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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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玦隨手丟掉了手中的瓷片,陸炳一個箭步衝上前來便將朱載壡與寧玦隔絕開來。
    因為真要是出了大亂子,無論今日朱載壡是怎麽說的並不重要,寧玦都必須死。
    許久之後,朱載壡這才開口。
    “出海找糧,可行否?”
    “殿下,且不說日本、朝鮮能不能擠出這麽多糧,我大明最大的福船不過載重四千石,需要五千條大福船不載火器、甲兵方能將這兩千萬石糧運回大明啊……”
    “汪直能運多少來。”
    “汪直報的是二十萬石,臣估計,不會超過二十五萬石。”
    “鄒望那邊,說可以去湖廣、蜀中去買糧,半年之內可籌措米糧一千四百萬石。”
    “那等到湖廣、蜀中的商人也動起來之後,那兩省百姓又當如何?”
    “臣不知曉。”
    直到寧玦被陸炳帶走之後,朱載壡這才堅定道:“麥公公,孤不走,公公可明白?”
    麥福跪在地上,低頭不語。
    ——
    奉天門下,又一次的八佾舞於庭。
    這一次嘉靖沒有現身,而是降旨內閣,嚴嵩、徐階二人代天子擇一計稅。
    君臣三人都知道,眼下的大明,就是在過獨木橋,稍有不慎,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朝廷,隻能求穩。
    內閣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成為一條將閣員綁在大明這條船上的繩子。
    這條老舊的大船,最終選擇了迎著麵前的冰山撞了過去。
    所有人隻能祈禱水麵下的冰少些,好讓這條船穩些。
    稻浪微黃,鄉間長者手持三眼火銃裝填滿了火藥。
    “砰!”“砰!”“砰!”
    三聲銃響響徹田野。
    “開鐮!”
    一如往年的耕禮,一車車的稻米被送去脫粒。
    秋收如約而至。
    隻不過方才進城的百姓卻高興不起來。
    種糧的田少了。
    吃糧的人沒有變少。
    糧商們全都察覺到了這個商機,從秋收的那日開始,整個江南的糧價便開始上漲,而江南的糧價,最終又會影響到整個大明的糧價,隻是其餘行省沒有江南這麽多的佃農入城謀生,因此情況稍好些而已。
    農戶不會把自家的口糧賣掉,高起的糧價反而降低了農戶的負擔。
    商人以及新法促成的“新貴”也有足夠的銀錢去買糧。
    隻有剛剛入城的佃農成了這場變革的祭品。
    一夜之間,金陵的街頭便多了不少居無定所的孩童。
    宅邸可以不賃,反正白天也要去做工,晚上可以去城隍廟可以擠一擠,糧不吃,是會餓死的。
    一個老人照料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就這麽蹲在了城隍廟中。
    這樣的事情,大明以前並不是沒有過,但從未有一日如同今日這般多。
    多到那些平日裏隻知聖賢書的讀書人再也不能裝瞎。
    因為這些人就擠在他們的窗外。
    這是整個大明從未有過的景象。
    越來越多的讀書人放下了手中的書本,走出了家門。
    “老無所依,幼無所養……國事不是在蒸蒸日上嗎,金陵怎就變成了這樣。”
    城中也有大戶在布施。
    隻是這些蹲在街頭的老人跟孩子,就好似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一般。
    就是把那些大戶家中的存糧搬空也不足十之一二。
    而這,隻是一個金陵。
    江南八府,每城每府皆如是。
    自秋收開始之後,朱希忠、徐鵬舉等人便日夜衣不解甲的守在宮門之外。
    南京各營軍士們的神經亦是緊繃到了極致。
    所有人都知曉,朝中任何一次吵架都有可能引發一次巨大的騷亂。
    ——
    萃和堂內,臉上淤青已然散去的何心隱站在講台之上。
    隻不過講課時的何心隱亦是心不在焉。
    秋收之後,不計其數的佃農想要來書院中“聽課”,何心隱也隻能將書院的大門關了起來。
    但即便是佃農不來了,每日來書院聽課的書生卻仍舊日益減少。
    直到這一日。
    一個操著淮西口音的書生徑自起身,滿臉迷茫的看向何心隱。
    “先生,城中百姓倒懸,聖人可有破局之法?”
    “致良知可救民耶?知行合一可救民耶?”
    向來喋喋不休的何心隱這一次沒有再為學生解惑。
    連需要“知”什麽都不知道,哪裏來的“致良知”又怎麽“知”行合一。
    “先生,華亭徐閣老的老家,遠甚於金陵,可有破局之法?”
