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露華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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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外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隨即整個宅子都震動了。有人發現了禁軍們的屍體,莊子上仗著宦官權勢橫行鄉裏的裏長慌了,連滾帶爬地跑來找小宦官。
    楚識夏把沉舟和程垣支出去救人,自己在這間屋子裏搜尋起來。
    這是宅子的主屋,死透了的小宦官不知道是膽大包天還是單純的愚蠢,居然敢用這間屋子——這顯然是屬於莊子真正的主人,背後那個大太監的。
    楚識夏掀開小宦官的屍體,在床板上一下下地叩擊,摸索是否有暗格。床下某處居然真的傳來了空洞的回響——楚識夏拔劍撬開暗格,從裏頭掏出來大把大把的房產地契和銀票,上頭沾了幾滴血。
    居然沒有賬本。楚識夏有些失望。
    她草草一翻,地契上赫然寫著“王賢福”三個字。楚識夏瞳孔驟縮。
    門外傳來裏長驚慌失措的喊聲,楚識夏不慌不忙地把東西都塞進懷裏,隨手拿起一盞燈起身開門。
    叫門的裏長恐懼到了極點,裏頭久久不回應,他緊張得渾身緊繃,下一刻就要破門而入。
    可偏偏這個時候,門開了巴掌大的窄逢,容貌明麗的少女持燈站在裏麵。按那老太監的好色程度,這少女出現在這裏是合理的,但裏長沒見過她,不由得心生疑竇。
    “你是誰?朱大人呢?”
    楚識夏溫聲細語道,“朱大人已經歇下了。”
    “快把大人叫醒,禁軍遇害了,恐有賊人潛入!”
    楚識夏麵露難色,“要不,您還是先叫人救火吧?”
    裏長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被楚識夏的推三阻四氣得直冒煙,“何處走水,救哪裏的火?”
    “急什麽?”楚識夏猛地敞開大門,單手拎起裏長的領子,“我現在就放。”
    裏長大驚失色,楚識夏一身的血暴露在他眼前,正對著門口的床榻上,小宦官慘死的模樣也大白於眼前。楚識夏一把將其摜倒在死不瞑目的小宦官身邊,抬手把燈盞砸在了床榻上。
    燈油潑灑而出,火舌瞬間攀著浸了血的被褥、聊作情調的紗幔席卷而上。這間宅子的房梁是用金絲楠木搭的,地板是精心打磨過的,擺設家具無一不彰顯主人財力。
    但這一切的一切,在暴力的烈火前是平等的。
    就像自詡天子近臣的小宦官和對著宦官奴顏屈膝的裏長,都得死在這場火裏。
    人或許會踩低捧高,但死亡一視同仁。
    被火焰吞沒的裏長哀嚎著撲向楚識夏,飲澗雪颯然出鞘,一劍封喉。
    楚識夏脫下帶血的外袍扔進火中,轉身跑出了屋子,一邊跑一邊大喊救火。夜色晦暗,她輕而易舉地混進了趕來救火的下人中。
    ——
    東院。
    東院前看守的下人不似禁軍,裏麵的人似乎總是鬧事,所以看守的人格外認真。
    沉舟觀察了一會兒,剛打算直接殺了了事,就聽見主屋的方向有人喊“走水了”。他扭頭看去,二人剛剛出來的方向亮如白晝,火勢大得驚人。
    “是大小姐放的麽?”程垣精神一振。
    沉舟了然了。
    楚識夏殺了禁軍和小宦官,不單純是為了泄憤,更因為他們看清了沉舟的容貌;她一把火燒了主屋,看守東院的人就可以不死——她倒不是憐惜什麽,隻是這些人的死,多少會暴露他們的來意。
    果然,火勢根本控製不住,東院的守衛也趕去救火了,臨走前又檢查了一遍鎖。
    沉舟直接攀著圍牆翻進了東院,程垣緊隨其後。
    東院三間廂房,每個房間都上了鎖,窗戶用木板封死。
    沉舟拔劍斬斷鎖鏈,那是程垣未見過的劍術——他雙手握劍,身子略微下沉,出劍的速度並不快,力道也不剛猛,隻有一道清風拂麵,鎖鏈就“啪”的一聲落了地。
    程垣不敢再耽誤,蒙住臉進了屋子。
    每個屋子裏都關著幾個奄奄一息的姑娘,如出一轍的遍體鱗傷、衣衫襤褸。她們被忽然闖進的程垣嚇得縮成一團,但眼神裏是掩不住的憤恨。
    沒有他的姐姐。程垣愈發急了。
    “外麵走水了,要跑就趁現在。”程垣扔下這句話,拔腿奔向剩下的屋子。
    房間裏渾渾噩噩的女孩們看向了門外燒紅的天空,身體不由得一震。她們本就是因為不願屈服才被關在這裏的,那把火像是點燃了她們心裏某片廢墟。
    女孩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跑了出去。
    找到最後一間屋子的時候,程垣終於看見了姐姐。
    那間屋子簡直是個屠宰場,裏頭隻有一個十字型的鐵架子,姐姐就被綁在上麵。她隻穿著一件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裏衣,細如水蔥的指甲下是殷殷血跡。
    而她露出來的脖頸、手腕上遍是青紫的痕跡,充滿褻玩的惡意。
    程垣手腳發軟,差點直接癱倒在地。
    刑架上的人甚至看不出有呼吸的痕跡。
