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百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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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嗚咽,旌旗獵獵。
    留福船與鬥艦在巢湖、以蒙衝載兵至合肥舊城廢墟,再以小巧輕快的走舸逆著南淝水而上警戒水道,江東各部將士魚貫上陸望著合肥新城而來。
    今日天公作美。
    暖陽高掛,攤了薄薄一層雪花的大地備顯天穹的深邃。
    空曠的視野可見東側遠處的沼澤帶那點點殘留的綠意,在暖色的天際線上猶如朵朵次第綻放的綠花,得意招搖著陽光的五彩斑斕之餘,也在無聲的傾述著天地本寬的自在灑脫。
    漢以火德崇尚紅黑,代漢而立的魏國以土德尚黃,而孫權為魏吳王時同樣也以承土德尚黃與魏國爭天命,但後來稱帝了便自以為得木德,故而江東各部士卒都身著木青色軍服。
    於暮冬染白大地時,江東各部士卒行走在原野上,那一抹迤邐而來的木青色宛如萬物竟發的春天已然來臨,十分賞心悅目。
    雄糾糾氣昂昂走在最前的士卒們,橫盾在前,每每走一步便以手中的環首刀敲擊盾一記,應和著整齊的鼙鼓聲;緊隨其後的士卒方陣長矛如林,士氣如虹,在獵獵旌旗的引領下步步逼近合肥新城。
    整齊的軍容、森嚴的陣列,昂然的鬥誌
    讓在後觀摩的孫權一掃魏國移城的陰霾,更煥發了他心中的野望。
    此番來襲雖受限於軍情刺探不明而無法圍城而攻,但自魏張遼病故、曹休石亭大敗後,淮南之地不是任我江東健兒來去從容?不是令逆魏不敢出城來戰?
    今準備不足,便且以赫赫軍威令逆魏將士氣奪罷。
    他日複來,定驅兵破合肥下壽春,臨淮而望中原腹心,克成大業!
    “傳令,後軍擂鼓!”
    當江東各部將士已然在合肥新城兩箭之地外,衝著城牆之上的魏軍肆意鼓噪時,壯誌躊躇的孫權也不由豪氣萬分的下令,“壯我江東勇銳之威!”
    嗯,此時的他在南淝水沿岸十五裏處。
    被穀利引車下虎士層層護衛著,離合肥新城還有很遠的距離。
    自從上次的逍遙津之戰,當者披靡的張遼突近,橫戟叱被困在矮丘之上的他下來一戰後,他就有了督率不親戰的沉穩之風、不再有犯險置身軍前之事了。
    吳兵鼙鼓爭鳴,也點燃了夏侯惠建功立業的熾熱。
    他此時不在合肥新城東惻的山嶺隱匿處。
    而是早早就引百騎東行至沼澤帶、再沿著沼澤繞了個大圈折道南下,伏在合肥舊城廢墟北側十餘裏處。
    是的,他所在的位置,已然是繞到耀武揚威的吳兵後方了。
    且還可望見江東金鼓大纛處以及孫權的車駕羽蓋。
    他不是想作擒殺孫權的白日夢,隻是想看有沒有機會將孫權大纛或車駕的羽蓋給奪了。
    此外,這種有若貪功弄險的行為,並不是他故態複萌再次擅自行動,而是經過滿寵親自首肯的,在他立下了軍令狀以及用先父夏侯淵的名義起誓之後。
    依著滿寵最初的部署中,乃是夏侯惠引五百騎隨在淮南騎兵曲中受騎督樂良指揮,隻待將軍張穎與樂羊引發吳兵惶恐之時,便從另一側衝鋒就行了。
    旨在挫賊吳之銳氣。
    斬殺多寡不重要,更不做驅趕吳兵相互踩踏的念想。
    但隨著斥候來稟報吳兵已然上岸、孫權車駕遠遠在後,以及吳兵僅是沿著水道戒備之時,夏侯惠便複返回去尋了滿寵。
    請他首肯自己以百騎繞後奪大纛的想法。
    且他聲稱這不是貪功,而是想起了昔日曹丕第三次伐吳,被賊吳廣陵太守孫韶暗遣部將走小道奪了曹丕副車羽蓋而歸、大肆鼓噪羞辱魏軍無能之事,故而他試試有無可能為魏國一雪前恥。
