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墨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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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四年,正月十四。
楚識夏手心裏悶了一層熱汗,她看著棋盤上慘淡的戰局,難堪地承認,“我輸了。”
黑子一改之前老練沉穩的模樣,將白子盡數絞殺殆盡,鋒芒畢露。楚識夏持的白子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已然到了絕處,隻能投子認負。
楚明彥卻按住了她的手,“知道這種時候,怎麽樣你才能贏嗎?”
楚識夏認認真真地再看了一遍棋盤,求知若渴道,“怎麽樣才能贏?”
楚明彥伸手按住棋盤邊緣,猛地掀翻了棋盤。黑白棋子叮叮當當地打在地上,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聲音經久不絕。楚明彥淺色的瞳仁像是映照著一線磨得光亮的劍刃,光芒冷冽。
“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個道理,長樂。”楚明彥淡淡地說,“這樣你就贏了。”
“長樂……受教。”
楚明彥有些出神地看著她認真的臉,忽然笑了起來。楚明彥很少露出這樣輕鬆的、不設防備的笑容,甚至有幾分輕快,看得楚識夏有些呆。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教你這些。”楚明彥搖搖頭,“當真是造化弄人。長樂,陪哥哥去看看父親吧。”
——
楚識夏對父親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高豎祠堂之上的靈位,數不勝數的軍功。但她印象更深的是父親的女人,環肥燕瘦、爭奇鬥豔。
那些姨娘們有的腰肢柔軟,有的媚眼如絲,很難想象苦寒的雲中會有這麽多的美人。她們是這鎮北王府裏最華美的裝飾,把死寂的宅子妝點得流光溢彩。
老鎮北王是個合格的將領,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老王妃生下楚識夏後難產去世,楚明彥也才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身體羸弱,要安撫驚魂未定的弟弟,還要照料繈褓中的妹妹。他生來就要保護許多人,成為許多人的依靠。
“識夏”這個名字是當時最受老鎮北王寵愛的姨娘起的,那是個身懷異香的美人,笑或不笑都自有風情。老鎮北王在外征戰,楚識夏就被扔在王府裏由她照料。
“這些日子我總是在想,我和長安應該早一點殺了那個女人。”
祠堂裏,楚明彥取了一盞燭火,和楚識夏並肩坐在簷下。那麽一點光,根本照不透眼前深邃的雪夜。
“香姨娘嗎?”楚識夏搖搖頭,“其實我都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香姨娘死於楚識夏五歲那年。
那年流民暴亂,香姨娘故意在逃亡路上扔下了楚識夏。楚明彥和楚明修違抗行軍令,在難民群裏四處尋找,才把差點淪為難民盤中餐的楚識夏救回來。
回到王府,楚明彥當眾跑馬拖死了香姨娘的一對兒女,冷眼看她哭得死去活來,才一劍殺了她。
“你知道她為什麽給你取名‘識夏’嗎?”楚明彥的聲音有些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她要你做朝生暮死的螻蟻。她盼著你早死,好讓她的女兒取代你的位置。這些天我總在想,是不是這個名字就注定了你有離開我們庇護的一天?”
“哥,”楚識夏一把攥住了哥哥震顫不止的手腕,堅定有力道,“我會長命百歲的,你也是。這絕對不會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過的最後一個年。”
“長樂,你為什麽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呢,”楚明彥有些苦澀,“是哥哥沒有把你保護好嗎?”
楚明彥和楚明修是鷹,卻是被困死在邊關的鷹。楚識夏身上寄托了他們得不到的所有東西,獨一份的偏心、沒有保留的愛意、隨心所欲的自由。
她是他們的妹妹,也是他們看遍世間的雙瞳。
“因為我很害怕失去你們,”楚識夏捧著他的手,輕輕地把側臉貼上去,輕聲說,“遠遠超過你們害怕失去我。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恐懼。”
我生怕第二天早上一醒來,我已是塚中枯骨,身旁躺著你和二哥。這雲中再下一次的雪,不過將死之人的一場幻夢。
那種孤身一人在這世上的日子,我在也不要過哪怕一天。
我熬不下去的。
——
正月十五。
楚識夏的衣袖底下藏著佛珠,裏三層外三層地穿了生青色的夾襖長裙,肩上披著白狐裘。她在禱告聲中跪在蒲團上,巫祝的手指蘸著清水灑在她的額頭上。
遠行之前祭拜祖先,祖先便會保佑異鄉的孩子。
祠堂外守候著楚家零星幾個族老。
“長樂,你已經十五歲了,早該取字。今日你就要離家,此事不該再耽誤。”楚明彥站在她身側,朗聲道,“長兄如父,如今我便為你取字‘墨雪’。”
伴隨著“楚識夏”這個名字的惡毒詛咒灰飛煙滅,兄長賜她“雪”字,全了她的冬夏。
不求其他,隻求她平安無虞。
“墨雪,謝過長兄。”
——
鎮北王府外,車馬都已經備好。
使團的宦官、書生們都恭謹地等候在車下,中間不倫不類地夾著一個帶刀的男人。
黑色的甲兵們槍尖林立如雲,楚明修騎著青騅緩緩從長街盡頭走來。
楚明修上戰場之前也是雲中出名的風流少年郎,隻是近些年殺氣愈發的重,才惹得無人敢看他罷了。青騅小跑著穿過士兵們讓出的路,楚明修身形恣意瀟灑。
他勒馬停在車輦旁,狀似無意地問守在車旁的玉珠,“那些人就是帝都來的走狗?”