    “沒有。”
    何心隱手中的戒尺倏然垂落。
    什麽心學、什麽理學。
    統統在饑餓麵前黯然失色。
    因為他們解決不了百姓麵臨的問題。
    即便是在此等境況之下,依舊有人躲在小樓日夜苦讀,但選擇走出家門的書生卻越來越多。
    他們好奇百姓現在正在經曆什麽。
    ——
    原本書生最多的江南貢院外,眼下也已然擠滿了在城中做工佃農家中的老幼。
    八府趕往南京參加府試的生員們有不少都在考場外停了下來。
    這一路走下來,他們見到了他們畢生難忘的景象。
    “諸位兄台,我,我不考了,國事如此,即便是聖人在世,也不會坐視不管,我要去鬆江看看,我想知道朝廷的弊病究竟出在了哪裏。”
    “兄台……我們同去吧。”
    “……”
    邁出這一步是亟需魄力的。
    每一個能走到考場外的書生,都意味著他們已經受了家中太多供養。
    先賢的光芒因此耀眼。
    這些少不更事的書生們心中有一個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自古以來天下未亂而農先蒙難。
    今日卻是城外的農戶還在風輕雲淡,一進城卻仿佛變了世間。
    越來越多的書生在考場外放棄了科考,扔掉了那一堆“故紙”朝著江南走去。
    即便他們隻占天下讀書人中的一小部分。
    但隨著這場源於江南的變法愈發深入,這個隊伍注定越來越龐大。
    這一次不是因為什麽雞鳴大會,出行的也不是什麽早已功成名就的大儒。
    這是古書之上未曾記載過的事情。
    他們既像攔住公車的書生,也像毅然東去的十二月黨人。
    更像兩千年前的春秋之時的諸子。
    不計其數的“士”帶著心中的疑惑,開始了自己的周遊列國之旅,隻為去探尋那個答案。
    四書五經再次被人丟棄街頭。
    若在早些時候,丟書之人定然會被人迎頭蓋臉的一通臭罵,甚至被開革功名。
    隻是現在,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一幕。
    即便是仍在苦讀備考的書生也都知曉。
    聖教,最起碼是程朱陸王這些宋學大儒,已經不似當年那般神聖了。
    直到第一家書院摘下了門口的牌匾,換上了“不入故紙”四字的牌匾。
    有人怒斥“宋儒之害,甚於秦火。”繼而轉身投諸於漢唐之學,第一個與宋學針鋒相對的“漢學”誕生了。
    楊慎先前校準的“漢學”典籍逐漸流傳開來,考據之風漸起,跟“乾嘉學派”的最大區別是大明的漢學,注定曇花一現。
    因為更多的人僅看一眼就知曉。
    哪怕是兩漢之時,也沒有遇到過今日大明的這些問題。
    更多的書生則是學著當年的朱熹,借著孔孟的名頭開始了自己的注解。
    經世實學,誕生了。
    可以預見,實學將會成為儒學的主流,但大明再也不會隻有儒學了,因為大明的商人,正在變得愈發貪婪,尤其是在嚐到了飛梭、水轉紡車的甜頭之後。
    這一次,大明的書生們,不會再止步於此了。
    金陵街頭衣食無著的百姓依舊繁多,每天甚至每個時辰都有被五城兵馬司發現的屍體。
    甚至五城兵馬司需要單獨抽調人馬出城去掩埋餓斃的屍骸。
    隻是守備廳最為警惕的“大事”卻遲遲沒有發生。
    ——
    清寧宮內,麥福、陸炳兩人聽著緹衛的奏報,兩人臉上寫滿了愕然。
    朝廷雖然在賑災。
    但他們比誰都清楚,那點糧食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們的認知解釋不了這樣的事情,他們都曾經監軍戡過民亂,按照他們的經驗,已然到了這個份上了,民變早就應當生出來了。
    隻是愈是如此,他們心中的恐懼便愈甚。
    他們不相信沒有人要殊死一搏,那隻有“藏得深”才能解釋這件事了。
    “沒有反跡……城內城外,都沒有。”
    “揚州編練的新軍還是應當快些。”
    “……”
    麥福、陸炳兩人不斷的派人出去打探,甚至被扔進大牢的寧玦以及在家講學的楊慎都被重新提了出來議事。
    直到楊慎看不下去後才開口道:“陸都督、麥公公,不必勞神去查了。”
    “農戶民亂,乃是活不下去了。”
    “城中百姓雖餓,但他們遠沒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劉家港日夜都在募工,各地的織場……百姓雖為倒懸,但終有一線生計,沒有到絕路上,不會造反。”
    就如同圈地運動時的流浪佃農一般,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大明,李自成早就呼嘯而起了,因為小農隻有土地。
    失地佃農們並沒有認為自己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起碼有力氣造反的青壯們如是。
    哪怕是父母、兒女隻能籍身於城隍廟中,但青壯仍有活計,還能買到些糧,力氣還有地方使,而城中餓斃的,也多是老弱饑民。
    清寧宮內一片死寂。
    寧玦也怔在原地,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楊慎這才回過神來,朝著寧玦一稽首道:“嘉靖新法不亞於再造社稷,東宮諸位,了不起。”
    “是百姓了不起。”
    “從來都是百姓了不起。”
    這是寧玦最希望能有一個無所不能神來解民倒懸的一次。
    隻可惜神沒有來。
    天下本就沒有神。
    再或者,百姓就是那個神。
    江南的亂象催生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結果。
    一個操著西北口音的鹽商出現在了江南。
    那個鹽商帶來了一條漕船,這條載重隻有四百石的漕船帶來了一種江南百姓從未見過的植物,眼下糧價高起,而這玩意產量高,能做口糧,一雙無形的手,配合著各府的衙門,正在將這種名叫西天麥的作物在江南推開。
    番麥,又名西天麥,實如塔,如桐子大,生節間,花垂紅絨在塔末。——《平涼府誌·方物篇》
    大明,正在涅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