    搬出曹丕的糗事曉之以情後,他又給予了一個讓滿寵意動的具體可行計劃。
    乃是引百騎而去後,他會待到樂良引騎突入敵陣、將賊吳注意力都吸引了之後,他才會從後方殺處。且不求殺傷,隻是以箭矢覆蓋孫權所在位置,讓孫權棄金鼓大纛以及車駕而走,然後迅速過去搶了大纛或車駕羽蓋就脫離戰場。
    然後,則是信誓旦旦的聲稱,他膽敢立下軍令狀絕不會魯莽強為,以先父夏侯淵的名義起誓不會腦門一熱就做出驅騎衝陣之舉。
    末了,還不忘告知滿寵,隨他而去的百騎都是精心選拔而出來的,大半先前隸屬越騎校尉小部分出自虎豹騎,人皆能在馬背上開一石強弓。
    故而此舉成功率極高,且絕不會有被吳兵圍殺的可能。
    對此,滿寵思忖了片刻後,最終還是首肯了。
    畢竟此番他想設伏,無非就是想著挫賊吳之銳,而在戰場之上,沒有比斬將奪旗更能打擊敵軍士氣之事了。
    況且他也覺得,若依著夏侯惠計劃行事成功的概率還是挺大的。
    不過,他在應下後還如此囑咐了句。
    “稚權既有為先帝雪恨之心,我若不允,枉為人臣也。然而,稚權須知我執法甚嚴,勿要以身試法。嗯稚權此番引兵前去,不管事順遂與否,隻需引百騎全身歸來,我便贈你一功勞。”
    好嘛~
    連“你若是乖乖聽話,事後我就給你一塊飴糖”這種哄小孩子的手段都給用上了。
    那時夏侯惠聽了,不由一時無語。
    但也很快就應諾且作謝過後,便連忙前去準備。
    故而,現今他引百騎蟄伏在沼澤帶枯死的蘆葦蕩中,極目遠眺孫權車蓋時,神情十分凝重。
    就連握著弓身的手指都因為過於用力而發白。
    雖然基於塵封的記憶讓夏侯惠對孫權一直抱著“十萬”的調侃,但他也知道至今為止的孫權,在時人的評價裏猶不失是一位有為的君主。
    在孫權年僅十九時,便被孫策以基業托付了。
    麵對宗親孫輔暗通曹操、孫暠欲奪權、三弟孫翊和重臣孫河遭到殺害、豫章與會稽等地數萬山越伺機作亂,以及廬江太守李術公然反叛的內憂外患,他僅用了不足三年的時間,便討平所有不臣與穩固了基業。
    隻是從這點來說,他便是略具雄主之風了。
    而後則是攻破了
    江夏郡誅殺黃祖為父孫堅報仇,單舟橫江探敵情,令魏武曹操都不由發出了“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慨。
    在軍事上,先有赤壁之戰保全江東基業,後有石亭之戰定基帝位,雖然在在襄樊之戰中他背叛盟友的行為卑劣、吞並交州時更是手段下作覆滅士變家族,令人不齒怒斥為鼠輩,但他也將荊南與交州納入了統治,把原先割據半個揚州的基業版圖擴張到全據大江以南,形成了劃江而治的偏安政權。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孫權尚未有過大敗。
    是的,沒有過大敗。
    張遼威震逍遙津的那場戰事中,給予江東君臣的打擊更多是士氣與造就“張遼止啼”的羞辱,真正臨陣被殺的江東士卒其實並不多。
    當然了,所謂日中則昃、月盈則食。
    前半生用完了人生所有運氣的孫權,也將步履堅定的踏上下坡路。
    諸如之前已然陸續解鎖了“劉亡靈、蔣一封、張八百、臧傳說、文睡覺”等膾炙人口的劇本,仍將持續下去。
    所以夏侯惠也在期盼著,尚未達成“滿數十”成就的孫權,今日先解鎖個“夏侯奪旗”或者“夏侯百騎”什麽的稱號。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不是?
    自己在淮南的戎馬生涯,好歹也得留個故事讓後人津津樂道啊!
    反正孫權都賦予張遼、蔣濟與文聘等人稱號了,應該也不會吝嗇給他夏侯惠安上一個呀!
