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失計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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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將夏侯惠呼為小兒輩之人,魏國廟堂之上比比皆是。
但若這個人是桓範,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且不說同為譙人的桑梓情份、知鄉裏俊才成長應與有榮焉的喜悅,單憑桓範自身被魏室三代君王器重這點來說,他就應該對與魏國宗室無異的夏侯一族禮數不缺才對。
但他就是這麽說了。
在看到左仆射徐宣於書信中提及夏侯惠頗受天子曹叡器異後。
他覺得徐宣有些小題大做了。
出身龍亢望族的他,不管家世與年齡以及仕途資曆,都有資格將夏侯惠視作小兒輩。
不過是被天子曹叡問策了而已,有什麽好關注的?
他連尚書台仆射這般官職的人選都能舉薦,且還被天子曹叡采納了呢!
況且,他如今使持節都督青徐州諸軍事,在魏國東南方的地位僅次於征東將軍滿寵,僅是督領三千士卒的夏侯惠,於他而言何足掛齒!
是的,桓範此人素來自矜。
不僅是才略超群的使然,更因為他恥居人下。
今對夏侯惠口出鄙夷之言,就是覺得徐宣特地作書來說此事,隱隱有將他與夏侯惠並列之意,故而讓他有些意難平。
反正,是在家中後庭裏自言自語,也毋庸擔憂被他人聽去。
隻不過逞完口舌之快後,隨手將書信扔進火盆裏,他舉目看著滿院冬意蕭瑟時,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落寞了起來。
自矜仕途履曆也好,自負才略亦罷,終究改不了他要麵對的現實——以他之智,其實知道徐宣的提醒並非是無稽之談,終有一日,他將會與小兒輩的夏侯惠班列並肩,甚至還有可能班列其後。
沒辦法。
魏室與夏侯氏累世姻親。
在君君親親的時風裏、於血緣關係的天然紐帶下,他奮爭十年所得未必就如夏侯惠累仕一歲來得豐厚。
看如今他的官職就知道了。
誠然,他持節都督青徐二州看似位高權重,但其實權柄少得可憐。
自從石亭之戰後,魏國的揚、青、徐三州多年儲備揮之一空,全線步入被動防禦狀態;本就作為淮南後方的青徐二州,軍事地位更一落千丈。
就連賊吳的屢屢進犯,都隻是別遣不足萬士卒的偏師北上徐州策應淮南戰場而已,根本沒有讓他這個東中郎將有累功績的機會。
至於民生吏治方麵
那就更不要提了。
早年青州有過黃巾之亂、徐州則是被屠得七七八八了,百姓稀少民生凋敝,就連州郡牧守等地方官佐都頗為清閑呢!
哪有他這個掌兵之人置喙的餘地。
說白了,天子曹叡將他遣來東南任職,無非是讓自魏武曹操時期就在中樞任職的他,曆練地方積累資曆,為日後複歸廟堂作公卿之選罷了。
根本沒有讓他真正督鎮一方的意圖。
再反觀同樣任職過中領軍的夏侯尚與曹真,外放地方之時,一個是征南將軍鎮守荊襄、一個是以鎮西將軍職都督雍涼兵事。
真正的獨鎮一方、兵權在握!
所以說,桓範也能猜測得到,若夏侯惠果真如徐宣所言那般備受天子曹叡器異,隻要年紀履曆到了,必然成為淮南、雍涼或荊襄一地的都督。
這是命數。
無關才略多寡、無視履曆深淺。
更不是桓範自矜才學、恥為人下就能改變的。
唉~
目光追逐著一片被寒風吹得打著旋兒、無助飄零的枯葉好一會兒,桓範也不由悄然歎息了一聲。
他倏然間有些感傷。
覺得自己就如那片被風兒肆意戲耍的枯樹葉一般,當離開枝梢之後就一切都身不由己,就連落在何處腐爛化作春泥都無法自主。
要不,嚐試著爭取一下?
桓範回想起了還在洛陽任職時對夏侯獻、曹肇、曹爽以及秦朗等人的感官,再想想實際掌控尚書台權柄的徐宣竟會特地作書信來告知,便有了這個想法:譙郡曹、丁與夏侯氏世代婚姻,如今丁氏已然落寞了,是不是龍亢桓氏可以補進來?
