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朝廷屢發詔令，地方衛所卻屢禁不止。
    雖說她算是個文化人，但她並沒有為自己跟了張三這個小小的，不入品級的伍長而有什麽怨言。
    一方麵，自己之前嫁的那人也並非什麽良人，一心想要靠聯姻恢複家族地位，見事情不如自己預計，攀附無望，對於甘氏更是冷言冷語，稍不注意便是拳腳相加。
    另一方麵，若不是張三提前將自己娶了過來，恐怕自己和自己的兒子都要被那人連累，自己淪落為官妓，兒子從小就要被送到鐵嶺衛戍邊勞役。
    那片蠻荒之地，傳說中光是呆在那裏都是要死人的，更不要說隱藏在密林之中，活躍在蠻荒之地的那些茹毛飲血的原始部落和野人們。
    這樣想來，甘氏對於眼前這個甘冒被連累發配的風險，也要把帶著個半大小子的自己娶回家們的張三從心底裏是感激的。
    “不要多想……”
    張三看著甘氏那略帶擔憂的眼神，安慰道。
    “這次犒賞將士，從京城來的朝廷特使要親自按人頭發放。”
    張三說道，他忍不住想到了關於這發下來的三兩銀子都可以做些什麽。
    三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若是放在洪武年間，一兩白銀能實打實的換到一千錢，買上兩三石400600斤）糧食，足夠供一家人半年所需了。
    但可惜現在這是正德朝，並且馬上就要改號嘉靖，從新大陸湧入的白銀不僅令大明南方對於走私海運之利為之瘋狂，更進一步衝擊了大明那搖搖欲墜的經濟體係。
    昔日一兩銀子換滿一千錢的好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一兩銀子最多換上六七百錢。
    張三心裏感歎道。
    但他不知道是，在不久後的萬曆朝，某位天才改革家的天才操作下，原本低迷的白銀價格一番再翻，甚至到後期已從七百文錢換一兩銀子變成了隻能換一錢銀子，整整翻了十倍。
    實際上，從成效上看，這個舉措對征稅艱難的大明朝廷，和地方上通過與西方貿易積累了大量白銀，卻苦於白銀貶值的江南地主集團也是極為有利的。
    唯一受苦的，隻剩下看著瘋狂上漲的銀價，卻還隻能拿著布帛糧食，苦嗬嗬的上交朝廷賦稅的大明普通人了。
    他的目光看向了這處破敗不堪的茅草房。
    也許可以請個泥瓦匠來修補修補四麵漏風的牆壁。
    他又看向了麵前那口煮著麥麩糊糊的大鍋，又改了注意。
    還是先買些糧食，鹽油等物備在家裏。
    他遲疑了片刻，看了看妻子身上的粗布麻衣，煙塵沾上了這位書香小姐原本潔淨的麵容，張三一時有些愧疚。
    也許甘氏覺得自己帶著兒子嫁給張三是帶個拖油瓶，但對於這些大明的底層人而言，對於血統之說卻並沒有多麽重視。
    五百文，不光買了個老婆，更白撿了個十來歲的孩子給自己叫爹。
    最容易夭折的幾年已經過去，現在咬咬牙，養個幾年又是一個青年勞力。
    張三心裏感覺自己是賺翻了好嗎。
    他暗自下定決心，皇上賞銀發下來之後，就去找旁邊村子裏的裁縫給自己的老婆弄些彩布來做衣服。
    “先把飯吃了吧，下午還要去領賞，在天子使者麵前，可不要失了禮儀。”
    甘氏說道，她看了看張三身上那套已經洗的泛白，滿是補丁的袍子。
    欲言又止。
    張三感受到了甘氏的目光，但並沒有作聲，他接過了碗，稀裏糊塗喝了下去。
    今天的粥裏麵摻的東西有點雜，吃著剌嗓子。
    張三皺著眉頭，才勉強把最後一口濃縮的精華咽了下去。
    味道著實有些奇怪。
    “我先走了——下午發餉，我提前去找個好位置。”
    張三擦了擦嘴，起身，他向著妻子招了招手。
    “我不在的時候，別什麽活都讓你娘一個人幹了。”
    張三教訓了下和旁邊新來的小弟弟正商量著下午去給衛所的馬倌上山采藥的黑娃子一聲。
    他一步不回的走出了門去，張三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由近及遠，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甘氏，想來這個時候，這個剛剛死了丈夫，從被淪為官妓的悲慘命運中擺脫出來的女人，正用著一種夾雜著擔憂，期盼的複雜目光望著自己。
    張三歎了口氣。
    他看了看身上這套跟了自己許多年，還是正德朝皇帝犒賞九邊將士時，官府將武宗賞賜的白銀折算過後發放的實物中的一套便服。
    至於銀子，誰知道去哪了呢？
    祖上自洪武年間傳下來的兵器甲胄，早就隨著時間的推移，衛所的糜爛被賣掉了。
    那些遊蕩在各個衛所的商人們最知曉這些大頭兵們需要什麽，下至茶葉布帛，上到火銃兵甲，他們無所不收。
    而自然，娼妓，烈酒，牛羊馬匹，精肉米麵，更是應有盡有。
    這些商人能在各個衛所中活躍這麽久而不被朝廷緝拿，自然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其中更不乏是幫著地方上某些大人物做事的存在。
    張三並不關心自己父親，爺爺，爺爺的父親如此類推……直至洪武永樂開邊時的兵馬刀劍，火銃鳥槍最後都變賣去了哪裏。
    哪怕答案其實並不難猜。
    但又能如何呢？祖上的榮耀不敵眼前的半斤白麵，至少後者吃了不僅可以充饑，更不至於吃多了麥麩，向那些官道上隨處可見倒地不起的饑民一般，便秘腹脹致死。
    ——
    “桂總兵……”
    剛剛弄完了兵部專員派來授予桂勇王命旗牌的繁瑣議事。
    讓旗牌官帶著侍衛，拿著旗牌儀仗先行告退，送別兵部使者之後。
    駱安才有機會同這位似乎在天子的計劃中格外重要的人物進行交談。
    他的年齡要比自己想象中年輕的多，可能還不到五十歲。
    正是正當年，建功立業的時節。
    隻不過，還沒等駱安聲明來意，麵前的大同總兵便像是料到了駱安想要說些什麽。
    他遣散下人，令親兵戒備，才指著後堂的一間不起眼的書房說道。
    “駱指揮不如與我入內詳談。”
    等駱安踏入了房中，桂勇便在其身後關上了門。
    神情嚴肅，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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