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出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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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大膽兒驗看徐貴的遺體,正這工夫,徐家老大媳婦瞥眼看見韓大膽兒,厲聲道:
    “你幹嘛!”
    這娘們兒十分潑辣,脾氣不小起身上前就要揪住韓大膽兒。
    韓大膽兒忙道:
    “我懂點道法,怕老人遺體再次詐屍,所以看看……看看屍首上還有沒有陰氣!”
    這話要是讓韓大膽兒他舅舅聽見,非笑出聲來不可。韓大膽兒說這話,甭說他舅舅,就連他們所裏李禿子都不信。可徐老大媳婦又不認識他,還以為他說的是真的,趕緊戰戰兢兢追問:
    “那……那……怎麽樣……有……陰氣麽?”
    韓大膽兒一臉正經道:
    “嗯……”
    他這一嗯,可嚇壞老大媳婦,當時就要往靈堂外跑,卻聽韓大膽兒道:
    “放心吧!沒事了!”
    老大媳婦道:
    “哎!您了怎麽說話還大喘氣呢!怪嚇人的!”
    這時候老二媳婦進來對老大媳婦說:
    “嫂子!大了說一會兒張老道做完法,就起靈,得找塊紅布,包磚頭!好摔碗用。”
    這是天津衛出殯的習俗,出殯的時候,長子麵前放個用紅紙包著的磚頭,手裏拿個飯碗,棺材抬出大門時候,長子把碗摔碎在磚頭上,口念“爸爸(媽媽)留財”,為的是能讓亡故者給後輩兒孫留福留財。
    韓大膽兒看出大兒媳婦迷信,就低聲道:
    “嫂子,我看您家災星未退,得找找看,這凶煞位在哪?”
    老大媳婦聽完心裏又是一哆嗦,趕緊道:
    “那您了受累給看看,要不和我那口子說一聲,讓張老道過來再給做做法!”
    韓大膽兒道:
    “嫂子這事兒不能大聲張揚,我先看看找著了再說,咱一聲張,災星移位,要是跑了,可就抓不住了,出事兒還是其次,得把您家裏的財都帶走!”
    韓大膽兒要說有災,這娘們兒未必真怕,但要說災星得把財帶走,那她可真就心疼肝兒顫了!於是趕緊讓韓大膽兒在這幾間屋轉悠一圈。
    天津人愛瞧熱鬧,甭管婚喪嫁娶都要湊過來看兩眼才算舒坦,昨個兒夜裏這院還鬧出詐屍的事兒,這時候院裏張老道做法,又引來不少鄰居圍觀,再加上院裏吊唁的親戚,大了和杠房的師傅,再加上孝子親朋,密匝匝圍上一圈,都快成南市撂地賣藝的了。
    這時候沒人注意韓大膽兒,他趕緊凝神屏息,提起步子,用輕身功夫,順著牆根兒,在各屋遊走一圈,眼神所到之處,都特別留意,生怕落下什麽線索。他這輕身功夫主要是為了不驚動眾人,所以動作幅度很小,也無甚聲息,隻是步子很快身法迅捷。
    老大媳婦得盯著韓大膽兒,先甭管他說的真假,萬一是假的,這大個子趁人不備偷點東西走怎麽辦,所以不錯眼珠地盯著他。誰知韓大膽兒這一施展輕身功夫,老大媳婦算服了,覺著眼前這大個子果然是個高人,不說別的,就看這動作,就比耍來跳去的張老道要靈活得多,心裏更信了,韓大膽兒別看年輕,卻是個高人,保不齊是什麽童子、什麽仙尊轉世臨凡,也說不定。
    韓大膽兒在徐貴房中看了一圈,見徐貴雖是生活在北運河邊的農家,但到底是早年出海跑過船的,房中擺設,盡是些異國情調的玩意兒。
    炕上鋪著塊厚氈子,走近一看竟然是條花紋精美的掛毯,這東西原本是掛牆上的裝飾,誰知他卻當成鋪炕的褥子。桌上還有個白石雕刻的煙鬥,雕刻圖案是個西洋大胡子老頭,煙鬥這東西過去在農家可不常見,農家一般都使銅鍋的煙袋鍋子。煙鬥一看就是用了不少年頭,滿是焦黃的煙油子。其他還有陳設用具,盡是些壇壇罐罐,有些明顯不是中原的東西,帶著點波斯味道。
    不過這也難怪,據說徐貴早年和貨船出海,不過不少地方,家裏這些估計都是早年淘回來的玩意兒。
    這時韓大膽兒在幾個屋裏轉了個遍,東瞧西看,除了倆仨波斯風格的小瓶子小罐子,裝不下什麽東西,空置已久,擺在一邊。其他那些大點的瓶瓶罐罐,都成了存東西的儲物罐。有一個罐子收藏得比較嚴密,裏麵塞了一卷紙張,打開一看竟然是佃租地契。
    老大媳婦見狀喜出望外,伸手就要去拿地契,可旁邊老二媳婦眼巴巴地望著,她也不便動手了,隻能任韓大膽兒,把佃租地契又塞回去,然後留意罐子擺放在何處。估計等老頭兒一下葬,為這卷東西,兩房人就得打一架。
    韓大膽兒轉了一圈,又悄悄在兩個兒子屋裏看看,連女人的香氛胭脂都瞧了一遍,這才作罷。這時他心裏已有計較,詐屍的事情猜出了分!