    當然了,獅象搏兔皆用全力爾。
    調侃隻是調侃,夏侯惠可不想因為輕敵而功虧一簣。
    在他默默觀察吳兵時,也終於尋到了最適合發起進攻的路線、最容易得手的辦法。
    他看到了,孫權為了彰顯武力,乃是讓各部將率的私兵部曲列在最前,而一些沒有甲胄在身的士卒留在後大聲鼓噪助威。
    如不出意外的話,這些無甲胄的士卒,應是江東虜山越或討叛亂時的俘虜,強行編入行伍的雜兵,不管戰力還是戰意都高不到哪裏去。
    好巧不巧的是,這些士卒離金鼓大纛處很近。
    或許,自己隻需要兩輪箭矢覆蓋,就能誘發他們的恐慌,進而慌不擇路的亡命了吧?
    而依著求生的本能,他們應會往舟船所在的南淝水方向而逃,也難免會給他們後方的孫權車駕處造成騷亂吧?
    帶著這樣的想法,夏侯惠讓所有騎卒都尋了些枯死的蘆葦係在馬尾後,以便縱馬而出時混淆視聽、有若八百或上千騎殺來的假象。
    說時遲,那是快。
    就在吳兵各部士卒在合肥新城前,肆意彰顯武力盡情嘲弄魏軍無能時,一陣更大聲的鼓聲從新城後方傳出,連成線的無數旌旗從將軍嶺後方冒出來,次第掙脫地平線的束縛飄揚在天地間。
    滿寵的部曲督,終於奏響了戰鬥的序曲。
    “殺!”
    “誅賊!”
    早早就蟄伏在合肥新城北側山坳裏的將軍張穎、樂羊,也依令順勢引兵殺出,怒吼著往吳兵衝來。
    也讓原本士氣如虹的吳兵口中的歡呼戛然而止,就連吳兵後軍的牛皮大鼓聲都驟停了。
    像極了一隻嘎嘎亂叫正歡的鴨子,倏然被人抓住脖子且擰斷了。
    “有伏兵!”
    “整陣,整陣!”
    很快,在最前方的江東各部將率也反應了過來,大聲嗬斥著士卒。
    隻不過,他們並沒有喊出“迎敵”,而是不約而同的讓各自的私兵部曲往後靠攏,時刻準備著逃離戰場
    這一幕看似很可笑,但也是情理之中。
    江東特殊的部曲私有製、父死子繼的督領權,讓他們都有“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私心,更讓他們不會迎難而上。
    畢竟戰事輸了就輸了,對他們的影響不大。
    但若是私兵部曲打沒了,那他們的立身之本就沒了啊!
    尤其是,此時孫權所在的後軍中鼓聲都暫時停了,並沒有號令讓他們誓死迎戰。
    正躊躇壯誌的孫權,是被突發變故給搞懵了。
    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魏軍竟然早就預料他會來耀兵,且還提前設伏了。
    不過,他終究也是久經戰事的。
    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也剛想下令讓人擂鼓準備迎戰,然而卻沒有了機會。
    就在這時,陣陣悶雷聲響徹了戰場!
    猶如山崩之勢席卷而來的魏國的騎兵曲,甫一出現就摧毀了吳兵前部士卒的戰意,竟是人皆丟盔棄甲返身亡命了!
    沒辦法,耀兵所列之陣,並非是刀盾在前長矛次之、護強弩抗騎之陣。
    沒有武鋼車輜車或木城等掩體,他們又怎麽會想著以肉身築牆抵抗洶湧奔來的騎兵呢?
    就算他們決死而戰,也根本擋不住騎兵的衝鋒啊!
    “陛下,速走!晚之不及。”
    引著車下虎士護衛孫權的穀利,在見到魏國騎兵的時候就急促出聲,連忙讓部下護著孫權先脫離戰場。
    對此,孫權也沒有反對,直接默許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何況他是江東之主。
    有過逍遙津一次驚魂就夠了,他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與此同時,密切關注著戰場的夏侯惠,在看到這一幕時還不由楞了下——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孫權,在撤退時竟是如此果決啊!讓他方才想著先襲無甲胄吳兵引發倒卷之策,都無有用武之地了啊!
    “眾將士,隨我來!”
