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不做英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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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沒說過,孟子、顏子都沒說過……”
    海瑞手中拿著的,是一本本曾經被他奉為皋臬的《傳習錄》、《甘泉集》、《四書章句集注》。
    “朱子也沒有,陽明先生、甘泉先生,都沒有說過。”
    錫山是新法的試點,錫山也是天下郡縣中走在最前麵的。
    身為錫山知縣的海瑞看的最為清楚。
    新法切切實實的讓一批百姓富起來了。
    在得知佃主騰田之前的那一刻,海瑞還堅信,新法就是百益而無一害的德政。
    “一邊是好不容易抓到奔頭的百姓,另一邊是饑腸轆轆的佃農。”
    “僉憲當真沒有兩全之法嗎?”
    “世間安得兩全法?”
    “去……去海外找糧,可行否?”海瑞愕然的看向寧玦。
    寧玦卻是搖了搖頭。
    “可行,但不是時候,那些商人不會就這麽痛快的去出海。”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百姓抱著聖人典籍不變,朝廷變出花來又有何用?”
    海瑞沉默了許久之後這才開口。
    “今歲秋收亦為新法存亡之秋……海某願與僉憲共保新法。”
    “好。”
    寧玦嘴上這麽說,手上卻是隨手撿起了錫山縣衙的大印蓋在了一份公函之上。
    “太子行轅那邊,我來安排,寧某告辭。”
    海瑞將寧玦一路送到了碼頭上。
    也就在海瑞不在錫山縣衙的這段時間,縣衙的書吏也上前將海瑞案頭的所有公文發出。
    其中便夾雜了寧玦“替”海瑞發出的那道緝捕項元汴的公文。
    項元汴握著半個鬆江縉紳的積蓄。
    都不需要項元汴出手,那些將大半家產押在項元汴身上的縉紳就不會答應。
    公函發至華亭,華亭縣隻跟項元汴知會了一聲,旋即便另有一路人馬直奔南京而去。
    海瑞這樣的七品知縣,甚至都不需要驚動守備廳。
    很快便有一隊帶著吏部司務廳公函的胥吏便來到了錫山縣衙。
    “敢問閣下可是海縣尊?”
    舉著筆的海瑞登時便怔在了堂上。
    “二位是……?”
    “有科道言官彈劾海縣尊戕害鄉賢,致使鄉民倒懸,司務廳依製著命縣尊閑住錫山,以待協查,錫山縣丞署理本縣事。”
    說罷那書吏便將吏部的公文遞給了海瑞。
    看到公文上的大印,海瑞“噌”的一下站起身來。
    “海某何時發過這道令?!”
    “二位上使,我有話要去吏部說,這令不是我簽發……”
    “海縣尊,司務廳的公函上已經說的很清楚了,縣尊聽令便是,旁的事情我們會依次詳查清楚。”
    “等你們詳查清楚了,朝廷的大事都已然誤了!”
    海瑞麵色一沉,吏部的那書吏卻是一拱手。
    說罷那書吏拱手告辭,隻留下南京來的那隊胥吏將海瑞看管了起來。
    看著公函上的字,海瑞這才反應過來。
    寧玦壓根就沒打算讓海瑞摻和進這件事,起碼今年秋天不行。
    江南的這個冬天,注定不好捱。
    ——
    朝廷手頭寬裕之後,作為兩京的南京衛戍兵馬也開始了整飭,從原有的振武營基礎上擴編出了昭武、宣武二營。
    待寧玦回到南京時,南京便已然露出了些許不對勁。
    原本五城兵馬司把守的各城城門,也相繼換成了這三營精銳。
    宮中的內侍也早就等在了都察院中。
    直到看到寧玦,那小內侍這才鬆了口氣。
    “僉憲總算是回來了,您若是再不回來,奴婢便要找人去錫山找您了。”
    那小內侍一開口,便猜到了大概,徑自跟著內侍朝著宮中走去。
    江南搞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不可能瞞得過朝廷的耳目。
    前些時日還在“聖躬有德”的清寧宮已然變了模樣。
    不待寧玦走進清寧宮,麥福的聲音便已然傳了出來。
    “殿下,陛下召您北返,您不走,既是不忠也是不孝啊!”
    “錫山的木棉是怎麽回事,揚州的兵丁又是怎麽回事,你們連這些都不與孤說明白,孤怎麽放心的走?!”
    寧玦一入殿,這才發現高拱不知何時已然到了金陵,連楊慎這個“庶民”都被召進了宮。
    這些時日在薊州鑄銅錢的高拱,臉都已經被爐火烤黑,隻不過這一次高拱跟張居正都沒有站在朱載壡這邊,反而是再幫麥福說話。
    見到寧玦回來,麥福好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克終!你總算是回來了,陛下急召太子爺北返,太子遲遲不肯起駕,快來幫咱家勸勸殿下啊!”
