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謝氏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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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然,即便是有了飛梭、水轉紡車,鬆江的棉布千裏迢迢的運到海外去,賣這個價格仍舊沒什麽利潤空間。
    但無論是徐階、還是嚴嵩都清楚。
    嘉靖之所以能默認江南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絕不是朱載壡是否賴在江南不走所能左右的。
    在根上還是因為那場原本朝廷意料中的民變始終沒有發生。
    這才是嘉靖能夠容忍他們的根本原因。
    至於民變為什麽沒有發生,徐階、嚴嵩比誰都清楚。
    壯勞力全都被他們網羅去做工了,餓死的都是老弱病殘,自然沒有民變。
    一旦生了民變,嘉靖會毫不猶豫的調九邊精銳南下撥亂反正,北軍開拔之日,就是他們兩個人頭被祭旗之時。
    大明還有走回頭路的機會,嚴家、徐家跟大半的百官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嚴嵩、徐階兩隻老狐狸比徐璠、嚴世蕃更清楚。
    銀子跟錢,救不了嚴家、徐家。
    隻有整個江南所有的織場、瓷窯都能每日開工,每月的工錢都能如數發下去讓織工、窯工活命,才能保住嚴、徐兩家。
    封建的本質就是由於佃農對於土地的高強度人身依附關係所衍生出的封建領主。
    這個封建領主,並不一定是貴族諸侯,隻要是靠人地依附而食利的其性質都是封建領主,隻是大明的這種封建領主比西洋的封建時代要更文明一些,因為其並不以血緣關係為紐帶,準許存在一定程度的迭代演化和階級流動。
    發生在大明的這一切,其本質是新興的資本作為一股力量已然滲透到了廟堂之中,與原本的士大夫、皇權所代表的封建力量形成了對峙。
    而封建與資本對峙的最前沿,便是大明的內閣。
    這使得嚴、徐兩家有了封建、資本的雙重色彩,兩家各有極高的杠杆,但卻又因皇權的存在,這些杠杆即便存在又奈何不得嚴、徐兩家。
    封建在內,資本在外。
    為了保全自身,嚴嵩、徐階隻能選擇不計成本的將刀口向更外,禍水東引。
    苦一苦外番,是他們最低成本的選擇。
    吳淞口碼頭上,運送錫山棉布來此的華麟祥心驚膽顫的看著江麵上的一條條漕船。
    汪直這麽大動作,江南各家多多少少都要跟著意思一下。
    但等到了吳淞口華麟祥才發現,嚴家、徐家這都是奔著傾家蕩產來的啊!
    “五峰,此番到港,你船上的算盤珠子每撥動一下,就不知道有多少朝鮮、日本小農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當真不會出事嗎?”
    “不會。”
    “可兔子急了還知道咬人呢。”
    “君父不在乎。”
    ——
    清寧宮內。
    孤身一人的策彥周良叩倒在朱載壡的麵前高聲道:“外臣策彥周良,叩謝天朝太子隆恩,隻是不知這……厘田的宗親跟熟悉政務的幹吏能否再撥些人?”
    策彥周良的眼珠子在玩命的轉著,生怕錯過這個薅羊毛的機會。
    不待朱載壡開口,麥福便開口怒斥道:“放肆!”
    “厘田者,皆是太祖高皇帝血胤,豈是你能討價還價的?!”
    策彥周良自知理虧,連叩了兩個頭而後道:“外臣失禮,還請殿下恕罪。”
    “孤的諸位皇兄,皆是自幼錦衣玉食,此番遠赴海外,乃是受父皇令旨,遠播君父之慈恩於海外,然所需用度……”
    策彥周良聞言登時麵露難色:“殿下,小邦國小力薄……”
    話音剛落,清寧宮後殿便傳來了高拱粗獷的聲音。
    而後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高拱便自後殿撲了出來。
    “殿下!宗親乃是太祖高皇帝血胤,古來無此製,殿下這般行事,百年之後何以見列祖列宗於九泉啊!”
    “不就是在孝陵自戕了幾個番人嗎?臣寧可丟了這官職,也決計不能讓諸位皇親流失海外啊殿下!”
    張居正拉住高拱,馮保也跪在地上死死的抱住了高拱的大腿。
    “肅卿,殿下必有深意啊肅卿。”
    “是啊,高侍講,太子爺有太子爺的難處,將來還需侍講輔佐啊。”
    “放開我,你們這幫奸佞!”
    寧玦則是在一旁小聲提醒道:“叔大你把頭扭到後麵去,那嘴角都快咧我身上了,你當人瞎啊。”
    張居正這才將頭扭到一旁。
    跪在地上的策彥周良斬釘截鐵的開口道:“加!小邦定然不會辜負諸位天潢貴胄,衣食用度必盡全力,還請太子殿下放心,天朝諸位先生放心!”
    及至最後,朱載壡亦是看向了即將跟隨策彥周良前往日本的諸位宗親,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訴了起來。
    “諸位皇叔、皇祖、皇兄,是孤不孝,是孤對你們不住啊!”
