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燃燒的淮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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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穿天而起,照亮了雲海,黑色的濃煙和墨色的雲交織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些是雲霧,哪些才是煙河麵上不時傳來絕望的呼喊,火苗在一艘又一艘車船和大舸上竄起,連綿宛若紅色的旌旗,綴連此間的則是接連不斷的喊殺聲與白刃相交的聲
    趁一艘大舸火起之際,鄧嶽和他的弟兄們再一次從那船上縱身跳進河水裏,泅水數十丈後,像殺神一樣出現在另一艘大舸的甲板他身先士卒,一刀砍翻一個拿著長戟的守衛,身後船工一擁而
    此時大舸上的石勒水兵原本忙著用長槳支開火船,卻沒想到身後還會殺出晉軍,紛紛丟棄長槳逃命,河麵上的火船再無阻攔,直直紮進大舸的船腹部,火光四船腹兩個正在廝殺的士兵,剛才還是你死我活的敵手,此刻卻一同被大火吞沒,同赴黃
    煙熏火燎之下,鄧嶽的臉變得愈發黑峻,他渾身是水,也不知道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汗一滴水從眉弓處滴落進了他的眼眶,他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腳下的屍體,眼前的火光與焦炭氣味不禁讓他回到六個月前的陽夏
    那一天的陽夏城也是這樣的火光與焦炭氣味,也是這樣滿地死屍,當時他拉著母親,夾在倉皇出逃的人流中,向城西門擠擠攘攘地前但當他通過城西牌樓之時,隨著一聲火焰的爆鳴,牌樓裹挾著火光倒下,他隻感到後背被猛地向前一再回頭時,已經永遠失去了家
    此刻緊握著刀柄,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趕忙敲敲腦袋:現在可不是回憶過去的時他大喝一聲,指揮船工向船尾奔一路上再無阻攔,這隻大舸上,石勒的水兵紛紛忙著棄船而逃:按照目前的火勢,再過大約半刻不到,這艘船就該化為一團火光
    鄧嶽立在船尾,為眾船工的後等待船工們下水時,他掃視河麵,搜尋下一個目這時眼前突然閃過一隻大舸,上麵有一頂黃蓋,在幾隻小艇的護衛下正艱難向河北岸靠過
    那大概是石勒的座船!
    方才石勒的旗艦剛剛被燒毀,那麽作為軍隊頭領,他必然已經被轉移到了其他船這支大舸被嚴密看管著,即使上麵不是石勒,也必然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
    “諸位兄弟隨我向北遊,石勒就在那隻船上!”
    鄧嶽遙指北麵的大舸,隨後縱身躍入浪花之
    大舸之上,眾侍衛的簇擁之中,石勒緊鎖眉頭,注視著河麵,心中盤算著損失:
    精心準備六個月的車船顯然盡被燒毀,舟師至少得損失一不過即使這樣,之後也勉強可以和晉軍水師相抗衡,畢竟孔萇和支雄所用的舟師集合起來,依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隻是以後隻能集中進攻,再也不能像今晚那樣分散行動
    而運去岸上的士卒無論如何,都已經完那五千苟晞的降卒倒是不可惜,但是三千老營士兵可是無法挽回的損同時作為將領,支屈六要麽已經戰死,要麽就是被俘了,大約也難逃一
    當年一同縱橫河北的燕雲十八騎,如今又折了一位,他不禁有些唏但他又狠狠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到血流出來:既然誌在天下,就要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弦,不能讓它發出一絲聲
    北岸還有十幾萬大軍,隻要大軍還在,那麽飲馬長江的希望就還隻要能夠順利抵達北岸,一切都會好起來此時遠遠望去,載滿謀臣的另一支大舸已經抵達北岸,現在殿後的正是石勒自己,因為除此之外,無人能鎮住河麵上潰敗的局
    然而正當他向北眺望之時,眼前的小舟上突然竄出幾十個水淋淋的身影,原來是鄧嶽一行船工已經跳上了大舸北麵的小小舟之上空間狹小,正是船工們大顯身手的場地,一舟接著一舟,石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大舸與北岸之間紮下了一顆釘
    “將軍,不好了!南麵的晉軍也殺來”
    隻見這時,戴淵也率晉軍的水師主力逆流而火船、鄧嶽的敢死隊、還有南麵的晉軍水師,將石勒的大舸呈三麵圍
    “麾蓋之下的,就是石勒!”