    當即,他大呼了聲,一馬當先望著孫權後退的方向而去。
    “殺!”
    “殺!殺!”
    他身後的百騎也大聲應和著,人人馳馬緊隨而去時,還不忘操起強弓引弦搭箭。
    他們引發的聲響,再次驚動了吳兵。
    且此刻充斥著各種聲音的亂糟糟的戰場,已然分辨不出馬蹄聲的多寡,故而看他們戰馬卷起的灰塵規模,人皆大驚失色。
    哪怕他們明明知道,魏國駐守在淮南的騎兵也就千餘騎,但此刻沒有人去思考這些,更沒有人想著過來阻擊驗證騎
    兵人數。
    所以,原本被騎督樂良、將軍張穎等步騎追殺的吳兵前部,都不約而同的改變了逃亡的方向,不複往孫權這邊逃來,而是本能的望著南淝水河道而去。
    那邊的水麵上還有不少江東走舸遊弋著,隻要跑到水道邊能登船擺脫追殺了。
    吳兵離水則怯。
    反過來,則是有水師舟船的地方,就能讓吳兵看到保命的希望。
    隻是他們的這番舉動,且不說小巧輕便的走舸能否承載那麽多士卒,單單是他們沒有往孫權的方向逃來,就將孫權給坑慘了。
    因為那些由山越俘虜與叛亂黎庶組成的雜兵,也有樣學樣的往河道亡命而去了。
    也就是說,孫權的背後竟是沒有士卒形成屏障,為他拖延正馳騁而來的夏侯惠部了!
    “陛下,速上馬!”
    關鍵時刻還得看心腹穀利。
    他徑直拉停了禦駕,將拉車的駿馬牽出來讓孫權棄車上馬而逃。
    且自己也騎上了一匹帶著數百人護衛左右,令其餘車下虎士斷後,阻擋夏侯惠的追擊。
    這些斷後的近四百餘車下虎士皆麵無表情,對或將赴死的結果毫無怨言,在沉默中橫陳列陣緩緩往後而走。
    隻不過,夏侯惠並不搭理他們。
    吳國的車下虎士猶如魏國的宿衛虎士,乃天子親軍,人人甲胄齊全且皆不畏死,隻有百騎的他可不想硬拚。
    他本來就沒有追殺孫權的打算。
    且他出擊而來的目的、孫權的禦駕就在那邊扔著呢。
    故而,他僅是讓身後的騎卒遠遠拋射箭矢驅趕那些車下虎士,逼迫他們遠離孫權的禦駕,然後自己則是仗著烏孫良駒的神俊,迅速奔來將禦駕上的羽蓋砍下帶回來。
    至於吳兵的大纛.
    來不及了。
    吳軍的掌旗營沒有將纛車扔下,而是護衛著隨在孫權左右離去了。
    再者,斷後的車下虎士此時也發現了他僅有百騎,若是他不依不饒的追上去,說不定就被吳兵前後包剿了。
    雖然事情順利得讓人難以相信,但他不想因為得意忘形而讓自己丟了性命。
    哪怕吳兵圍殺不了他,但滿寵可不會饒了他。
    見好就收,人貴在知足。
    “走!走!”
    得手了的夏侯惠,策馬歸來時也招呼百騎離去。
    歸途之上,他還在美孜孜的如此作想:此番自己奪了孫權禦駕的羽保車蓋而歸,不知道能不能被後人冠個“夏侯百騎”之名呢?
    而來之前滿寵所說的,隻要我不魯莽行事就送一樁功勞給我,不知指的是什麽呢?
    該不會是前番提及的,前去徐州廣陵郡襲擊賊吳光武湖戍守點吧?
    嗯,有可能。
    罷了,多思無利。
    待歸去見到滿寵了便知曉,以他的性情是不會出爾反爾的。
    況且,此番最重要的是自己再次給滿寵表了態,證明自己不複是汲汲於功之人,而乃對上級言聽計從、不敢罔顧將令的堪用之將。
    再加上自己乃譙沛元勳之後的身份,想必日後滿寵不複不待見我了吧!
    也不吝以重任授之了吧!
    哈,翌年蜀兵將出,吳兵亦必然相應。
    以此番孫權的狼狽而歸推斷,翌年來犯必然是一場大戰,我也終於迎來大展身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