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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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幾乎一夜無眠的毌丘儉,踏上了歸去薊縣的路途。
他都與夏侯惠徹夜長談了,自然也不需要再前去遼西了。
不同的是,與先前勞心勞力得夜不成寐的倦色深深不同,此番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晴明、掛在眉梢的憂慮也消失不見了。
他骨子裏也有果敢的一麵。
如現今戰事計議有了定論,那他也不會再繼續糾結,而是心無旁騖的全力以赴。
是的,他最終還是讚同了夏侯惠采取傅容之策。
不是他被說服,又或者是對千裏征戰所麵臨的困難有了清晰的認知,而是被夏侯惠那句“彼此都還年輕”說到了心坎上。
伐遼東他不想失敗。
但若是天不遂人願的失敗了,他也不會惶恐不安。
不管怎麽說,還有“甲首三千”、都被人用婦人衣甩到臉上侮辱且還喪了大將張郃等事跡在前,他與夏侯惠失敗了,廟堂之上也不會有公卿諫言將他們下獄論罪。
自天子曹叡繼位以來,魏國朝野對戰事迎來敗績似是都不意外了。
所以即使他與夏侯惠失敗了,日後也不乏複起、再次將兵前去討伐遼東的機會。
理由是天子曹叡不會甘心失敗的。
在蜀吳二國急切難下的實況下,於情於理,天子都不允許魏國連攻滅遼東的實力都沒有!
但這一切有兩個前提。
一者,是他與夏侯惠必須有敢戰之心。
至少要讓曹叡覺得,他們二人在天子詔令下,有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鬥誌。
就是態度問題。
畢竟曹叡不顧廟堂重臣反對,堅持要伐遼東,真不是僅僅因為公孫淵的恣睢不臣。
另一,則是若戰事敗了,也要有“敗得其所”的因素。
如夏侯惠所言,在天時地利以及兵力等實際情況之下,魏國伐遼東未戰就敗了三分。
所以,不管戰事敗得慘不慘,隻要理由充分,天子曹叡有辦法將戰敗的罪責給圓回來,也能為下次討伐尋到借口。
但若是他們戰敗的原因,竟是畏縮不前、毫無銳氣.那才是真正打了曹叡的臉。
才是坐實了朝野對曹叡沒有識人之明的指摘!
戰爭,本就是政治的延續啊
而且毌丘儉還知道,夏侯惠所言的“還年輕”,其實還有一層意思——時不我待!
他與天子曹叡為何汲汲翌年就要對遼東動兵?
難道他與天子竟愚蠢到,連時間太短的戰前綢繆、會導致勝負的天平向遼東那邊傾斜都不知道嗎?
還是說他與天子狂妄到,對千裏討賊的弊端視而不見?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他與天子隻是因為“時不我待”而已。
試問,蜀吳二國若得悉了魏國討伐遼東公孫淵,會不會有所動作呢?
誰都不敢確定。
更沒有人膽敢心生僥幸。
再者,是否要討伐遼東的廟堂計議,是在天子曹叡擴建宮室、大興土木之前定論的。
戰事拚的是國力。
天子曹叡耗費國庫之後,毌丘儉與夏侯惠就惟有選擇速戰速決的戰略了。
這就是毌丘儉不再反駁的最大緣由。
其實,在得悉夏侯惠打草驚蛇後,他也隨之調整了伐遼東的戰略,打算以步步為營的方式橫推遼東。
用魏國的國力,將遼東四郡一步步蠶食掉。
但近來洛陽又傳來了一個消息:崇華後殿遭火災,天子曹叡東巡,並下詔重新修築崇華後殿、更名為九龍殿。這也就意味著,再次被損耗的國庫,沒有餘力擠出錢糧讓他與夏侯惠打一場持續兩三年的戰事了。
若是他采取步步為營的戰略,在戰事期間,不管蜀吳是否來犯,廟堂諸公都會勸諫天子曹叡詔令罷兵。
理由很充分:國庫空虛。
讓曹叡接受諫言的說辭也很充分:他們都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先將伐遼東的戰事緩個兩三年,再去討賊也不遲。
經夏侯惠這麽一提醒,令毌丘儉很是擔心,在公卿們的勸阻下,天子曹叡會讓伐遼東的戰事以虎頭蛇尾的方式收尾。
身為潛邸故舊的他,對天子曹叡太了解了。
這位天子很多地方都是很不錯的,但因為早年的東宮歲月時期,先帝曹丕賜死甄皇後廢他為侯、後來封王了又逼他認郭皇後為母,且還流露出改立曹禮為儲的意思,這造就了他有些偏激的性格,以及骨子裏還殘留著一點少年意氣。
如侍中劉曄失寵就是很好的例子。
毌丘儉知道,曹叡在伐遼東的戰事上也會有少年意氣。
隻要魏國動兵了,不管多麽艱難、廟堂諸公如何反對,曹叡都不會動搖心誌、絕對會是“不破樓蘭終不還”。
但若是在戰事開啟之前,廟堂諸公鍥而不舍且理由充分勸阻的話
可能他真就從諫如流了!