    嘴上這麽說著,麥福卻是在頻頻朝寧玦使著眼色。
    寧玦就好像是沒看到這一幕一般,徑自坐到一旁的茶幾旁自己倒了一盞茶而後一飲而盡。
    “急甚,天又塌不了。”
    朱載壡聞言更是堅定了留在江南的念頭。
    高拱卻是湊到了寧玦麵前。
    “克終,江南不日將有大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是擔心太子安危啊。”
    “甚大變?”
    高拱遲疑了片刻,這才低聲道:“錦衣衛秘奏,今年江南有近十萬頃田改種了木棉,一畝產糧二石去算,今秋江南糧產至少也要比去年秋田少收兩千萬石糧。”
    “朝廷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麽多的糧食啊!”
    朱載壡沉著臉有些不悅的說道:“無外乎就是半個縣的糧食絕收而已,朝廷這麽多年賑災又不是沒賑過。”
    張居正這才開口。
    “殿下,往年賑災,朝廷是要倚仗縉紳一並開倉的,朝廷最多隻需調四成糧秣即可,佃農所需餘者或由縉紳放糧,或由縉紳出借。”
    “此番缺糧,不是天災啊。”
    這也是為什麽越到王朝後期,越賑災越賑不動的原因之一。
    王朝草創,往往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天災再來餓死一批,就沒有人給縉紳耕種了,縉紳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得讓佃戶活下去。
    但到了王朝後期,縉紳也就不那麽在乎了,因為這個時候的人口往往已經很多了,餓死一些縉紳也不在乎,反正有的是人來種地,何必開倉。
    對於大明來說,這是一次從未有過的“天災”。
    因為糧價再漲,農戶家裏也肯定是留足了吃到來年的糧。
    而注定要挨餓的那批人都在城池之中,沒有半點土地。
    在新法之前,這樣的人有一個統稱。
    ——流民。
    不論是哪朝哪代,流民都是絕對的不安定因素,造起反來也從來沒有半點猶豫,揭竿而起,扔杆就散,朝廷也不可能把他們全都抓回來。
    但當他們重新聚起來之後隨時能卷土重來。
    人死*朝天,不死萬萬年。
    隻是朱載壡卻是舉起了守備廳的賬目。
    “那難道就這樣放任新法半途而廢嗎?!朝廷剛剛有了些盈餘,整飭了些兵馬,江南戡亂,這些全都砸進去也不夠啊!”
    朱載壡知道,自己這一走,大明便不會再有甚新法了。
    不僅不會有新法。
    江南還會生靈塗炭。
    及至此時,寧玦的聲音倏然響起。
    “太子明見,臣附議。”
    高拱愕然的看向寧玦。
    “克終!再這麽下去,是要餓死人的!”
    “那便報天災……”
    “是天災嗎?!”
    高拱的一聲質問,讓原本嘈雜的清寧宮安靜了下來。
    寧玦沉吟許久之後,這才開口。
    “那便報人禍,隻要能調來糧,報什麽都成。”
    麥福旋即開口道:“寧僉憲,鞭法之前,金陵每歲需糧不過四百萬石,如今金陵至少要用糧五百萬石。”
    “僅金陵一城,每年食糧便多了一百萬石,這還是金陵,鬆江更甚啊!”
    寧玦粗略一算,而後開口道:“每歲每人食糧五石,一百萬石的缺口,二十萬人……朝廷至少能救十幾萬。”
    “寧克終!餓死萬把人之後,這城中便不缺人造反了!饑民不會等著你去餓死他們啊!”
    寧玦放下茶盞,語氣平淡的朝著朱載壡走了過去而後說道:“那就借我的頭去平民憤,而後繼續變法嘛。”
    麥福聞言一怔。
    仿佛是沒聽清楚寧玦的話一般。
    麥福知道東宮這幫人都是“新黨”,但卻沒想到寧玦為了這個新法,能到視萬物為芻狗的地步。
    “寧克終,你瘋了,就是你把太子爺也給帶……”麥福的話戛然而止,而後便看向了陸炳:“陸都督,休得糾纏了,您還是趕緊帶太子殿下北返吧!”
    不待陸炳動手,寧玦便將手中的茶蓋一摔,濺起的碎片散落一地,而後當即便劫持住了朱載壡。
    “殿下,您要是走了,江南的新法可就沒了。”
    殿中眾人全都被寧玦的這一手給震在了原地。
    “寧玦!你要行刺殿下?!”
    “朝廷是救不了所有人,但太子一旦走了,新法一廢,這些人就能活了嗎?!隻是換個死法而已!你們怎麽就不明白?”
    就在寧玦跟麥福爭辯之時,守在殿外的緹衛也已然一擁而入。
    “寧克終,你先放了太子。”
    陸炳舉著繡春刀怒視著寧玦。
    寧玦這才默然開口道:“請殿下開口降旨。”
    “這是孤自己要留在南京,這句話,孤不能讓寧師逼著孤說。”
    寧玦喘著粗氣怒視著朱載壡問道:“殿下說甚?”
    “孤說,南下、新法,都是孤一人力推,孤絕不做英宗皇帝!沒有王振蠱惑於孤!”
    聞聽此言,寧玦嘴角不由得微微一顫。
    你小子怎麽就油鹽不進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