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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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潁川郡許昌迎來了今歲的第一場雪。
    小小粒的雪花飄落在原野上遇土即化,難以存積,但卻逐漸讓道路變得泥濘了起來;拍打在趕路的人兒臉上、鑽見衣領縫裏,讓人覺得濕寒涼膩。
    城外百姓聚落、城內的民宅聚集處,幾乎沒有燒柴火取暖的絡絡煙氣升起,這讓灰撲撲的天空都忍不住飄來厚厚的彤雲,湊在一起肆意揶揄著世間人兒的貧困。
    暫住在許昌宮的天子曹叡,披著做工精良的裘衣,獨自站在高高的東側宮牆上,俯瞰著城外聯綿的聚落。入目的是一望無垠的千裏肥沃平原;藏在胸腹中的,是想成就猶如秦漢大一統那般豐功偉業的鬥誌。
    他今歲諸多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之舉,的確就是出於這個期盼。
    至少在他心中,自己是在效仿著秦皇漢武的。
    從陳勝那句“天下苦秦久矣”之中,就知道秦始皇修築阿房宮、始皇陵與長城等對天下士庶帶來了多少創傷;從漢武帝後期帝國各州郡無數不堪其苦的百姓揭竿而起,就知道北逐匈奴、東置漢四郡、西拓南擴的數十年的戰爭,就知道苛捐雜稅、民生凋敝到了什麽地步。
    早年在東宮以及即位最初幾年的曹叡,就覺得他們二人不是仁主,心中隻是惦記著武功而忽略了文治。
    但如今的他,則是覺得他們二人做得很對。
    因為他們都有所依仗;因為他們都是帝皇、是對天下士庶予取予求的牧民者。
    如秦始皇知道公子扶蘇的性情,扶蘇的寬仁可以讓秦帝國緩過戰爭的創傷,但沒有足夠的威望來強製推行一些“苦民”之事,所以號為“祖龍”的他就提前做了。
    而漢武帝則是切身感受到了文景之治的強大修複力。
    劉邦稱帝時“不能具其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期間還有諸呂之亂與七國之亂,但仍然有了“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的盛世,所以漢武帝就將窮兵黷武的事情做了,讓後繼之君再來效仿一次文景之治。
    曹叡的依仗,是自己正值壯年。
    所以他在蜀吳二國再無有進圖中原的實力後,便開始了大興土木。
    他覺得如果現在不做,那日後就很難尋到機會了。
    從武帝曹操開始創業以來,天下的刀兵戰火就沒有停止過,魏國各州郡的士庶也沒有迎來過休養生息的時候。
    人們都習慣了戰火給生活帶來的負擔。
    這種習慣在他即位以後,因為蜀吳二國幾乎連年來犯而達到了頂峰。
    故而,在他要趁著這種習慣還沒有完全消退之前,將彰顯帝王煌煌大氣的宮宇給修了,而不是聽從公卿百官們的諫言予民休息。
    無他。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一旦讓士庶們鬆懈了,那他再想修繕宮宇那就難了。
    畢竟,滅蜀吞吳的大一統,才是魏國首屈一指的大事,讓士庶們修生養息也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不是修繕宮宇。
    已然即位不少年的曹叡知道,魏國想大一統不是十年八年可以做到的事情。
    在他的有生之年裏注定了是戰火連綿,所以他永遠都不會迎來天下富足、可以不傷民生的情況下大舉修築宮殿的機會。
    如今趁著徭役沒有減少,就抓緊先做了吧。
    再苦天下士庶幾年,然後他再整頓吏治、以身作則崇尚清儉,讓州郡減少征調,同樣也能讓百姓頌讚、為滅蜀吞吳積攢實力。
    況且,他也不怎麽在乎士庶們的聲音。
