇爺教殿下好生琢磨。”
    朱載壡一臉迷茫的接過奏本。
    “正德十六年,金陵米價十一錢一石。”
    “嘉靖七年,金陵麥價九錢一石。”
    “……”
    待到嘉靖二十八年之後,更是連每個月的糧價都被標注了出來。
    朱載壡蹙著眉低頭道:“這是京師的糧價?”
    “張先生,這有甚好看的?”
    張居正亦是端著賬目觀瞧許久。
    “寧兄,寧兄!”
    躺在角落裏的寧玦睡眼朦朧的從床榻上坐起來。
    “是要砍頭了嗎?!”
    “寧兄,別想著砍頭了,這是陛下命麥公公送來的賬本,你看看可有端倪?”
    “我不是說了等砍頭的時候再叫我嗎?”
    張居正一臉無語。
    寧玦這才起身,百無聊賴的瞥了一眼張居正遞過來的賬本,而後便推到了一旁。
    “這不就是糧價嗎?你們連這都看不出來?”
    張居正苦笑道:“寧兄,你都睡了這麽久了,還是好生看一看吧,聽麥公公的語氣,這賬本似乎跟新法有關。”
    “新法?新法肯定跟糧價有關啊。”
    張居正無言以對,新法確實跟糧價有關,但僅僅如此,也不至於讓麥福辛苦出城一趟,還讓朱載壡好生感悟吧。
    雖然嘴上這麽說,寧玦還是起身盯著賬本查看了許久。
    這才一本正經的抬起頭。
    “這就是糧價!”
    “可為何自從咱們被關進孝陵之後,金陵糧價漲的這麽厲害?”
    張居正這才開口道:“難不成是這些時日糧價上漲的事情?我聽不少孝陵衛的校尉說俸祿越來越不禁花了……”
    寧玦隨手將手中賬本丟出去,隻是在張居正說完之後,寧玦旋即便警惕了起來。
    “不對,這不是糧價……”
    朱載壡跟張居正聞言一怔。
    “不是糧價,那是甚?”
    寧玦重新撿起賬本,聲音有些顫抖的低聲道:“這賬本得倒過來看。”
    “倒過來看?”
    朱載壡下意識的將賬本倒了過來。
    “倒過來也是什麽也沒有啊……”
    不待朱載壡看完,寧玦便一把奪過了朱載壡手中的賬本,雙眼猩紅的激動道:“這TM壓根就不是金陵糧價的賬!”
    “這是金陵銀價的賬!”
    “從一開始你爹眼裏就隻有東南縉紳的銀子。”
    寧玦最後抬起頭來,看著麵前的兩人愕然道:“天子這是要借新法,做空銀價。”
    最後,寧玦在張居正跟朱載壡兩人注視下。
    將金陵的銀價畫了一個折線圖出來。
    雖然寧玦沒有想明白嘉靖的套例方式是什麽。
    但從這個走向上不難看出來。
    東南的縉紳們上鉤了。
    而且這個鉤咬的很死,就差最後一哆嗦了。
    “何為做空?”
    “就是踩低銀價以獲利。”
    “可陛下如此行事,如何套現?”
    張居正不是商人,一時半會亦難接受這個思維方式。
    “我也不知道,但天子一定是找到了套利方式,才會搞出這麽大動靜來的。”
    朱載壡在一旁疑惑道:“可是這些縉紳若是不賣糧,銀價不就低不下去了嗎?”
    寧玦無奈的搖了搖頭。
    “縉紳已然吃了這麽多糧食了,吐與不吐,還由得他們嗎?”
    這年頭沒什麽期貨合約交易,再多的糧食不過就是一張憑證。
    那些糧食都是實打實的堆在縉紳們家裏的。
    要麽吐出來。
    要麽自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家產發黴腐爛。
    京師徽國文公祠。
    書房裏的鄒望、華麟祥、阮弼三人在書案前盯著賬本已然不知道看了幾個時辰。
    直到雙腿麻木,四肢冰涼。
    最後,還是華麟祥最先支撐不住,旋即癱坐在了地上。
    隻不過華麟祥卻仍舊不敢置信的看著書案。
    “東湖,良臣,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難,難不成鞭法是為了計稅為銅?”
    阮弼絞盡腦汁也就隻能想到這一個法子。
    鄒望卻是愕然道:“倘如是這麽簡單,陛下還這麽折騰銀價作甚?”
    他們看出了嘉靖的意圖。
    他們也不知道嘉靖最後會用什麽樣的方式去賺這一筆錢。
    但他們知道,這筆錢如果真被嘉靖給賺了。
    意味著他們半生經商經驗的幻滅。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西南、西北、東南等各個方向的錦衣衛探馬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向京師上報。
    兩京一十三省的糧價正在下跌。
    縉紳們,開始買入白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