    此時最重要的事情不在破案,韓大膽兒隻怕時間來不及了,於是暗中拍了拍舅舅肩膀,把舅舅叫過來耳語幾句。誰知他舅舅聽完之後,眉頭緊促雙目圓睜,頓時大吃一驚,腦袋搖得跟撥浪鼓賽的,死活也不答應。
    原來韓大膽兒要去辦點事,趕回來之前,讓舅舅務必拖延蓋棺入殮,更不能讓徐家出殯下葬。那他舅舅能答應麽,俗話說“人死為大”,人家孝子發喪出殯,甭說他舅舅隻是鄰居,八竿子打不著,就算是本家親戚,也無權阻撓人家入殮出殯,所以他舅舅哪敢答應外甥這無理要求。
    韓大膽兒卻說事關人命,讓舅舅無論如何也要拖延一陣,然後轉身出了院兒,也不管他舅舅在身後,如何擰眉瞪眼低聲喊他。他先回舅舅家騎上自行車,然後直奔最近的鄉公所去找地保。
    放下韓大膽兒咱們不表,單說他舅舅。
    韓大膽兒臨走時交代,無論如何務必拖延到他回來為止。可出殯這種事兒,外人怎麽拖延。老時年間辦白事過程裏,最熱鬧的就是出殯,總有句老話講,看出殯的不怕殯大,足以說明,出殯在舊時天津衛是個什麽場麵。
    有錢的人家出大殯,那更是講究到了極致。先要入殮,把吉祥板上的死人搭到棺材裏。窮人家用的都是薄皮的“狗碰頭”,最多也就是口柏木棺材。真有錢人家可不一樣,好的得用陰沉木棺材,就算次一級的,也得是口金絲楠的棺材。
    棺材上黑漆,三道大漆掛金邊兒,頭頂福字腳踩蓮花。因為棺材頭都有個金漆寫的篆書福字,腳底下棺板畫著一朵蓮花。老時年間盜墓賊挖盜洞,一般都是挖到棺材尾部的蓮花底,然後鑿開蓮花底,爬進棺材裏偷陪葬品。這蓮花底指的就是棺材尾畫著蓮花這頭兒。
    死人入殮,長子抱頭,蓋棺上釘,然後這才要準備出殯。門口外邊立三根白杉槁,搭起脊大棚、過街牌樓、鍾鼓二樓、藍白紙花紮的彩牌樓,上寫三個大字“當大事”。兩邊鼓樂齊鳴,兩個黑紅帽信馬靈堂引路,放三聲鐵炮,由杠夫二十四名將經棺請出門外,亡靈孝子頭戴麻冠,身披重孝,手拿哭喪棒,肩扛引魂幡上寫“西方接引”。長子麵前放個用紅紙包著的磚頭,手裏拿個飯碗,棺材抬出大門時候,長子把碗摔碎在磚頭上,口念“爸爸(媽媽)留財”。
    出門上四十八小杠,後換八十人大杠,杠夫滿都是紅纓帽、綠架衣、剃頭、洗澡、穿靴子、挽穿套褲,八十人杠換三班二百四十人,擺開一字五裏長蛇陣,後麵跟車馬,坐著出殯的孝子親朋,浩浩蕩蕩往墳地走。當然咱說的這是有錢到了極致的,一般有錢人家也用不了這麽大排場。
    沿途有個撒紙錢的,手底下得有絕活兒,一把紙錢節節高,三層開花,空中飄散。最前麵是三丈六的銘旌幡,上寫著亡人名姓。接著就是紙人紙馬,開路鬼、打路鬼、英雄鬥誌百鶴圖,有方弼、方相、哼哈二將,旗羅傘扇奏大樂,兩堂彩譜,一頂引魂轎,童引法鼓,金瓜鉞斧朝天鐙,“肅靜”“回避”牌一樣五十對,四對香幡、八對香傘,後麵跟著和尚、老道、喇嘛、尼姑各二十人,送殯的親友胸前都戴著白紙花,隨行隊伍。途中過地道,過路口,上橋下橋的時候要撒紙錢買路。