當然了,他不是想當外戚。
一來是曹氏沒有這個念頭,另一則是他也不情願。
因為曹氏化作魏室後就變得刻薄寡恩,不乏罷黜或賜死的正室。
遠的不說,數年前那句“曹氏自好立賤,未有能以義舉者也”的後宮怨懟之言,桓範還是知道的。
他想到的人,是未及弱冠就被辟為散騎侍郎的夏侯和。
婚嫁嘛,自當與鄉裏門戶匹敵者。
雖然夏侯氏昔日不過一鄉豪,但如今已然不遜與桓氏了。
桑梓情誼、鄉裏之士,隻要他提出來了聯姻之意,以夏侯家如今家主夏侯衡的性情,絕對是喜聞樂見的。
而若婚嫁成行,待夏侯惠到了位高權重之時,桓氏也是有助力可倚更進一步了。
在魏國宗室大將青黃不接、譙沛督率難以為繼之際,如司馬懿與滿寵等外姓人能都督前線、得以積累功勳擢耀門第封妻蔭子,他桓範乃魏室鄉裏出身且資曆不缺才略也不差,如何就不能!
嗯,且試試也好。
左右不過一樁婚嫁而已。
以早年得悉的夏侯義權名聲,想來也不至於辱沒了龍亢桓氏之女。
想到這裏,桓範的目光也停止了追逐,看見了那片枯樹葉最終落在了樹根部,便一掃臉上的落寞,無聲露齒而笑。
也雷厲風行。
起身過來案幾前坐下,執筆點墨作書信。
先給徐宣作了回執,內容不外乎一些感謝提醒雲雲以及敘些往昔情誼的話語。
而後給夏侯衡作的書信,則是先稱讚了夏侯和幾句,旋即話鋒一轉聲稱自家宗族有女初長成,知書達理甚淑良,最後感慨兩家自從遷居京師洛陽後,反而不如舊日在鄉裏時那般常有往來的情誼了。
看似漫無邊際的閑聊,但想表達的意思都說了。
“來人。”
輕輕吹幹墨跡,將書信囊好,桓範高聲喚來家仆
將之送了出去。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坐等夏侯衡的回書,甚至是直接遣人來走媒妁之言的流程了。
“我兒,莫忙活了。”
關中長安,雍涼都督府,正襟危坐在案幾後大將軍司馬懿,從厚厚的案牘中抽出幾份來,對著在堂中撥弄火盆的司馬師招呼道,“為父雖老矣,但還未至初冬時節便畏寒的地步,且來看看此些公書。”
“唯。”
朗聲應了句,但司馬師卻沒有依言起身過來,而是笑容可掬的回道,“兒自是知大人不畏寒的。隻是恐家中阿母得悉,兒難得隨在大人身側,卻是連為大人生火取暖之事都不為之,必責兒不孝也。”
“嘿,理會那”
聞言,司馬懿哂然而笑,當即脫口而出,但看到司馬師略微挑眉露出略顯奇怪的神情時,便又將“老厭物”三個字給咽了下去,改口道,“理會那些世俗之念作甚。孝道在心而不論跡,我兒侍親孝與不孝,為父猶不知邪?”
這次司馬師沒有作答。
隻是側頭笑了笑,但還是待將火盆升起來後才快步過來,拿起那份案牘細細看讀。
他來長安有些時日了。
先前因浮華案被禁錮時,他在洛陽府邸中深居簡出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細君夏侯徽病愈後,他便歸去桑梓河內溫縣主持家中事務,再後來便被司馬懿招來了長安。
“斬賊酋者張虎,絕賊援者夏侯惠,潰賊眾者田豫,而攜賊首入京師者竟乃曹爽,且對各將率錄功不明,由此可見秦元明乃庸碌之輩矣。而田豫上表求錢糧以經營並州,以致陛下招中書省與尚書台計議,終取夏侯惠之策,以此推之,秦元明枉作小人矣。”
逐一看罷的司馬師,將各份案牘依次放下,含笑謂之。
是的,司馬懿讓他看的就是秦朗的錄功上表與田豫上疏的附錄件,以及司馬孚的私信。
司馬孚如今的官職是度支尚書,掌管國庫財政,故而也從中得悉了討伐鮮卑的後續。
“嗯”
老神在在的司馬懿,對此不置可否,隻是輕作了一記鼻音。
但若是觀察得細些就會發現,他拈須的動作要比方才快了幾分,顯然內心十分得意。
確實,他對這個長子很滿意。
不管是才學還是心誌,都足以令他有一種“有子如此,死複何恨”的欣慰。
這也是他將司馬師招來長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緣故。
我輩士人,無一不有出將入相之冀望。
他也希望自家長子能夠迅速積累行伍經驗,以待日後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或是說,司馬師都被禁錮了,也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踏上仕途嘛~
司馬懿一點都不擔心。
他是誰啊!
