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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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聞問,司馬師不假思索,便輕笑而道,“昔兒被天子詔令禁錮,為門戶計當深居簡出、以示恭順。若猶與夏侯稚權交遊,一旦事泄而天子罪責於他,世人則讚彼不忘舊誼,而我亦被迫承其情也。阿父乃社稷重臣,一行一舉朝野皆矚目,兒身為長子,不能分憂已是慚愧,豈能受恩於他而令阿父他日難為邪!”
    “此言大善!”
    饒是夙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司馬懿,聽罷都忍不住拊掌盛讚了句,“子元處事先慮其害而後思所得,可謂世事洞明也。”
    讚罷,他猛然想起個事情來,便又繼續發問道,“子元於細微處所慮無遺,然先前推舉石仲容者,好色薄行,可謂失察矣。”
    石仲容,乃是石苞。
    先前在長安販鐵時被司馬師遇見,一番攀談之後覺得頗有才幹,便將之推舉給司馬懿,辟為大將軍府掾屬。
    但入府以後,石苞的名聲不是被讚為才俊,而是德行欠缺。
    也讓是時以恭謙修德聞名的司馬懿頗有微詞,覺得聽取了自家長子的舉薦辟石苞入府,乃是讓自己有損清譽的敗筆。
    “阿父之言,還請恕兒不敢苟同。”
    提及了石苞,司馬師也正色回道,“兒自是知‘士有百行、以德為先之言,然而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世上無完人也。陛下以雍涼防務托付於阿父,不可謂責任不重。且逆蜀兵卒勇銳、連年興兵來犯,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以圖克時艱之際也。石仲容雖無有細行,然才幹超群、有裨於時,願阿父取其長而寬其弊也。”
    且解釋完了,他似是恐司馬懿複堅持己見,便又低聲加了句,“兒竊以為,現今家門清譽已然無可附加且阿父位極人臣,辟僚佐募門生故吏重德者亦無裨於時。如此,何不攬才略過人之輩,不吝擢拔之,上可裨國、下亦是利家。”
    這次,司馬懿沉默良久,始終沒有回應。
    但所謂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
    司馬師對自己阿父的性情早就了然於胸,知道他沒有出言反駁,那便是心已許之了。
    之所以沒有口出肯定之言,不過是覺得方才自己所言中,門戶計更甚於社稷計,故而才自持身份而守默慎言罷了。
    是故,司馬師也不複再言及石苞,而是將話題轉到了夏侯惠身上,“阿父或許不知,兒之所以與夏侯稚權斷交,最大的緣由,乃是為求裨益自身耳。”
    “哦?”
    心照不宣的司馬懿聞言,當即借坡下驢,“我兒此言何解?”
    “回阿父,蓋因兒知,我與夏侯稚權終有一日不免相左也。”
    對此,司馬師侃侃而談,“兒先前與夏侯稚權多有書信往來,對時局、吏治、軍爭以及民生等諸多事情皆有涉獵,各抒己見之餘,亦彼此折服。是故,兒敢斷言彼非秦元明曹爽之流可比肩也。”
    “我魏國武帝、文帝時,諸夏侯曹掌軍而士人秉政,但如今已然不複矣。夏侯稚權有才略,備受天子器異,他日亦當宗室與元勳之魁,不免為君權遏世家之權馬前卒。阿父乃先帝遺詔輔政大臣、三世重臣,自鍾太傅薨後,廟堂之望當之無愧。亦不可免,他日阿父必然與夏侯稚權有衝突之時。”
    說道這裏,司馬師正襟危坐,改容而道,“兒身為長子,自當為父分憂,與之斷交,則可臨事先慮彼將何為,而後自施為。如此,兒可常懷居安思危之心、如履薄冰之慎,事事皆謀定而動,自是可裨益自身矣。”
    原來如此。
    我兒是將之當作了他日之敵啊~
    司馬懿心中恍然,也由此陷入更久的沉默中。
    一直待到堂前的火盆將冷熄,司馬師又起身去添加木炭後,他才起身往後院而去,“我困乏了。此間諸多案牘子元且先代勞之,有所決後複來尋我定奪罷。”
    正撥弄火盆的司馬師聞言,一時微愕。
    但很快,他就眉目舒展、笑顏如三月春風那般溫潤——就在此時此刻,他的阿父不再將他視作仍需要教誨培養的後輩,而是將他當作了可計議事情之人,並且決定開始將河內司馬氏的權柄逐步過渡給他了。
    故而,他也直身整理儀表,正色朝著司馬懿的背影而拜。
    “唯。兒,必不負阿父所望。”
    對於桓範的綢繆以及長安發生的這一幕,身在淮南的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他如今正往征東將軍官署而去。
    是滿寵使人招他,且原因他也能猜得到,算算時間,無非是樂良趕到淮南了。
    就是有些腹誹。
    滿寵尋他過去,該不會是想討要那五百騎兵吧?