    等到了墳地,埋棺下葬之後,回家到門口的時候還要邁火盆,為的是別把墳地的遊魂野鬼帶回家,然後拿一個糖饅頭和一塊兒冰糖,一塊吃掉。三天以後還要圓墳,燒紙磕頭,開財門,最後放一掛鞭炮,然後每七天一期燒紙,連著七七四十九九天,整個白事這才算完事兒。
    老時年間辦白事兒出大殯就這麽麻煩,要不傳統相聲怎麽有段“白事會”專門說辦白事兒呢!
    其實辦白事出大殯那主要是做給外人看的,人都死了,辦成什麽樣他也不知道了,與其花糟錢兒出大殯,還不如老家兒活著那會兒多孝順呢!
    韓大膽兒他舅舅見張老道做完了法,大了趕緊就主持,長子抱頭,要入響殮,就是入殮的時候,要鼓樂齊鳴,銅鑼震天。這要一蓋棺材蓋,韓大膽兒交代的事兒可就全完了。他舅舅也不能上前楞是攔著,這時候隻能想點怪招。他急中生智,溜到剛做完法收拾東西的張老道身後,使盡全力往前一推,那張老道,身子往前載歪,直接撲到當院兒。把準備抬棺的杠夫撞倒一大片。
    旁邊的吹鼓手也亂了,大銅鑼也倒了,院裏稀裏嘩啦亂成了一鍋粥。徐家老大正要長子抱頭,抬屍入殮,靈堂外一陣混亂,當時手裏可就停下了。
    張老道爬起來就罵街,這些杠夫原本定歸著,是轉天早上的活兒,可徐貴詐屍,張老道非說今天下午就要出殯,杠夫都在家休息呢,臨時都給叫來,心裏全都有氣,暗罵張老道。
    這時候張老道張嘴開罵,這些杠夫可不慣著,揪著老道脖領子大嘴巴就抽,老道和徒弟當時就和杠夫們撕巴起來了。韓大膽兒他舅舅趕緊找個角落一躲,裝的和沒事兒賽的。
    徐家老二脾氣爆,上來勸架沒說兩句,也不知誰推了他一下,他屬炮仗的,沾火就著,立馬就和這些人動起手來,老二媳婦和老大媳婦,連帶親友鄰居都過來勸架,院子裏亂的雞飛狗跳,鬧了好一陣子,才被勸開。
    又耽擱一陣子,大了怕誤了時辰,讓趕緊入殮蓋棺。屍首裝進棺材,蓋上棺材蓋,眼看著兩個杠房的師傅就要釘上棺材釘。韓大膽兒的舅舅心裏焦急,這時候實在想不出什麽招,再來阻止蓋棺出殯了。
    倆師傅拿著七寸長的大棺材釘,釘子尖對準棺蓋,舉起錘子奔著釘子帽就要落錘,正在此刻,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大喝一聲!
    緊接著“嗖”“嗖”兩聲,兩道寒光破空而至,不分先後“叮”的一聲,同時將兩個釘棺師傅手中的長釘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