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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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浩蕩蕩的隊伍走了十幾天,終於出了闋北。白公公不愧是宮裏養出來的金貴身子,顛簸得實在是走不了了,隊伍不得不停下來,在驛館中休整。
    整個驛館裏隻有他們一支隊伍,驛館上下都靜悄悄的。
    楚識夏解了白狐裘,一條腿踩在凳子上,用小碟子裝的珍珠米一粒一粒地砸籠子裏的雀兒。那雀兒被她養得蔫頭耷腦的,米粒砸在它頭上,它就警覺地叫喚起來。
    “楚小姐,您這鳥兒是哪來的?看著不像雲中的產物。”梁先生坐到她對麵,好聲好氣地問。
    “是白公公從帝都帶來的。”楚識夏粲然一笑,“梁先生好眼力。”
    “在下略有一點見聞,這鳥兒名為翠意濃,很是嬌貴,冷不得、餓不得,吃的米太粗不行,太細也不行。”梁先生的折扇上下一掃,笑道,“越是不好養,越是能彰顯主人家的財富。所以很受帝都的大人物們追捧。”
    “我們雲中不養這些玩意兒。”楚識夏把米粒往盤子裏一扔,笑意不達眼底,“雲中苦寒,每年要撥大量的錢銀給邊關將士,讓百姓們不餓死都很難,遑論喂鳥。”
    梁先生本想順著這鳥兒再聊聊風雅,聊聊帝都如今的形勢,敲打一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到了帝都乖乖聽攝政王擺布,不要多生事端,卻沒料到楚識夏直接把天給聊死了。
    他正搜腸刮肚地找話頭,楚識夏又發話了。
    “說起來,聽說梁先生對我們雲中和楚家甚是了解,有個人還跟您頗有淵源。”楚識夏裝模作樣地按著太陽穴沉思,恍然大悟道,“哦,對,叫‘楚明鋒’。”
    梁先生隻覺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冷得他兩股戰戰。
    “楚明鋒”,正是那個曾受攝政王扶持,後來又不知所蹤的楚家庶子!
    梁先生強撐著道,“在下有所耳聞,這位乃是楚小姐的庶兄……”
    “庶兄?你說是就是吧。”楚識夏全然不在意,笑得梁先生頭皮發麻,“這事是我二哥哄我睡覺時講給我聽的,那年我父親剛走,楚明鋒意圖奪位,喪心病狂到給我大哥下毒。”
    梁先生驚懼萬分地看著她。
    楚識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慢條斯理道,“我大哥當時抱著我,那碗藥被我打翻了,所以他沒死成——而楚明鋒,被我二哥埋在了關外。”
    難怪這麽多年,攝政王遍尋不得其蹤。擁雪關外的雪、狼群和禿鷲,早就把那人的野心和屍身一同埋葬。
    但梁先生絲毫高興不起來,楚識夏能把這種事說給他聽,除非她瘋了。
    “既然梁先生眼力上佳,在雲中這些時日,梁先生可看出我們楚家的忌諱了麽?”楚識夏又問。
    “什、什麽忌諱?”梁先生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砸得腦子發懵,話都說不利索了。
    “譬如我二哥,軍營裏混出來的痞子,邊關的人叫他‘活閻王’,他說要殺的人,一定活不成。”楚識夏慢條斯理地給梁先生倒了一杯水,“再譬如我大哥,他最恨有人妨我命格,有人算計我二哥。”
    楚識夏抬頭看著梁先生逐漸呆滯的表情,笑意盈盈,“再比如我,我最忌諱有人編排我大哥體弱。”
    梁先生差點按著桌子站起來給她跪下,那把飲澗雪就橫放在桌上,散發著絲絲縷縷的寒意。
    “你知道我大哥為什麽不娶妻,不生子嗎?”楚識夏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穩穩當當地坐在凳子上,“因為他不願受製於人,我和我二哥兩個軟肋,已經足夠了。”
    “楚小姐,我等本意絕非冒犯……”
    “噓,”楚識夏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笑道,“你聽。”
    聽什麽?梁先生冷汗直冒,但他心裏總有一絲僥幸——楚識夏總不至於殺了他。
    楚識夏耳中,屋頂有人輕輕挪動腳步的聲音。
    一扇房門被人猛地撞開,梁先生驚魂未定地看過去,使團裏那個江湖浪客一臉警覺地對他使了個眼色。
    梁先生沒看懂那個眼神,不過他被楚識夏嚇得快尿了。
    前世,楚識夏曾在楚明彥的桌案上看到一張密報。前往帝都的楚明修剛出闋北,便在驛館內遇刺。
    楚識夏一直在等這一天。
    屋頂上的瓦片支離破碎,如暴雨般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楚識夏翻身躲開,方才的桌案在一道寒光中裂成了兩半,梁先生連滾帶爬地鑽進了櫃台後。
    一樓的護衛們都被驚動了,連忙衝出來查看情況,蝗雨般的羽箭卻穿破門窗撲了進來。
    翻身的同時,楚識夏已經抽出了飲澗雪,掃開箭矢。
    樓上休憩的宦官們驚聲尖叫起來,玉珠驚慌失措地喊了一聲,“大小姐,快回來!”