    石勒已經可以聽見南麵晉軍的呼喊現在隻能嚐試猛攻鄧嶽所部,以圖迅速打通北麵的通道他立馬下達號令:
    “大舸全力向北!”
    可鄧嶽卻並不與石勒交戰,匆匆把奪下的小舟用火鐮加樹脂皆盡點燃,便轉身跳入河水之這時石勒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三麵火牆之
    “大盜石勒,速速投降!”
    “大盜石勒,速速投降!”
    北麵是一道火焰之牆,南麵反複呐喊著的晉軍已經越來越近,箭矢開始零星地射在大舸的船壁上,水手們已經開始紛紛逃散,石勒心思恍惚,茫然站立在甲板一旁侍從的苦勸,他也聽不進去
    難道自己縱橫一世,今日便是終局?
    突然一聲呐喊將他拉回了現實:
    “將軍,大船也燒著了!快,乘備用的小舟避難!”
    石勒不會水,一旁眾人架著他上了一艘小舟,然後撇下主帥,紛紛跳水逃此時的小舟上隻剩了石勒一人,和幾個橫七豎八的屍石勒握著舟上的船槳,茫然不知所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將船向北方的火船深處奮力劃去:“我石勒乃天下大盜,即使死於火光之中,也好過被你們官府擒住受辱!”
    此時,南麵的晉軍被燃燒著的大舸擋住去路,反而再也無法向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石勒向北而
    “此賊正是自尋死”戴淵站立在晉軍主艦上,喃喃自突然他轉身麵向晉軍諸將士:
    “不必再追了,石勒現在逃向北方,正是火船環繞之處,十死無”
    晉軍眾將士放棄了追襲,在船上歡呼起
    戴淵的判斷是正確的,此時石勒的四周已經盡是火石勒一開始的豪氣散去,現在孤身一人,麵對四麵散發著焦炭氣味的死神,心中隻剩下惶
    求生的欲望開始爬上心頭,戰勝了作為盜匪的硬他大聲疾呼,可是四麵哪兒還有人影,隻有火焰的劈啪聲作
    火光之上則是黑色的濃煙,或許是吸入太多煙霧之故,石勒開始陷入一種迷醉的狀恍惚之中,石勒感覺那簡直不是煙,而是從前死在他手上的人來討命來
    他兀自向火苗揮舞著船槳,瘋狂地叫罵道:“苟晞,王彌,你們生前沒有能力擊敗我!死後又如何來作妖?”
    火船隻是邁著緩慢的步子愈發接近,他已經可以開始感受到火焰的溫度,身上的汗液也流淌出他脫去兜鍪,解開衣裳,頹然癱坐在小舟
    “不,這不是苟晞、王彌,是河北、江漢、襄城、陽夏的百姓,這是他們的怨氣......我死於此地,固然是我的報”
    突然他又起身,指著火焰罵道:
    “陽夏的百姓啊,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去找石虎,不要來怨我啊!”
    火焰不答,隻是繼續接近,直到靠上了小舟,小舟也漸漸燃燒起石勒已經無力去用船槳撐開火船,也無心去撲滅火苗,隻是站立著,過去的場景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晃
    他的眼前浮現起兒時的場那時他還是部落小帥的小兒他父親曷周朱脾氣橫暴,動輒打罵自己和母親,從小自己便畏懼著父親,隻和自己的漢人母親王氏待在一起,所以羯語始終說不地
    曷周朱在石勒十九歲的那年死去,死後像腐草一樣被眾人遺忘隻有一個詭異的場景,始終縈繞在石勒腦海中,揮之不那是每年立春,父親會帶著族人,環繞篝火跳舞,口中不住頌念著那光明之神的名諱,阿胡拉瑪茲
    想到這裏,這個梟雄跪倒在地,用手撐著船底,終於哭了出來,眼淚止不住地滴在手背難道今日這些火焰,正是光明之神的使者,來送他去見父親了麽?
    “阿胡拉瑪茲達神啊”,石勒大呼:“如果有意,請救我石勒於危難之”
    突然,有冰涼的水滴滴落在手背
    聽說人若是被燒死,死前會覺得一切都是冰涼,難道自己要死了,連淚水和汗水也會覺得冰涼?
    突然又是一滴、兩滴、三滴,直到連續不斷的大雨從天空中落下,春雷聲響石勒顫栗不止,他伏在小舟上,不住地用頭叩擊著船
    此時八公山上,看著眼前的大雨,王導喟然長歎:“難道此賊真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