    稱孤道寡之人站在太高,聽不到底層的聲音是一方麵;另一個緣由是他想為推行變革、肅清積弊做準備。
    這也是他先前給夏侯惠私下透露過的事情。
    但單憑夏侯惠一人是不行的。
    哪怕夏侯惠順利的在伐遼東的戰事中積累威望,且有他授予毌丘儉配合的情況下,都無法突破廟堂公卿與郡縣豪強們的重重阻力。
    所以曹叡想起了故大司馬曹真臨終時私謂的那句話:“日中則昃,月滿則虧。老臣兵敗,令宗室威望式微,於社稷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外部戰事的壓力變小了,也就是到了整頓內部的時候。
    他知道,想把魏室社稷傳承下去,討滅不臣隻是其一,吸取前朝的教訓避免重蹈覆轍更是重中之重。所以將對魏室忠心耿耿的臣子甄選出來、不吝器重與盡心培養,也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如近些時日諫言過不可大興土木、止奢克己的臣子,他都默默記在了心裏。
    當然了,沒有上疏諫言的臣佐,他也不會非黑即白的認為不可重用。
    他隻是想尋出幾個敢於任事的臣子而已。
    因為肅清積弊本來就是得罪人的事,甚至還為迎來千夫所指,故而必須甄選敢直諫、不畏強權、不以仕途為念之人方可勝任。
    隻不過,結果差強人意。
    不是魏國沒有犯顏直諫的直臣了,而是這些直臣大多都是魏武時期的老臣重臣,年紀都太大了。大到隻能在一旁搖旗呐喊、無法躬身力行推行變革。
    況且,年輕人的血才是熱的。
    老臣們歲數大、曆經事情多,在仕途上浸淫久,棱角難免會被人情世故磨平、熱血被世間的薄涼給澆涼。
    行事,自然也就變得畏手畏腳、一切求穩妥。
    至今為止,不管年齡還是能力皆能讓曹叡覺得是可造之才的人,唯有中書侍郎王基。
    這是他已然明確表態不納諫且將夏侯惠謫貶去遼西殺雞儆猴之後,仍上疏進諫止奢的人,實屬可貴,所以他將之外放為郡守、以待日後重用。中郎杜恕這次雖然沒有上疏,但早年展示出來的品行,讓他覺得先擢拔一下,以備日後作為從屬助力。
    但眾多的臣僚之中,也就這兩個人讓他覺得可堪充偽涓鐧穆砬白洹?
    這樣的結果很是諷刺。
    偌大的魏國啊~
    想尋幾個忠直的孤臣出來,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了!
    最讓曹叡倍感無奈的是,諸多宗室與譙沛子弟的沉默與不作為。
    拋開夏侯惠不論,竟無有一人上疏勸諫他的;而且在他將夏侯惠謫貶去遼西之後,竟還出現了增設鎮護部監軍的聲音!
    除了爭權奪利之外,這群人還能做什麽?
    心中還有半分為社稷著想之念嗎?
    這樣的結果,令曹叡挺心寒的,也徹底死了不著邊際的念想。
    有些人注定了是無法被委以重任的。生來貴胄的膏粱子弟,終究還是慮己者多、心係社稷者寡。
    唉,魏國才代漢承天命多少年啊!
    與魏室社稷休戚與共的後輩子弟就如此不堪了。
    帶著這樣的感慨,曹叡對夏侯惠與毌丘儉的期待愈發高了,也對近些時日過來的幽州上表所奏之事全盤準了。
    如阿羅槃詣洛陽上貢,他便將內附右北平與遼西烏桓部落封王侯者多達三十餘人,且如毌丘儉所表請,以督兩百騎的阿羅槃為偏將軍、招降有功的布衣左駿伯為軍司馬等,皆納入洛陽中軍,歸屬鎮護將軍部。
    如徵公孫淵入朝的詔令已然告布天下,讓討伐遼東的戰事師出有名。
    不用多想,公孫淵絕不可能奉詔來洛陽,成為任意宰殺的羔羊、不發一矢便將傳承了三世的遼東基業拱手相讓。而仍是魏國名義上的臣子,拒不奉廟堂詔令,不管他是否稱王舉起反旗,都是魏國可以名正言順討伐的亂臣賊子了。
    還有,一些糧秣輜重等後勤保障的調度,他也叮囑劉放、孫資一一親自操持,務必確保伐遼東的戰事不會因為後方的問題而折戟沉沙。就連早年假商賈事向遼東遣細作、物色內應等諸事,都讓有司直接聽命於毌丘儉了。
    為了變革輔路、為了肅清積弊夯實基礎,伐遼東的戰事必須要勝利!