是故,帶著這種擔憂,毌丘儉寧可陪著夏侯惠豪賭一把。
賭了至少還有贏的機會。
拖延下去,說不定連上賭桌的機會都沒有了。
當然了,這種揣摩上意的犯忌諱思慮,不管他還是夏侯惠都不能明著說。
哪怕是在夜半無人私語時。
所以他也覺得,備受天子曹叡親近器重的夏侯惠,提及“彼此都還年輕”的話語,就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算是對他推心置腹了。
如此,他若是再反駁戰略,那彼此恐就無法誌同道合了。
性情與行事雖有不同,但他們目的是一樣的,是可以彼此裨益、尋求殊途同歸的。
再者,最早以文名揚世的他也是將門之後啊!他阿父毌丘興先前可是駐守在雍涼、不乏戰功的宿將啊!
年紀輕輕的譙沛新貴夏侯惠都敢賭一把,他又何嚐不敢舍命陪君子!
心結解開後,自然就萬念通達。
在他明確表態讚同夏侯惠可取傅容的建議之後,二人還興趣勃勃的談論起了細枝末節,以及各自戰前籌備的職責劃分。
一談就是一整夜。
罷了之後,仍舊情緒亢奮的他也顧不上休息,在晨曦破曉時就動身趕回薊縣,忙碌修表廟堂以及修書私奏天子等雜事。
夏侯惠則是倒頭就睡,一直到將近傍晚才起身。
他是身心俱疲了。
前去遼澤勘察地形來回就耗了一個月,回來之後僅是沐浴休憩了半個時辰,便又急匆匆趕來右北平尋毌丘儉。沿路之上,盡是琢磨著說服毌丘儉的言辭。
今諸事皆順遂、終於可以暫且寬心的他,自然也睡得死死的。
已然將近日暮時分,啟程趕回碣石山前哨不現實,夏侯惠索性繼續留在郵驛多呆一日,權當是休整了。
而部曲頭子韓龍見他醒了,便依著職責來稟報了一事。
是毌丘儉臨行時的傳話,讓夏侯惠歸去遼西後,如若可以的話,便將丁謐遣去薊縣呆一些時日。給出的理由,是他諸事繁瑣,一時之間無暇思慮昨夜夏侯惠提及的,定遼東之後如何“為國求利”之事,故而勞煩丁謐辛苦一趟過去與他計議。
但夏侯惠知道,毌丘儉這是在投桃報李。
因為現今夏侯惠在朝野的眼中,仍是觸怒了天子曹叡被謫貶過來渝關的,故而諸如招降親袁烏桓殘餘部落、收編遼東屬國鮮卑小聚落的功勞,自然也會落在集幽州軍政於一身的毌丘儉頭上。
君子不取不義之財,丈夫不冒他人之功。
毌丘儉便想著讓作為夏侯惠幕僚的丁謐過去,談些上不了台麵的話語。
說得難聽點就是分贓。
以日後表請夏侯惠親近之人出任官職的方式,將今日受之有愧的功勞給還回去。
況且,早年在京師時與夏侯玄、李豐等人相善的毌丘儉,對丁謐也不陌生、知他富有心計,也是真的想讓他幫襯參詳些政務舉措。
“嗯,此事我知曉了。”
衝著韓龍點了點頭,原本有些百無聊賴的夏侯惠,倏然想去封大水畔欣賞閑雲野鶴的無拘無束、天地恣意。
因為毌丘儉待他屬實是太好了。
好到讓他都心生愧疚了。
要知道,昨夜二人長談的時候,他勸說毌丘儉接受自己戰略定策的理由,什麽天時地利、兵力寡以及“還年輕”等等,其實都是表麵的、都是為了增加說服力的.真正的緣由是他的私心。
在目睹天子曹叡逐漸放浪形骸、大興土木、荒淫恣意後,他就有了緊迫感,覺得曆史的軌跡,恐怕不會因為他這個小翅膀而改變了。
所以他也覺得時不我待。
天子曹叡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他想保住曹魏社稷的話,就必須要盡早歸去京師洛陽、盡快樹立足以令人信服的威信。