    “殿下!我們舍不得您啊!”
    “諸位謹記,照臨所及,悉我黎元,大明海外之子民,水深火熱,隻待諸位解民倒懸,為了天下為了蒼生,隻能苦一苦你們了。”
    “殿下!臣不想走啊!那東海小國是甚鳥不拉屎的地方啊!聽都沒聽說過。”
    在一片難舍難分的哭啼聲中。
    策彥周良隻得答應,赴日本皇親每人再加月俸五兩銀子,幕府準備廬舍安置。
    這些宗親們這才心滿意足的起身,跟在策彥周良的身後,大踏步的朝著劉家港碼頭走去。
    誠然,番邦或許是鳥不拉屎,但至少還得有隻鳥吧!
    真要是回到封地,那可是連鳥都見不到了!
    方一出城,那些宗親的行李便被宮人送了過來,看著身後那一大群宛若春遊一般的皇室宗親,策彥周良忽然想到了一些自己看過的典籍。
    這些宗人在大明好像也不都是錦衣玉食啊!
    “殿下,外臣方才又想了下,八百餘宗親,這月俸實在是……”
    “汝何意?”朱載壡的麵色一沉。
    策彥周良趕忙道:“外臣聽聞天朝以品秩定親疏,岷府諸藩於天朝食俸不過四百石。”
    承天門下,方才歡快的空氣霎時間一掃而空。
    “天朝親疏,那是因為有天子在,蕞爾小邦,也想定我朱家的親疏?”
    朱載壡麵色一沉,不待策彥周良繼續開口。
    天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披麻戴孝的人影。
    “殿下!不可啊!”
    語罷,那人便一個頭叩在了地上“咚”的一聲傳來,這頭倒是磕的結結實實。
    那書生的額頭上登時便滲出了血跡。
    “倭寇狼子野心與汪逆勾結日久,絕非善類,不可不察啊!”
    目睹此狀的策彥周良也顧不得定個宗親的親疏了,趕忙跟著跪倒在地道“殿下,小邦當真是加不起俸祿了啊!”
    “知小禮而無大義,畏威而不懷德,弱則卑伏,強必寇盜!你也配來我天朝乞食嗎?”
    “天朝還有忠義敢死之士,我也敢自戕於孝陵。”
    “隻要殿下收回成命,學生這便去孝陵自戕!”
    那書生根本就不給策彥周良轉圜的時間。
    朱載壡一腳將策彥周良踹了出去怒道:“還愣著作甚?還不快滾?!”
    策彥周良又在地上叩了個頭。
    “外臣這便滾,這便滾!”
    見策彥周良走後,那書生更是幹脆的跪在了承天門外,久久不肯起身。
    站在天街側旁看熱鬧的張鏊不由得朝著顧可學豎起了大拇指。
    “惠岩,高啊!這監生是你找來的吧?方才那日本番使又要使詐,多虧了你這招以詐製詐啊,嘖嘖,多險啊。”
    “這監生我看著也眼熟,就是忘了在哪見過,人才啊,你看看這情真意切的,我都感動了。”
    顧可學小心翼翼的低聲道:“濟甫,這位是謝文正的玄長孫謝道淵,泗門謝家的獨苗了。”
    “怪不得,名門之……”張鏊的話音一頓,而後恍然大悟道:“不是裝的啊?”
    “人家那是真的國仇家恨,攔都攔不住,要不是那番使有人護持著,這小子今日都準備好直接行刺了。”
    ——
    策彥周良的坐船已然啟航,朝鮮使團在京師的折騰雖然比策彥周良一行人慢了不少,但最終也取得了大致相同的結果。
    三方各取所需,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唯有謝誌望對金陵發生的這一切不甚理解。
    自策彥周良離開金陵後第二日,金陵便降下大雨,饒是大雨傾盆晝夜不分,依舊沒有阻擋謝誌望請願的腳步。
    大雨淋濕了謝誌望的巾服。
    謝誌望額頭上的傷痕也隻是稍稍包紮了一番。
    “學生國子監生謝誌望,叩請太子收回成命!”
    把守宮門的緹衛遙望一眼都不由得歎了口氣。
    隻不過謝誌望很快便覺得頭頂的雨滴不在落下。
    待謝誌望滿臉疑惑的抬起頭後,這才發現一個身著蓑衣的人打著一把油紙傘站在了自己身後。
    “道淵,回去吧。”
    直到那人低下身來,謝誌望這才看清楚來人樣貌。
    “念齋?”
    “人微言輕,你我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
    “那咱們便什麽都不做了嗎?國仇家恨啊!”
    “再等等,早晚會有那麽一天的,朝廷行了鞭法無外乎就是玩錢玩銀子,現在咱們要做的,是韜光養晦。”
    陶大臨一把將跪在地上的謝誌望攙扶了起來,在謝誌望耳畔低聲道:“咱們陶謝兩家玩銀子的時候,他們還沒生出來呢,再等等,就快了。”
    資本一旦降生,就絕不會止步於內閣亦或是哪個衙門。
    它要的是整個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