玉珠拘謹地點了下頭。
恰逢使團裏的梁先生和楚明修打招呼,楚明修笑得春風和煦地對他拱了下手,轉過頭笑眯眯地輕聲和玉珠說:“真想殺了他們啊。”
使團裏那個抱著刀的男人皺了皺眉,抬眼和楚明修對視。楚明修渾不在意地看了回去,唇邊笑意不減。
玉珠端莊的笑容差點裂開。
楚明修十四歲就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巴掌大的好皮。他說要殺誰,就一定不會讓這個人活到第二天天亮,比如香姨娘,比如他那一院子居心叵測的庶弟。
算命的說楚識夏八字帶煞,玉珠卻覺得二公子的殺氣比楚識夏重太多了。
玉珠心有惴惴時,楚明彥領著楚識夏出來了。
“長樂,二哥有軍務在身,不能送你到帝都,隻能送你出雲中。”楚明修笑著說,“你別生二哥的氣,二哥有好東西給你。”
“好東西我見的多了,二哥要給我什麽?”楚識夏歪頭,微微一笑。
楚明修摘下馬鞍上掛著的長劍,遠遠地拋過去。
楚識夏抬手接住,觸手生寒——劍鞘用黑色的鯊魚皮緊緊包裹,對著日光隱約可見其上細微的紋路。她拔劍出鞘三寸,劍光清寒,露出劍鐔上刻著的三枚古字“飲澗雪”。
“雲中民風如此,望各位來使轉告帝都的貴人,莫要把舍妹聊寄思鄉之情的小玩意兒收走。”楚明修在馬背上微微躬身,“楚明修在此深謝。”
一群使者臉色發白,敢怒不敢言。
楚識夏看得想笑,用力憋住了。
楚明彥輕輕地在她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是拂去她衣上的雪塵,輕聲道,“去吧。”
去吧,長樂,莫要回頭。
若你回首一次,兄長就要心生不忍了。
漆黑的甲兵中間,紅色的旗幟飄揚。楚識夏像是這堆被白雪覆蓋的黑鐵中長出的一根嫩芽,一步一步登上了車輦。楚明彥看著她的背影,楚明修俯視她的側臉,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她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
楚明彥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感到難以呼吸。
“送大小姐!”
不知誰喊了一聲,隨即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徹鎮北王府前。
“恭送大小姐!”
讓一個十五歲的女孩遠赴帝都,換取帝都對邊關的信任,於這些戰場廝殺的將士們而言,是一種侮辱。然而他們別無選擇,甚至連鎮北王本人都沒得選。
楚識夏坐在車輦裏,握緊了飲澗雪。
“走吧。”楚識夏低聲道,“再晚走一步,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
護國寺的禪房外,夢機方丈來回踱步,撓著油光水滑的腦袋,猶豫再三才去敲了敲房門。
“沉舟,大小姐的車架已經出城了,你還在和她慪氣麽?”夢機方丈有些為難道,“去不去倒是隨你,可你要是後悔了,恐怕後麵追不上。”
後悔是一定會後悔的,要是追不上,難免又要找別的什麽人的麻煩。
沉舟充耳不聞,坐在桌案前把拆開的信一封封折起來。
這些信並沒有通過驛館,而是有人從牆的那頭扔進來的,有幾封甚至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塞在枕頭底下的。
信上寫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見聞,五湖四海的怪談、中原關外的風物,有的信紙背後還畫著巍峨的擁雪關、草原上連綿起伏如雲的羊背、江南細雨中的孤舟。
寫信的人想必是不愛看書,措辭多半是從書上抄來的,遣詞造句也並不優雅含蓄,透著直白的笨拙。
沉舟都能想象她捏著筆抓耳撓腮的樣子——你看,這裏也很好玩,那裏也很漂亮,這個世界很好很大,你不是一定要跟著我去帝都,如果可以的話,也不要再生我的氣。
沉舟被氣得笑出了聲,折好最後一封信塞進懷裏,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