    “玉珠,你自己躲好。”楚識夏懶洋洋地說。
    楚識夏挑起一張桌子砸了出去,門板瞬間蕩然無存。院子裏埋伏的刺客也都原形畢露,楚識夏提著劍隻身走出去。
    “我不要活口,都殺了,一個不留。”楚識夏對護衛們下令。
    ——
    使團裏分為兩派,代表了攝政王勢力的書生幕僚,還有帶著皇帝旨意前來的宦官。兩個護衛以保護為名把宦官們堵在了自己的房間裏,房門緊閉。
    李正西按著刀擋在門前,門後是驚慌失措的一群書生。他是個行走江湖的亡命徒,後來被攝政王收買,此次雲中之行正是他的投名狀。他看不上這些酸腐的書生,卻不得不保護他們的安全。
    樓下戰局驚變,一個戴著鬥笠的黑衣少年突兀地出現在人群中,飛濺的血打在他的鬥笠上,像是幾點春雨。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麽出劍的,但靠近楚識夏的那名刺客喉嚨忽然開裂,血花迸發。
    李正西從未在鎮北王府見過這個人。
    ——
    沉舟振去劍上的血,抬起鬥笠和楚識夏對視一眼。
    這個眼神的意思是:“沒事麽?”
    楚識夏點點頭。
    沉舟便抬首望向樓上的李正西。
    李正西生了一雙凶狠的三白眼,尋常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心神不寧好久。但沉舟的眼神平靜和緩,像是靜水流深。
    李正西感到自己仿佛被那種沉靜擊穿了。
    沉舟飛身掠向二樓,劍鋒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刺向李正西的喉嚨。李正西震刀出鞘,扼死了這鋒芒畢露的一劍。刀劍死死絞在一起,金鐵發出近乎崩潰的呻吟。
    李正西的刀法以剛烈稱著,他完全可以把沉舟連人帶劍斬成兩半。但劍刃的位置太危險了,李正西稍有不慎就會被一劍切斷喉管。
    “閣下是何門何派,不如我們坐下來談……今日楚家大小姐和梁先生的談話不會再有任何人知曉。”李正西被迫在眉睫的寒芒逼出了冷汗,勉強道。
    刀上的壓力忽然一輕,李正西神色驟變,大刀勢如破竹地斬向沉舟胸口。然而李正西忽然握不住刀了,那刀還沒碰到沉舟的身體就墜落在地。
    沉舟輕飄飄地吹去了指尖上的粉末。
    李正西忽然想起來,從始至終,沉舟的心跳聲都很平穩,沒有任何劇烈的起伏。
    他低下頭,看見半寸劍鋒透過後心頂出來。
    沉舟抽回了劍,劍鋒上的血滴滴答答地灑成一線。
    ——
    “你是何人?快退出去!”
    沉舟提著帶血的劍走上二樓,麵對一屋子書生驚慌失措的喊聲無動於衷,反手在身後扣上了門。
    慘叫聲戛然而止,鮮血如同朱砂般潑灑在白色的窗紙上。燭火將刀光劍影投在窗戶上,片刻後有濃稠的血從門縫裏滲出來。
    沉舟推開門走出來,一串血珠從他的脖頸蔓延到眼角,像是歌姬麵上豔極的妝容。他那張冰白色的麵孔生生地淬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妖豔來。
    趴在門縫上往外看的玉珠和沉舟對視一眼,驚懼萬分地捂住了嘴。
    沉舟養在鎮北王府,除卻行蹤不定這一點,讀書習字、學武練劍、吃穿用度,儼然是鎮北王府不見光的公子。玉珠有時嫌他黏楚識夏太近,卻也從未冒犯。
    是以玉珠沒見過沉舟殺人,也沒見過他這樣冷定的眼。
    沉舟麵無表情地轉過頭,緩步走到樓下,捏著梁先生的脖頸把他從櫃台下提了出來。
    梁先生拚命掙紮,在沉舟的手裏卻像是一隻奮力逃脫的小雞仔,頸椎發出一串爆裂的響聲。沉舟拖著他走過地板上糊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把他扔進了雪地裏。
    楚識夏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被血浸透了,手上、臉上、脖頸上都是血。飲澗雪的劍刃上像是不掛血,血痕一道一道地劃下來,劍鋒卻仍是雪亮的,映出梁先生恐懼的雙眼。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階上,雪地裏都是刺客們的屍體。
    “這次,知道我為什麽不留刺客的活口嗎?”楚識夏笑意盈盈。
    梁先生哪裏還能不明白,拚命地在雪地裏磕起頭來。
    “有活口,我還怎麽栽贓嫁禍啊?”楚識夏自問自答,拔出了插在屍體裏的飲澗雪。
    “你、你瘋了?你要和攝政王為敵?我是攝政王的人!”梁先生大喊起來,“便是鎮北王,也得罪不起……”
    “噓——”楚識夏不堪其擾似的,示意他安靜下來,輕輕巧巧地說,“我最討厭別人用這種口氣說起我哥。下輩子注意點,犯人忌諱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個腦袋。”
    梁先生還要再辯駁,喉間一涼、一熱。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捂喉間噴湧的鮮血,卻隻是徒勞地仰麵倒在了雪中。
    鮮血順著飲澗雪的劍鋒滴滴答答地打在雪地裏,轉眼間就恢複了原本光潔如新的模樣。楚識夏手腕上的佛珠沾了一滴血,色澤濃鬱妖豔。
    “真髒。”楚識夏低頭看了一眼帶血的佛珠,不滿地嘖了一聲。
    沉舟不言不語地抓起一把幹淨的雪,輕輕地在她的手心、臉頰和脖頸上揉搓,化開了濃猩的血跡。他的神色虔誠認真,像是在用軟布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動作小心翼翼。
    “噝,”楚識夏歎了一聲,“有點涼。你怎麽來了,不生我的氣了麽?”
    沉舟猶豫了一下,湊近她的脖頸,小動物似的哈了一口氣。
    潮濕,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