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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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聰穎的天子曹叡,明識善斷、有容人之器
但也有意氣用事的一麵。
如他先前對侍中劉曄十分器重、信任一度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但後來在曹真伐蜀之事上,發現了劉曄揣摩上意、阿諛奉承的一麵,便心生厭惡直接將之疏遠了。
說白了,就是他性格有點愛憎分明、非黑即白罷。
不取劉放孫資建議、暫緩對夏侯惠錄功,也是因為他這方麵的性格——他已經有了將夏侯惠調任歸來洛陽、為出任中護軍之職作準備,但又想到了彼想在地方曆練的話語,便很大度的做了私信去淮南問問夏侯惠心意如何。
容臣子自擇,不能說是蠍子拉屎,但也算是君恩浩蕩了。
但曹叡覺得夏侯惠值得這份恩寵。
因為廣陵之戰,太給他這個天子長臉了!
射殺孫韶就不多說了,以孫韶在江東的身份與地位,這是令青徐與淮南將士軍心大振、挽回曹休石亭之敗士氣低迷的大功。
看來你不止署理庶務之能,亦頗有心計。
不是因為李長史在書信聲稱鄭胄有才幹,更因為鄭胄願降則意味著魏國比吳國更得人心、更順應天命的佐證。
況且,天子曹叡的書信中,還有一句“稚權昔日指星辰作誓,朕不曾有忘,亦常感慨。
今稚權大破賊吳壯我軍心、揚我國威,朕心甚慰也,亦不吝擢拔!若稚權有意歸洛陽,一歲之內,朕奪職授之.”
“一者,將軍年歲未至三旬,而陛下亦春秋正富。
以陛下對將軍之器異,他日不乏歸去洛陽時機。
如此,尚不如繼續留在淮南以求戰功.”
彼隻不過是不願與舊主刀兵相見罷了,魏國疆域之大,又不是隻有吳國一個敵人,雍涼、幽並都需要兵將駐守,有的是地方安置。
能讓天子親自作私書來問想在哪裏任職之人.
夏侯惠聖眷之隆,朝野無人出其右!
而感激,則是他才當幕僚數日,彼此性情都沒有摸清楚呢,夏侯惠就對他坦誠相待了.
剖心相待,不外如此吧。
嗯,其實夏侯惠心中早就有主意了。
這個回答讓夏侯惠有些訝然。
也正是因此,他在閑暇時候常常不務正業。
兒子長成後,可依靠躬耕養活自己,不再被強製操刀舞戈趕赴戰場填溝壑了;女兒長成後,也可以嫁入民間,不再淪為生育工具、隻能嫁給士家且時不時就被當成生人婦強行擄走改嫁了。
故而,帶著感激的他,十分慎重的細細斟酌了好久後,才給出了建議,“將軍,我竊以為,為仕途後計,此時不宜歸洛陽任職.”
不是為了收買人心。
而先前士家新軍應募來到淮南壽春後,夏侯惠帶著他們開辟田畝時,就是主要種植著菽與黍,間雜麥與稻。
黍是出征時攜帶的口糧,而豆則可做成豆腐,給寡肉少油水的士卒加強體質;麥與稻是無戰事時將士之食。
“其次者,乃將軍如今在淮南督領三部士家新軍,兵將皆願效死,此乃將軍他日督領一方之助力也。
若將軍歸去洛陽,恐恩義衰矣。
且前番滿將軍以將軍督淮南騎兵曲往廣陵,大捷而歸,他日必不乏複督之時。
南船北馬,古來如此,將軍步騎皆可督,戰功易耳.”
如此,還不如歸去洛陽,說不定還能更快的出鎮地方呢!
就算你不想親曆親為,那將事務托付給他以及三位千人督也行,何必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去誘發他人私下嚼舌呢!
對,吳綱覺得夏侯惠就在不務正業。
“哦?”
不過,有些事情他還是能參詳的。
況且,鄭胄的條件也很容易滿足。
以李長史一直以來對夏侯惠猶如自家子侄般的嗬護,莫說吳綱頗有才學了,就算他是個弱智,夏侯惠都會將他帶回來好生供養著。
無多時,吳綱便帶著諫言被采納的欣然鼓舞離去了。
也讓夏侯惠得悉了之後挺赧然的。
飴糖就是麥芽糖。
這才是將軍該作的事情,也是夯實建功立業基礎的準備。
接過書信的吳綱看罷,先是瞠目結舌,繼而滿目感激。
來了士家壁塢數日,大致理清楚士家新軍事務的吳綱,有些不解的出聲發問著。
實事求是,其實他也沒有給予士家什麽恩德。
恭敬應聲,吳綱肅容道,“我所言者,緣由有二.”
江都塢堡、匡琦城以及各個戍守點皆摧毀,且還有部份士卒習舟船,在水上火攻了江東賴以稱雄的水軍!
要知道,當初他想變革士家製度時,迎來了多少質疑、遭來了多少廟堂諸公的勸阻啊~
不客氣的說,士家新軍幹係著他的威信。
現今沒必要與蔣濟起衝突不是?
況且,天子都生出讓他出任中護軍之心了,晚一點歸去洛陽,中護軍不也同樣是他的囊中之物嘛~
毋庸急於一時。
“將軍,我等當真要去弄飴糖嗎?”
“嗯.”
更莫說秦朗獻俘之事還引發了一堆破事,而夏侯惠這次引士家新軍而往的廣陵之戰,當真是毫無敗筆啊!
