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劉家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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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海船起錨的那一刻,策彥周良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了下來。
    而船上的宗人也徹底的放飛了自我,開始憧憬起了自己在異國他鄉建功立業的景象。
    “等得了本錢,我在海外弄個織坊也不錯,前些時日我偷學了蘇錦繅絲,指定賺銀子!”
    “我沒那皇叔那本事,就是不知道這日本的田肥不肥,等支了俸,我多買些田收租子便是了。”
    “……”
    隻不過坐在船上的策彥周良看著這些操著晉、豫兩省口音的宗親,心中那股不詳的預感也愈發強烈了起來。
    這哪是皇親啊!
    就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也沒淳樸到會繅絲啊!
    察覺到不對勁的策彥周良強忍著身上的劇痛,艱難的在船艙中翻找出了大明發給他的聖旨。
    “鞭法……鞭法,這……”
    很快策彥周良便察覺到了情況不對勁。
    自己好像被大明給涮了。
    而且涮的非常慘。
    隻要行了鞭法,怎麽看,都是對大明有利啊!
    甚至連朝鮮都不至於跟日本這般慘。
    因為朝鮮跟大明一樣,缺銀少銅,大不了就是橫了一條心跟著大明走就是了,日子總還能過。
    但日本不一樣,大明或許不知道,但策彥周良知道,日本產銀啊!
    計稅為銀的時候,日本還能跟著吸兩口。
    計稅為銅的時候,那不就成了大明帶著朝鮮一起吸日本跟番商了嗎?!
    “到底還是親疏有別嗎?至於算計到這個份兒上嗎?!”
    策彥周良絕望的看向了麵前的宗親。
    心中甚至一度有了直接把這海船沉了的念頭。
    “這位老殿下……這鞭法非行不可嗎?”
    “那倒也不是。”策彥周良身旁一宛若老財主的朱家人把著一把紫砂茶壺嘬著茶繼續嘖舌道:“可是你們要是不想行鞭法,死這麽多人折騰個啥勁兒啊?”
    是啊。
    這TM折騰個啥勁兒啊!
    策彥周良抬起手便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直到那朱家人像是躲瘋子一般挪到甲板另一側,策彥周良這才住手。
    當天夜裏,策彥周良便動了沉船的念頭。
    隻不過就在他想辦法沉船之際,他便親眼看到這條東渡的海船朝著一支龐大異常的船隊靠了過去。
    船隊中甚至還混雜了不少原本隻在近海活動的小船。
    看到麵前這支船隊時,策彥周良便明白了,天朝終究是天朝。
    體麵有體麵的辦法
    不體麵也有的是逼你體麵的辦法。
    ——
    瀏陽鎮位於崇明島西南,瀏陽以東,便是長江海口,而瀏陽以西便是大運河。
    自元至明,瀏陽鎮便是河、海聯運之樞紐,通江達海之必經。
    瀏陽鎮的劉家港更是昔日三寶太監起錨之地,自東南倭患漸起之後,劉家港防務便被朝廷視為重中之重,橫海衛主力便駐紮於此。
    而禦馬監所造戰船也多在此港,而瀏陽鎮也承擔了江南八府相當一部分的造船訂單,與此同時也有不少漕船仍在此轉運。
    這是一個平靜的中午,碼頭上的船工、水手正蹲在堆積如山的貨物下吃著飯。
    雖然隻有些豆腐、鹹菜、米飯,但對於他們來說這一餐已然相當豐盛了。
    力工便是如此,吃不飽便沒力氣幹活,沒有省的空間。
    江麵上千帆競發,熱鬧歸熱鬧,但對於有增無減的船舶來說,這碼頭顯然是有些逼仄了。
    “老叔,這碼頭這般熱鬧,看著好生嚇人啊。”
    一個剛來碼頭的十五六歲的少年疑惑的看著遠處的江麵隨口問道。
    “嚇甚人,船多不好嗎?船多活計多,工錢也多,趕緊吃,這碼頭上忙的緊,跟不上趟我可等不得你。”
    叔侄二人話音未落,江麵上便傳來了“哢嚓”一聲脆響。
    一條內水的漕船迎頭便撞上了一條海船。
    碼頭上所有人的臉色頃刻之間變得鐵青,不約而同的在心中念叨了一句。
    壞了,出事了。
    碼頭上鍾聲大作,有水師的官軍亦有禦馬監的太監,還有不少的力工。
    “都別慌!趕緊打旗語,港內的船先住下,港外的船停止進港,出了大事你們有幾兩銀子能賠?”
    江麵上散落一地的貨物,瓷器大多直接沉底,但錦緞,棉布這些貨物仍舊能飄住些功夫,不少力工已然冒險下水去撈了。
    隻不過這一撈,在岸上的客商們也急了。
    “那都是老子的貨!你們這跟直接搶有甚區別?他娘的,都聽了,水性好的下水給老爺我搶回貨來的重重有賞,不蒸饅頭爭口氣,老爺我有的是銀子,就是受不了這個!”
    江中有人護貨,有人搶貨,岸邊的太監們也跟著嚷了起來。
    “不準撈!不準搶!誰也不準下水!”
    “砰!”
    岸邊的銃聲已然響起,卻沒有一個力工能聽進去。
    撈上那麽一匹布,回家曬曬給孩子裁身衣裳也是好的,更何況還有上好的綢緞,這些可都是能直接當銀錢用的硬通貨。
    “再下水就放箭了,不準亂!”