    沉舟一把將他撈起來,把人從架子上放了下來,伸手試探鼻息。程垣渾身緊繃地看著他,見沉舟點了下頭,三魂七魄才緩緩歸位。
    沉舟見他慌不擇路的樣子,還不知道要出什麽岔子,幹脆自己抱著人離開。
    ——
    楚識夏在城外客棧裏開了一間上房,沉舟抱著昏迷不醒的程家姐姐從屋頂上爬進來。程垣神經兮兮地在屏風外走來走去,屏風後楚識夏正在為他姐姐處理傷口。
    沉舟被他繞得煩了,伸手按著他的肩膀想讓他坐下,差點把他按得跪在地上。
    遭此大禮,沉舟也有些茫然。
    “大小姐還學過醫?”程垣的眼神空白而茫然。
    沒人回答他。
    楚識夏從來沒學過醫,但前世她在擁雪關跟北狄打得你死我活,處理點皮外傷還是沒問題的。
    “沉舟,把你外袍給我。”楚識夏道。
    沉舟也不問為什麽,神色自若地寬衣解帶,把外袍搭到了屏風上。片刻後,楚識夏束著寬大的外袍走出來,程垣急吼吼地就擠到床榻前去看他姐姐。
    楚識夏微微歎了口氣。
    她本以為好色之徒多少有點憐香惜玉,沒料到這老太監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把人往死裏折騰。
    程家姐姐的十指裏被釘了竹簽,不過一天的功夫,已經快和肉長在一起了。除此之外,她身上尤其是私密之處還有大大小小的沒有愈合的傷痕。
    沉舟不知道楚識夏為什麽歎氣,隻是摸了摸她冰涼的指尖,又摸了摸她的頭作安慰。
    ——
    小時候楚識夏被罰跪祠堂、抄家規,沉舟也是這樣摸她的頭。
    楚識夏本來不理解他的舉動,就連楚明彥也不大摸她的頭。直到她有一次看見家裏養的一對三花貓,小貓笨拙地從牆頭上滾了下來,貓媽媽走過去親昵地舔一下小貓的腦袋。
    弄明白原委的楚識夏簡直哭笑不得。
    ——
    屏風後傳來程垣一聲痛苦的低吼,隨即是低低的啜泣聲。程家姐姐清醒了一會兒,和程垣說了幾句話又昏睡過去了。
    程垣大步走上前來,撩起袍角單膝跪在了楚識夏麵前,膝蓋骨撞得“哐”的一聲響。不同於在茶館裏那次的賭咒發誓,程垣這次跪得心甘情願。
    “站起來。”楚識夏冷聲道。
    程垣充耳不聞,抱著雙拳低頭,決絕道,“從今日起,我這條命就是大小姐的。若有一天大小姐要我去死,我程垣皺一下眉頭,便不配為人。”
    “你這條命值多少錢?”楚識夏疾言厲色道,“站起來。”
    程垣的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呆呆地仰頭看著她。
    楚識夏穿著沉舟的黑衣,太過寬大的衣衫把她籠罩起來,像是一隻被黑布包裹起來的玉石娃娃,看上去沒什麽威勢。但就是讓人不敢直視她,就像沒有人敢於直視刀劍的寒芒。
    “你活著對我才有用,我要一個死人幹什麽?打仗不靠陰兵。”楚識夏冷定道,“我說第二次了,我沒有給人當祖宗的習慣,我們楚家也不養狗——你聽懂了嗎?”
    我們之間可以是殺人放火的同黨,可以是各懷鬼胎的上下屬,但你不是我的狗。
    程垣自會說話以來就被教導要識時務,要逢迎討好那些大人物,借著人家多看自己一眼的機會往上爬。即便是跪著往上爬,也不要緊,笑貧不笑娼麽!
    世道如此,這算不得卑鄙。
    清流名士看不起他這樣的人,視之如走狗;公卿貴胄也看不起他,拿他當使喚得順手的奴才。
    漸漸地,程垣也忘記了,他是官宦之後,也曾有報國之誌。
    罷了罷了,那就庸庸碌碌地過這一生,也不是無法忍受。程垣就要認命的時候,雲中楚氏的狼崽闖進了帝都,把這片混沌之地攪得亂七八糟。
    程垣仰頭看著楚識夏仿佛映著雪光般的眼睛,想起了姐姐身上幹淨的衣衫——那是楚識夏的衣衫,她把自己的衣服脫給了姐姐,所以才要沉舟的外袍穿。
    他終於明白了楚識夏和那些帝都那些人的不同。
    楚識夏要帶他去爭一片新天地,不必攀附權貴、不必曲意逢迎,隻要有才幹有忠心就能得重用的朝堂——簡直跟做夢一樣的地方,仿佛隻存在於史書上所記載的太平盛世。
    程垣很願意追隨她,他受了楚識夏的好處,自然也要表一表忠心。
    但楚識夏嗬斥下跪的程垣,要他站起來,大聲告訴他,他不是任何人的狗——楚識夏把他看作一個人,不論是同黨、盟友或下屬,但程垣終於不必再做狗。
    他可以挺直腰板,去做一番事業。
    “謹遵……大小姐教誨。”
    在後世的記載中,武定侯程垣是個奇怪的人。
    史官說他“家風有疑,其父乃真小人也”。
    但歹竹出好筍,這位終日裏為帝都當紅貴族子弟鞍前馬後的少年,在戰場上居然勇武非凡。史書記載中,他在戰場上曾身中三箭而不下馬,誓死護衛楚氏王旗直衝北狄中軍,最後斬下敵方上將首級。
    他不愛權勢,也不喜錢財,最擅長沒事找事的禦史也隻能罵他“殺戮太多,無好生之德”。按他的家世背景、父兄師承而言,說他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武定侯程垣,是“明英五傑”中最後去世的人。
    史官評他“韜光養晦,英武剛烈”。
    史書沒寫的,是祥符四年春末,雲中為帝都點燃的這粒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