前朝累世兩千石的世家望族出身,先帝曹丕遺詔輔政的大臣、魏室三世老臣、當今大將軍兼領雍涼都督!有這樣的身份,在魏國功勞不缺、苦勞頗多,難道還要擔心自己的長子會沒有步入仕途的機會嗎?
待巴蜀來犯不是那麽頻繁了,他可以上表求卸下兵權,或是待到告老求乞骸骨歸鄉裏了,天子曹叡就會主動解開司馬師的禁錮、恩榮授官了。
甚至還會起家就兩千石呢!
畢竟不可令臣子心寒,是任何君王都會作的事情。
就算天子曹叡不願意作,廟堂袞袞諸公為了沒有前車之鑒,也會群起盡力讓曹叡做出合理的安排。
故而,司馬懿覺得自家長子被禁錮是一件好事。
年輕人在父輩猶能庇護周旋的時候,就要經曆一些挫折,以磨練心誌,洞悉宦海沉浮、了然權與利的本質,日後就能肩扛得起門楣了。
事實上,司馬師也正是如此。
被禁錮後並沒有意誌消沉,而是收斂鋒芒,不再以君子自居複求名聲之事了,隱隱有了一種榮辱不驚、喜怒不行色的沉穩。
更難得的是曆經過此事之後,他看待事物不再拘泥於表象,常常有一針見血之見。
就如現今,隻是甫一看罷幾份公文,便直言秦朗庸碌且枉做小人、推斷出天子曹叡在對討伐鮮卑事務收尾時已然有了更器重夏侯惠而輕秦朗之意。
試問當世年輕才俊,又有幾人仍布衣時就能有這份敏銳嗅覺呢?
“阿父何不作言?”
見司馬懿兀自拈須不語,司馬師便發問了聲,“莫非是覺得兒所言有誤乎?然而,兒先前在洛陽之時,對秦朗等諸天子近臣也略有了解,應是沒有謬言才對。”
“我兒無謬言。”
回過神來的司馬懿,擺了擺手,尋了個其他理由回道,“是為父方才有所感慨。嗯,乃是我兒舊日與夏侯玄、何晏等人相交,雖仕途受錮,然而也勝卻與秦朗曹爽之流為伍矣。”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司馬師聽了,非但沒有作答,且還眉毛輕挑、嘴角含笑。
似是,眉目間還泛起了一縷沒有被看透的狡黠之色。
嗯?
我有說錯什麽嗎?
也讓司馬懿眼眸中有些好奇,不由衝著自家長子抬了抬下巴。
“哈,阿父小覷我也!”
當即,司馬師拊掌而笑,帶著一縷得意之色如此作答,“夏侯泰初、何叔平之流雖比秦朗等人更勝一籌,然以我視之,皆是中人之資,名聲在外然卻無有實幹之徒耳!阿父何以我並之邪?阿父,我昔日於他們交遊,不外乎養望邀名罷了,不曾與彼等為伍。”
呃~
我兒竟氣盛如斯也!
所以,先前夏侯惠被袞袞諸公謂為“廟堂莽夫”時,你猶傾心相交,乃是覺得他可與你匹敵?
微微愕了下,帶著這樣想法的司馬懿,便虎起了臉訓示道,“豎子,竟不知謙言邪!須知,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
“唯。兒謹記大人教誨。”
司馬師連忙斂容恭敬應聲,以示受教,但旋即便又露出笑容來,“隻是阿父,此間之言不傳四耳之外,兒有何顧慮不能對阿父剖心而言之?”
“嗯,話雖如此,但我兒莫忘了,君子慎獨。”
輕輕頷首,並不是真正動氣的司馬懿猶戒言了句,才作肅容徐徐而道,“子元,夏侯稚權有才幹且今備受陛下器異,而昔日子元不赴彼之宴、自斷交往。阿父且問你,此可謂失計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