    下水的力工愈多,港口上便愈亂,有幾條漕船為了避讓下水力工,徹底將碼頭攪亂。
    “快拿著咱家的印信,去炮台開炮!”
    “幹爹,那炮台是地方衛所的,咱們調不得啊!”
    “都甚時候了還等?今天不死幾個咱們都過不了關,不是他們死就得我死,老祖宗降罪下來我擔著,開炮!”
    數萬人的碼頭,幾十萬兩銀子的貨殖,更有朝廷的戰船,真出了大事,這小小的劉家港沒有一個人吃罪的起。
    直到炮台上的炮聲響起,炮彈呼嘯的砸進江水之中,江麵上泛起血跡。
    原本下水撈貨的雇工這才稍稍冷靜下來。
    市舶司、水師也才有喘息之機將碼頭上的秩序逐漸恢複下來。
    直至傍晚時分,傷亡情況才大致統計出來。
    “幹爹,今日死了八人,四個是下水撈貨被箭矢射死的,還有一個溺水淹死的,另外撞船的時候,海船上有三個水手正在被撞的位置聊天,立下便死了。”
    那禦馬監太監心有餘悸的擺擺手道:“報給咱聽作甚?該賠多少銀子,賠不賠都是他們東家的事,咱們管不著。”
    “喏。”
    ——
    瀏陽鎮徽國文公祠內。
    “人命關天,又是茲事體大……唉。”
    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自祠堂外跑了進來。
    “老爺,那些力工的家人都過來了,咱們在櫃上給他們支多少銀子?”
    話音剛落,在場眾徽商的目光便聚到了今日在船上命人下水搶貨的客商身上。
    那客商沉吟許久,徑自將手中茶盞放下,而後道:“一兩銀子都沒有。”
    小廝愕然的看向自家東家。
    “老爺,終究是人命……”
    “幾條人命也是一個子兒都沒有,老子是讓他們下水搶貨的,貨沒搶回來,他們水性不好將命丟了,幹我何事?下去照此吩咐便是。”
    那小廝聞言,隻得心中暗罵了一句狗東西,而後便扭頭離開了祠堂。
    小廝走後,那商人這才站起身來拱手道:“諸位,我胡山願做這個出頭鳥,給咱們客商來個投石問路,還望諸位必要之時,能拉胡某一把。”
    “雪蓑,茲事體大。”
    那名叫胡山的商賈這才狡黠一笑道:“正是因為茲事體大,胡某才要去做,這是劉家港頭一遭,但可不是你我頭一遭了啊,今日一條命,明日三天命,咱們就是有萬貫家財也禁不住這麽個賠法啊。”
    “那要不要知會一聲鄒東湖跟阮良臣?”
    眾人談話間,徽文祠外已然鬧了起來。
    胡山隻得朝著眾人一拱手道:“找他們,不如諸位陪著胡某同辦此事。”
    說罷,胡山便朝著祠堂外走去了。
    祠堂外麵,七八個披麻戴孝的孩童跪倒在三具蓋著白布的擔架前。
    另有三個婦人哭哭啼啼的,口口聲聲要見胡山。
    “嚷甚嚷,老爺我便是胡雪蓑,有話快些說,老爺我時間金貴著呢。”
    胡山方一現身,守在祠堂外的門房便搬來一把椅子,胡山也便一屁股坐了下來。
    “胡老爺,我家男人是給您辦差丟的命,上有老,下有小,您不能不管啊。”
    “給我辦事歸給我辦事,但我在船上說的清清楚楚,水性好的下水!你家男人自己手上沒有斤兩,水性不好還敢下水,死了想來沾包賴,他打錯算盤了!”
    那婦人登時便怔在了原地,身後看熱鬧的力工已然看不下去了。
    “胡老爺,人命關天啊!”
    “您這般行事,日後誰還敢給您辦事?”
    胡山的麵色陡然一變,朗聲怒斥道:“愛辦不辦!你們不辦,有的是人辦!”
    “明日還要出工,都聚在這裏幫腔,都賺夠了銀子了是吧?”
    “胡二,將他們名姓都給老爺我記下來。”
    胡山此話一出,原本在人群後麵的力工便已然開始相繼退去。
    大家想幫一把這孤兒寡母是真的。
    但不想丟了飯碗也是真的。
    見人群逐漸散去,胡山這才盯著那些遺孀低聲問道:“你們走是不走?”
    “老爺,不是我們不想走,身無分文,您讓我們往何處去啊?”
    “成,胡二,帶幾個人,連人帶屍首全都給老子轟出去。”
    身後那名叫胡二的隨扈臉色已然變得鐵青。
    “老爺,這……太過了吧。”
    “願意去扔屍首的櫃上給每人支八兩銀子。”
    “喏。”
    最後胡山看向了跪在徽文祠外的那幾名遺孀低聲道:“聽清楚沒有?這銀子,老爺我寧願賞他們也不給你們,滾,愛上哪出殯上哪出殯去!”
    徽國文公祠的大門“砰”的一聲關緊,也斷了這三戶人家的活路。
    八兩銀子,剛好是一個力工一年的例錢。
    總有不怕晦氣的幹這活。
    隻是所有人都已然看出來了,胡山之意不在賴掉這幾人的命錢。
    而是一次對官府的試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