而如今一戰為他正名了!
夏侯惠頭也不回,緩緩走上浮橋,“此事我歲前便安排下來了,隻是因為戰事耽擱,今正好得閑.”
有了定論後,二人又複談了些其他。
但天子曹叡更看重的,卻是三千士家新軍在此戰中的表現。
他是為了拖延時間等夏侯惠作回複來。
“將軍乃譙沛元勳之後,若有戰功在身,他日歸去洛陽任職,更能平步青雲。
且淮南雖兵寡,不複橫江討賊吳之實力,然而賊吳孫仲謀已然遷都建業,必然屢屢來犯,對比雍涼與荊襄等地,將軍更容易積累功績.”
西周時期便創製,漢時普及民間,稍微有點規模的城池內都能看見糖匠沿街叫賣的身影。
他現在終於知道外舅李長史,為何要讓他來給夏侯惠當幕僚,而不是直接在征東將軍官署中安排個小吏職位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夏侯惠雖然不想歸洛陽,但也沒打算留在淮南啊。
淮南壽春,士家壁塢。
身為將軍,竟專程帶著糖匠去給士家的童稚弄飴糖。
蓋因去歲大熟,頗有結餘,夏侯惠便從邸閣中調撥一些麥出來給士家稚童造糖。
指著星辰作誓,那是先前曹叡誤以為他覬覦中護軍之職
這事夏侯惠當然記得,所以更不想歸去洛陽了。
他當然是首肯的。
力所能及對他們多點照顧罷。
做人要知道感恩嘛。
在滿寵的錄功上表至廟堂時,李長史的私奏也到了他的手中,其中就有向他請示,是否能允了招降吳將鄭胄的條件。
當然了,很多人是做不到將妻與父母以及自身贖籍的。
但大部分人的兒女都除士家軍籍了。
如此,他多給予一些恩寵不也很正常嘛~
至於廟堂袞袞諸公的疑惑,他也尋個理由糊弄過去了。
所以,士家父母們對兒女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生你者父母,活你者夏侯將軍!稚子謹記,莫忘恩德!”
這是士家以前不敢想象的事。
這是必然的事。
知恩不圖報之人,如何能成大事呢!
若是他對李長史的恩情視而不見,又怎麽敢相信蔣班、鄧艾與苟泉等人會對他感恩戴德呢?
吳綱亦步亦趨在後,跟隨著夏侯惠往淮水北岸的士家家小棲息地而去。
是啊,過去北岸作甚呢?
如帶著士卒下水撈魚、往沼澤灌木林中獵羊鹿與野豕給稚童們改善夥食,又或者在逢年過節時隨意尋個理由,把軍中積糧拿出來給他們加餐.
今日尋了幾個糖匠給稚童們造糖也是如此。
當天子曹叡的私書到來後,夏侯惠看罷了,還讓他給予建議了。
夏侯惠讚許的點了點頭,“善。
士度鞭辟入裏,甚好。
那我便作書回陛下,且先不求歸洛陽罷.”
更難得的是,夏侯惠還延請了先生給教他們識字。
他已然是夏侯惠的幕僚了。
吳綱乃是漢初長沙王吳芮之後,哪怕到了他這一代猶溫飽可繼,故而不能理解夏侯惠的心思也無可厚非。
現今才仲春二月,冬藏還未結束,何必過去打擾士家家小的清淨呢?
此時就應該多督促士卒們操練演武,應該安排士卒們輪休養精蓄銳,又或者是往屯田處走走看看、提前計算好春耕所需的物資與糧種,然後前去揚州刺史府預定才對啊!
力爭讓士卒足食足衣,加強演武而備戰。
也沒有人再產子而不舉了。
因為如今不少士家已然有戰功了,而他們所有人贖籍的順序都是這樣的:先家中兒女除士家籍、次換置田畝、再次妻與父母,最後才是自身。
“唯.”
之所以讓他參詳,那是為了彰顯自己對他很信任、以求彼此之間能早日同心同德。
隻是單純的良心過意不去,想給那些稚童點甜頭。
這種喜悅與欣慰,就如同先前秦朗獻俘闕下一樣,能讓他亢奮得夜不成寐。
畢竟在慣常的認知裏,在京師洛陽任職、時刻伴天子左右,才是獲取權勢與鞏固聖眷的途徑;且淮南有滿寵在,夏侯惠想熬出頭不是一般的難。
而吳綱竟是給出了相反的答案,這讓夏侯惠興趣大增,催聲道,“士度細言之,此處無人,不必忌諱.”
嗯.
思慮挺周全的。
嗯,就是推脫。
故而,他給予公卿們“稚權錄功未全”的推脫之詞,便是指招降鄭胄的功勞尚未錄入。
況且,他也是肉食者,官職的升遷與被賜爵封食戶的背後,同樣是以士家們的累累白骨換來的。
故而他在吳綱離去後,靜靜坐著斟酌了好久言辭,才執筆點墨給天子作回執。
書曰:
“臣惠戎馬數載,不過尺寸之功,尚無堪任中護軍之德。
況臣惠年少而受陛下恩隆,常有惶恐之心,值此在外舞幹戚為國討不臣,當砥礪篤行、夯實才幹,力爭上進,以求上不負陛下所期、下不辱家門聲譽。
是故,臣惠頓首,請陛下恕惠暫不歸京。
如若陛下不以惠愚笨,臣惠但求今歲戰罷,往複幽州任職,虜不臣遼東公孫,為社稷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