    哪怕是喪損數萬大軍、耗損軍費巨億的慘勝,曹叡都覺得是可以承受的、將之當作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以社稷之名、從魏室出發,讓身為君王的他不在乎兵將的性命。
    一將功成萬骨枯。
    更莫說是一個君王的功成。
    在他的眼裏,士庶也好兵將亦罷,皆是社稷的芻狗。
    他唯一考慮的問題,隻不過是魏國能否承擔得起這樣的代價罷了。
    況且,如今他的心思,已然越過了伐遼東戰事的調度,提前開始考慮在得勝之後,針對廟堂權柄的舉措了。
    如對宗室與譙沛子弟的職責調整。
    先前增曹肇權柄掌中軍五校,同樣是他想看看諸多魏室子弟之心的手段——既然這些人無法戮力同心,那就分割權柄讓他們自施為,看能否矮子中拔將軍吧。
    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已然閉門謝客、隱隱淡了爭權之心的秦朗,終於擔得起昔日曹真那句“可堪一用”的評價了。
    曹肇也還行。
    至少他從來沒有詆毀或排斥過誰。
    且在被增權柄之後,結交朝臣等事都是他這個天子的喜好為準繩,沒有什麽越矩之事。如他先前對劉放孫資攬權多有非議,但現今已不再詆毀了。
    至於曹爽
    除了猶對夏侯惠抱有偏見之外,沒什麽變化,還是那個有恭謙美譽的中人之才,無需矚目太多。
    曹叡真正想調整的人,是夏侯獻。
    在諸多宗室譙沛子弟之中,夏侯獻是最先被擢拔、被授予軍中官職最高的人。但近些年夏侯獻的表現,讓曹叡覺得是時候將他外放打磨打磨了。
    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而是覺得玉不琢不成器。
    他在洛陽中軍之內很久了,已然隱隱有了井底之蛙的跡象,所以曹叡想著將他外放,讓他得以拓寬眼界,不要隻知道盯著一畝三分田、不思進取。
    說白了,是曹叡仍對他抱有希望。
    希望通過磨礪,讓他再複其祖夏侯惇的風範,日後成為社稷砥柱。
    而且曹叡都想好了,中領軍的職位可以暫缺著,以待夏侯獻磨礪成才了,再歸來洛陽中軍出任領軍將軍。
    畢竟在曹叡心中,他本來就是執掌洛陽中軍的不二選。
    先前將夏侯惠擢拔為鎮護將軍,隻是為了激勵他、給他當磨刀石而已;因為曹叡對夏侯惠的定位是孤臣,是主持變革、肅清積弊的馬前卒。
    兩者本來就不一樣。
    是的,夏侯惠永遠都不會分了夏侯獻的權柄。
    因為夏侯獻的才幹就注定了,日後將要位居夏侯惠之下
    隻是可惜了,曹叡這層心思夏侯獻看不透,更沒有自知之明,還以這些年二人職權有了交集與衝突而變得蠅營狗苟,唉!
    對內部的宗室譙沛子弟有舉措預案,對於外姓臣僚當然也不例外。
    首當其衝的就是護軍將軍蔣濟。
    讓蔣濟改任他職,曹叡早就有了這個念頭。
    若不是因為先前夏侯惠的推辭以及後來綢繆伐遼東的戰事,曹叡早就讓夏侯惠轉任中護軍而並非現今的鎮護將軍了。
    但現今曹叡的想法,倒不是要將蔣濟謫貶,而是想讓他出任尚書令。
    以蔣濟的忠亮以及“聽話”,讓曹叡覺得若肅清積弊,掌控尚書台之人沒有比蔣濟更適合之選了。
    就是有一點不好。
    蔣濟與劉放孫資二人不和。
    雖然中書省與尚書台本來就是相互製衡的,但在革新積弊的時候,曹叡希望他們能保持步伐一致。
    想想,恐是很難。
    也正是因此,讓曹叡還沒有下定決心。
    還有亟需調整的兩個人,分別是太尉司馬懿與侍中陳矯。
    司馬懿不必說。
    差不多該征調歸來廟堂、卸任雍涼都督了。
    魏國雍涼、荊襄、淮南三大戰區,司馬懿擔任過兩個戰區的都督,且身為顧命大臣的他開府十年了、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若不卸下兵權,不管是曹叡還是他自己都難以自安啊!
    而前去淮南見過士家新軍的侍中陳矯,曹叡已然打定主意了,將他列為繼任三公的第一順序人選。
    意圖是打算讓他提綱挈領、掛名主事變革。
    先前讓他次子陳騫出任鎮護部司馬,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當然了,不管是宗室內部還是外姓臣僚的調整,曹叡都隻能暫且擱置著,等著伐遼東戰事結束後才能落實。
    且還必須是戰事勝利的情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