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多情總為無情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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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四皇子出身卑賤,不得聖寵,看來也不全然是這樣。”青玄大師撫掌而笑,“那好,四皇子,脫下你的外袍慢慢走過來,要是你的外袍下任何武器,我立刻送你和你弟弟永登極樂。”
“子澈!”皇帝猛地往前探身,伸手卻隻抓到一片滑落的衣角。
“楚小姐,父皇的安危就托付給你了。”白子澈低聲道。
楚識夏神色冷凝,微微點頭。
白子澈解下腰帶、寬下外袍,玉帶、錦袍掉落一地。他舉著雙手,以示手中無物,一步一步地走進被刺客團團圍住的青玄大師。
白子澈和刺客咫尺之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小姐,接劍!”
程垣一聲暴喝,打破了死寂的氣氛。
飲澗雪如一道黑夜流星,越過明王像頭頂,落到楚識夏手中。
白子澈當機立斷,拔下發簪狠狠地插進刺客的脖頸中,搶過六皇子就要跑。但他身後的刺客更快,拔刀就對著他背後劈下來。白子澈緊緊抱著六皇子撲倒在地,視死如歸地閉上了眼睛。
飲澗雪鏘然出鞘,楚識夏果斷擲劍,洞穿了刺客的胸膛。半截帶血的雪白劍身透過刺客的身體,劍尾猶自震顫。刺客動作僵硬,半晌才到底不起。
“殺!”程垣驚醒了沒見過血的禁軍和羽林軍們,縱馬直上。
“羽林衛,護衛陛下左右!”
楚識夏腳尖勾過一張小桌,挑起擲向意圖再對白子澈下刀的刺客,刺客攜帶的多為短刃,難以劈開桌案,隻好狼狽的閃避。程垣縱馬揮刀,馬腹卻被刺客劃破,不得不滾落在地,單刀斬向刺客腳腕。
刺客身子騰空躲過,程垣便趁機踩在白子澈腰間,將其踢向楚識夏。
“楚小姐,你的劍。”白子澈滾得滿身塵土,狼狽將飲澗雪遞給她。
這人手無縛雞之力,疲於奔命之際竟然還敢將飲澗雪從刺客身上拔下來!
然而羽林衛和禁軍都是花花架子,除程垣之外,竟漸漸落敗在刺客手下。
楚識夏接過劍,振去劍上如珠的鮮血,進退兩難——若刺客還有後手,她此時上前便是將皇帝的性命拱手他人。
就在這時,梟鳥般的黑影出現在月下。
黑衣黑鬥笠的少年踩在明王像的殘軀上,對著青玄大師的頭頂直線墜落。刺客們驚覺不妙,但已經晚了,劍鋒如快刀裁紙一般切開了青玄大師的頭顱,直暴露出紅紅白白的腦漿與鮮血來。
來人遮住了樣貌,連眼睛也一同遮住,但楚識夏一眼就看出來了——沉舟!
青玄大師一死,刺客們立刻亂了手腳,對著沉舟一擁而上。沉舟鬼魅般穿行在刺客們的劍鋒下,一片衣角都沒被碰到。他劍上的血滴滴答答,卻再未揮起過一次。
沉舟旋身躲過兩把同時刺過來的刀,劍鋒在一人脖頸上擦過,如線的鮮血綻開;另一隻手捏向他的脖子,接著旋身的力道直接擰斷了他的喉骨。
程垣揮刀幾乎劈開一名刺客的半個身體,氣喘籲籲地看向沉舟。
他也認出來了,這詭異的身法與毫不拖泥帶水的殺人風格。
然而不等程垣喊出聲,沉舟忽然掠過他,直接撲向了皇帝。楚識夏一驚,但立刻發現,他的目標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身前的東宮太子——白煥!
白煥的眼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跳蕩著雪色的劍鋒,一時間連呼吸都忘記了。
飲澗雪挑開那殺意磅礴的一劍,沉舟一劍落空,又再度揮向白煥咽喉。楚識夏擰轉手腕,飲澗雪迎著劍鋒直劃向沉舟手腕,逼得他不得不退後。
但沉舟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白煥死,手中的劍舞成一條銀龍,無所不用其極地要掙開飲澗雪,把白煥一劍穿心。
兩人纏鬥至庭中,無人敢靠近。
楚識夏咬牙切齒,低聲道:“刺殺東宮,是誅九族的大罪。”
沉舟不為所動。
“再不走,我就喊你名字了。大不了一起下地獄。”楚識夏磨著牙,惡狠狠地輕聲道。
沉舟忽然撤了劍,楚識夏以為他就此罷手,他卻猛地錯手震向楚識夏手腕。飲澗雪斜飛出去,楚識夏手腕發麻,沉舟揮劍直逼白煥心口。
鮮血飛濺。
沉舟渾身一僵。
他已經看不見了,但鮮血混著楚識夏身上絲絲縷縷的暖香,沁入他的鼻尖。
“墨雪!”