    讓他有這個擔憂的緣由,是因為近日他將新軍的事務逐一梳理了一番,前去稟給李長史之時,還被告知了張騎督在染疾臥榻後,便以年歲漸長而難堪戎馬為由,請滿寵上表求去職。滿寵表於廟堂時,恰好天子曹叡有將樂良給夏侯惠當部將、外放來淮南之意,便權且讓樂良兼領淮南騎督了。
    但此中,隨著樂良而來的五百騎兵不會劃入淮南騎兵曲。
    而是獨立成營,歸夏侯惠督領。
    以先前夏侯惠才督領兩百騎斥候營時,便膽敢算計驅兵三千來詐降的孫布推斷,滿寵想討要那五百騎兵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少時,至征東將軍官署。
    夏侯惠剛想請在外值守的甲士通傳,卻被告知滿寵已有過囑咐,讓他到了便直接進入就是,無需傳報。
    什麽時候,我也有這般待遇了?
    自知素來不被滿寵待見的他,倏然間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更有了“欲取先予”的警惕。
    大步而入,熟門熟路的走進滿寵的署屋。
    滿寵一如既往的拎著個小酒囊,端坐在案幾後昏昏欲睡,李長史則是在側位上閉目養神,但奇怪的是樂良竟是不在。
    難不成,樂良還未趕到淮南?
    帶著疑惑,夏侯惠拱手見禮,“末將見過將軍、長史。”
    “嗯,坐。”
    滿寵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用下巴往李長史身側的坐席一努,旋即又閉上了。
    這是,還有
    其他人過來?
    “唯。”
    應了聲,夏侯惠步來就坐,也不由往身側的李長史撇去。
    但李長史隻是睜眼對他笑了笑打過招呼後,便繼續闔目養神了,也讓他不敢造次,索性也學著耷目靜靜的候著。
    好一陣等候。
    署屋內除了滿寵偶爾抿一口酒水、發出滿足的聲音之外,三人猶如木雕泥塑般死寂。
    但很快,隨著風塵仆仆的孫禮與安豐太守曹纂趕到,刺史王淩、張穎與樂羊等將主、就連猶抱病的張騎督都過來了。
    噫!
    看來此番是軍議啊!
    該不會是斥候打探到賊吳孫權將來犯了吧?
    而滿寵讓我列席其間,是不是意味著我部也要臨陣禦敵?
    哈哈哈~戰功來了!
    陸續給紛至遝來的各人還禮之餘,夏侯惠心中滿是期待。
    然而,很快他就有些懷疑了。
    就在最後趕到的張騎督就坐,滿寵便讓李長史主持軍議,盡是問些各郡縣與戍守點的糧秣囤積以及各部士卒輪休狀況。且王淩還談及了刺史府準備了多少冬衣、防具,歲末將給每部戎卒調撥多少酒水肉食犒勞等等。
    搞得一直靜靜傾聽的夏侯惠都有點猶豫——為了融入其中,我是不是也該將新軍的狀況稟報一番?
    畢竟我與曹纂不同。
    曹纂因為還領著安豐太守的關係,所募的士家新軍都並入郡兵之列,隸屬於刺史府;但我麾下三千士卒可是築壁塢屯田在外,不管刺史府還是征東將軍府都沒有參合其中。
    隻不過,待偷眼看到上首老神在在的滿寵,隻是在聽著個人的稟報時偶爾點點頭,絲毫沒有將目光撇過來詢問之意,夏侯惠又將念頭作罷了。
    或許,他讓我過來列席旁聽,隻是因為我也是淮南將主之一,不好將我卻之在外罷。
    夏侯惠隱隱有了覺悟。
    也安之若素靜靜的傾聽著,趁機了解一番現今淮南防務的狀況。
    軍議持續小半個時辰。
    最後,在滿寵示意李長史與刺史王淩盡快給各部調撥冬衣、輜重等,以及叮囑各人恪盡職守、督促麾下士卒不可鬆懈後便散了。
    而看著各人陸續辭去的夏侯惠,也有了作別之意。
    正好,可以尋鮮來壽春的曹纂敘敘舊,讓他沽酒割肉飲宴一番,也算是此番入城有所得了。
    但卻是不料,他才剛想起身,就被席位離得很近的李長史偷偷扯了扯衣角。
    這是讓我且先留下之意?
    不動聲色的略略側頭看去,見李長史依舊與對席的王淩正核對著一些細枝末節,夏侯惠便又耷拉下了眼皮。
    又是好一陣的等候。
    終於,待王淩也緩步離去了,滿寵的目光便投了過來,用早就渾濁的雙眼定定的盯了他好一陣,才徐徐而問,“稚權今中堅將軍矣,猶有以身犯險之膽略否?”
    這是
    用我臨陣之意?!
    有些百無聊賴的夏侯惠,頓時就亢奮了。
    且覺得滿寵的激將法很不適合:麵對賊吳孫權,真不需要對我用激將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