如此,伐遼東戰事不能拖。
拖久了,可不止是耽擱了歸期那麽簡單。
更有可能讓他猶如原先曆史上的毌丘儉一樣,被長久遺忘在幽州邊地,最後靠著攻滅高句麗、拓地數千裏的功勞,才得以返回中原。
所以夏侯惠其實挺虛偽的。
為了一己之私,便拉上毌丘儉以仕途為代價豪賭了一把。
雖然說,他的出發點也是為了魏國社稷,但人非草木,在毌丘儉的情深意重麵前,他難免會有些愧疚。
欺騙就是欺騙,可不是尋個緣由就能自我寬慰的。
唉
我非良友,亦非磊落男兒。
而天子.終究還是無法被冠以明君之謂。
發出這樣的感慨,且不再對曹叡抱有太太的念想,是因為夏侯惠離開碣石山之際,丁謐還私下告知了一件事。
天子曹叡竟遣使者前去江東,與孫權商議以馬換珠寶了!
孫權以珠璣、翡翠、玳瑁等珍玩珠寶無裨於國,盡數拿出自己的珍藏以及搜刮了世家豪族,很爽快的與魏國達成協議了。
就連偏安一隅的江東,都知道珍玩珠寶與國無裨呢!
代漢而立、聲稱承天命的魏國,在大一統的大業還沒有實現之前,竟拿馬匹與敵國換取無用之物!
那是江東緊缺的馬匹啊
可用於訓練騎兵、增強國力,給魏國東南戰區帶來更大創傷的馬匹啊
曹叡竟主動作賣給江東了。
怒斥為敗家子,都是抬舉了他!
夏侯惠是橫豎都想不通,最早以聰穎明識著稱的曹叡,怎麽就做出這樣不智之舉來。
試問,戍守淮南與荊襄的兵將得悉了此舉後、看到吳人騎著魏國的戰馬將袍澤踐踏在地上時,他們對曹叡這個天子還會抱有幾分擁戴、對魏室社稷還有幾分忠誠?
這不是將他們這些為國戍守的兵將,視作隨意舍棄的螻蟻嗎?
且連天子都資敵了,他們這些兵將還因何而戰!
荒謬!
滑天下之大稽!
這是夏侯惠得悉後,在心中的怨懟。
但他也隻能狂怒以及.觖望。
不止是對天子曹叡的失望,更是對廟堂袞袞諸公的“求!無乃爾是過與?”
雖然他能猜得到,肯定有不少公卿對曹叡此舉勸阻但沒有成功了,但這個不成功,本身就昭示出了廟堂之上忠直之臣寡、明哲保身者多。
不然,來個死諫的,看他曹叡還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當然了,無能狂怒改變不了任何問題。
夏侯惠能想到的辦法,也隻有盡早歸去洛陽,夯實日後可以改變的基礎。
因為他倏然發現,魏室社稷一點都不得人心。
魏武曹操征伐天下,素有暴戾之名,民心不附是為必然;先帝曹丕崇尚權術,刻薄寡恩,外伐無功內治無德;而曹叡即位早期勵精圖治,還是挺有明君風範的,但如今卻是有了貪圖享受、大興土木、荒淫聲色的昏君之相。
如此,天下士庶何以歸心?
所謂大亂之後必有大治。
說的就是在前朝廢墟之中誕生的新王朝,會吸取前朝的教訓,對症下藥革新積弊,還天下士庶一個朗朗乾坤。
但曹魏才立國十數年,竟就沉淪在舊日的廢墟之中了。
如此,魏室社稷何以安之!
反正夏侯惠想不到。
他就知道就連身為譙沛子弟的自己都痛心疾首了,何況天下士庶?
盡可能爭取早歸、早作準備罷。
畢竟他還知道魏室社稷的積弊,不僅僅是一位天子的問題。
就如曆史上哪怕唐玄宗死在了開元盛世,沒有天寶年間的荒誕了,也未必就能阻止唐朝步入式微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