“大小姐!”
楚識夏握著三寸沒入肩頭的劍鋒,嘴角流下一縷血來。
“你這無法無天的刺客,可知道刺殺東宮乃誅九族的大罪?”楚識夏假裝蓄了全力,往沉舟心口一拍,大喝道,“此處天羅地網,你往哪裏跑?”
沉舟心神巨震,幾乎要扔下劍抱住她。但沉舟遏製住了本能的衝動,轉身飛掠進夜色深沉的林中,消失不見。
楚識夏推開驚駭地想要上前扶她的白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提起飲澗雪對皇帝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定會將這刺客抓回來。”
皇帝被她一身的血嚇得魂不守舍,“還抓什麽刺客,你先把傷處理了!”
這一劍本是衝著白煥喉嚨去的,沒有那麽深,但楚識夏自震心脈,立刻吐出一大口血來。先後被沉舟和楚識夏驚嚇的程垣連滾帶爬地撲上來,好險沒讓她直接幕天席地地躺在地上。
“大小姐!?”程垣震驚地看著她。
“抓捕刺客一事,不可耽誤。”楚識夏躺在程垣懷裏,一邊吐血一邊悄悄對他搖頭,眼神清明,“那刺客中了我一掌,跑不遠。陛下莫勸。”
程垣心念微動,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都已經這樣了,還管什麽刺客?”皇帝出離憤怒了,拍著桌子道,“你不用操心了,這名羽林衛殺敵驍勇,抓捕刺客一事就讓他去。來人,宣太醫!”
楚識夏這才鬆了一口氣,昏昏沉沉地在程垣懷裏鬆懈了心神。
——
皇帝與東宮遇刺一事震驚朝野,皇後在宣政殿前長跪不起,請求皇帝廢後。
楚識夏被太醫湯湯藥藥地折騰了一番,不等天亮,強行從床上爬起來回了秋葉山居。玉珠哭天抹淚地把她從馬車上扶起來,秋葉山居的大門一關,楚識夏立刻健步如飛地滿宅子找人。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找什麽啊?”
楚識夏一腳踢開寂靜院子的門,沉舟不出意外地坐在樹下,飄零的樹葉落了他滿肩。那雙動人心弦的眼睛沒有焦點地落在楚識夏身上,像是一對精美的黑琉璃。
他已經徹底看不見了。
然而就是這樣,他也要刺殺太子。
恐懼、疑惑和憤怒席卷了楚識夏的腦海,她大步踏到沉舟麵前,抓著他的領子把他提了起來。
玉珠從沒見過這樣的架勢,連大氣都不敢出。從小到大,楚識夏總是把沉舟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裏,生怕摔碎了他。
沉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緒,木然地剝開她的衣領,觸到到肩頭傷口層層包裹的白布。他鬆了一口氣,像是被抽走了幾分精氣神,更像是又凋零了幾分的春花。
“摸到了?”楚識夏一把火燒到了天靈蓋,咬緊的牙關咯吱咯吱響,“知道我沒死,安心了?還是我死了,你會比較高興?”
沉舟逃避似的扭開頭,手指一動不動——這是連辯解的心思都沒有了。
楚識夏卻越發惱怒後怕,推著他直靠在樹幹上,撞落一樹綠葉,大聲道:“說話!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高興?餘毒發作你不說,刺殺太子你也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刺殺太子是死罪,你不想活了嗎!”
沉舟分明已經看不見了,卻還是在她絕望的目光下遍體鱗傷,瑟縮著要將被她攥在手裏的手抽回去。楚識夏卻不許,她往沉舟手裏塞了一根銀簪,強硬地握著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們一起死吧!”楚識夏低吼道,“來啊,你不是很會殺人嗎?隻要往下推三寸,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下地獄!”
沉舟的手在發抖,仿佛楚識夏的血已經從銀簪尖峰噴湧而出,直直地燙穿他的皮肉、咬蝕他的骨骼。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楚識夏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哽咽著問,“你到底要怎麽樣!你是不是永遠也不會懂,我看見你的時候有多害怕?如果你死了,我要怎麽辦?”
沉舟的唇微微顫抖,竟然吐出一個模糊的字節:“我……”
然而僅僅是一個字,就好像耗盡了他所有的氣血。下一刻,他隻覺天旋地轉,踉蹌著栽倒在楚識夏肩上。仿佛有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髒,他痛得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遑論說話。
他想說,我什麽都不會,除了殺人,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也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他想說,太子不堪托付,他若為帝,楚家滿門難保;
他還想說,我其實……並不是完全不懂得。
可惜沉舟有心無力,千言萬語,被纏身的毒素絞死在咽喉中,一字未能吐露。
昏昏沉沉間,沉舟想,我好像總是來遲。
“沉舟!”
楚識夏驚悸的喊聲中,沉舟嘔出一口濃黑的血,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