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多情總為無情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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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今年二十歲,年幼時曾與清河崔氏一女子指腹為婚,後來那女子病重去世,太子便至今沒有婚配。其實以太子的身份地位、人品相貌來說,再尋一個相稱的妻子並不難,但他仍未定親。”
鄧勉散著褲腳,鄉野村婦似的光腳踩在涼席上,胳膊架在膝蓋上扇扇子,側頭問沉舟:“你知道為什麽嗎?”
沉舟自然搖頭。
沉舟橫劍放在膝上,衣衫齊整,嚴絲合縫地遮住了身上每一分雪白的皮肉,像是不會熱也不會流汗的玉菩薩。他端著苦得發黑的藥汁,喝茶似的一口口抿著。
“因為陛下不許。”鄧勉一拍膝蓋,娓娓道來,“太子是攝政王的外孫,若再娶一個家族勢大的女子,說不準下一朝又有一個攝政王。”
屆時,天下名義上還是姓白,但再也不是白家的天下,而是世家門閥的天下。
沉舟想起一首詩,心中哂笑。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1]
皇帝的猜疑永無止境,而太子倚仗著攝政王,居然也不願讓父親對自己生疑,生生將終身大事耽誤到了現在。太子自己也認為,這個江山還是要姓白。
沉舟抬起手指敲了一下桌麵,意思是繼續。
鄧勉便搖著扇子,接著說:“太子是個好人,每年都會幫著皇後在城裏架棚施粥,安置流民。”
沉舟不置可否,隻是吹皺了一碗藥汁。
太子架棚施粥救的人,恐怕還沒有被三皇子打死的人多。與其架棚施粥,不如管教好三皇子來得積善行德。
“哎,沉舟,你問那麽多太子的事幹什麽?”鄧勉湊近了,神秘兮兮地問,“我大哥不會要投太子黨吧?”
沉舟沒搭理他,鄧勉卻以為他默認了。
“太子黨好啊,這樣她就不用跟攝政王作對了。”鄧勉嘴上這麽說,興致卻並不高,“這帝都裏,跟攝政王作對的有幾個有好下場?”
沉舟喝完了藥,不輕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慢慢地打著手語,力求讓鄧勉領會到自己的意思。
“我聽說皇後要為一個和尚設宴,接風洗塵,太子會去嗎?”
鄧勉大喇喇的,完全沒有意識到危機來臨,“當然會去啦!你說的是青玄大師嘛,那個接風宴不就是在三天以後?”
沉舟點點頭,握住了膝上的劍,閉目養神。
——
三日後,秋葉山居。
楚識夏用一根簪子胡亂盤了頭發,咬著毛筆頭冥思苦想。
她麵前的桌案上擺著大大小小十幾碗藥湯,都是與血蓮藥性相近的藥配合藥方熬製出來的。
但每一個效果都不理想,似乎總是差一點。
程垣愁眉苦臉地推門進來,有些沮喪自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大小姐,城裏城外的藥鋪醫館我都找遍了,每一家都說沒有這個藥,要麽就是售罄。”
楚識夏這些日子以來為了這個藥焦頭爛額,乍一聽到這句話,後知後覺地回過味兒來了。
“血蓮這種藥材珍貴且罕見,說沒有我信,說售罄就有點假了。”楚識夏陰沉沉地說,“能用上血蓮的人,大都是閻王叫他三更死,大夫偏偏要留他到五更的。怎麽可能這麽巧,早不售罄,晚不售罄,我要買他們就售罄了?”
程垣瞠目結舌,有些驚訝地問:“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後下了命令,不許賣血蓮給我們?”
楚識夏咬牙切齒,“啪”的一聲折斷了手裏的毛筆,指腹被斷裂的竹子刺得鮮血直流。
程垣嚇了一跳,“大小姐,恕屬下鬥膽,府中是誰病重?”
“不管是誰病重,閻王難道會看在我的麵子上晚一些收他麽?”楚識夏苦笑。
也許是年幼時過得太過順風順水,所以上天從不眷顧她。
“您稍安勿躁,我再派人到帝都附近的城鎮去問問。”程垣道,“您別忘了,今晚還要去赴皇後的宴。”
楚識夏越想越煩,拆了發簪砸進藥碗裏,“當”的一聲砸得三四個藥碗胡亂傾倒。
——
緣覺寺是帝都香火最旺的寺廟。
不僅因為許願靈驗,更因為皇後禮佛,達官顯貴趨之若鶩。
寺廟中收留了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便被教養向善,若有意考取功名便雖寺中先生讀書;若不願則在寺中剃發受戒、皈依佛門。能做這麽大的善事,自然逃不開兩個字——“有錢”。
“你知道‘緣起’是什麽意思嗎?”楚識夏掀開馬車簾子,探出半個頭看著燈火輝煌的緣覺寺,喃喃自語般問道。
程垣不敢確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什麽意思?”
“佛說,世間一切都有緣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所以勸人向善。這就是‘緣起’。”楚識夏莫名地笑了一聲,蒼涼又無奈,“你信嗎?”
程垣毫不猶豫地搖頭,又點頭——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被父親出賣給閹宦是她的不幸,但楚識夏願意出手相救,卻又是她的幸。
也許這就是姐姐的好報。
楚識夏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哀哀地歎息一聲。
如果真的有佛,那就保佑沉舟這次平安無事吧。
我願為佛奉百年香火,願此身常懷慈悲之心,願死後墮入阿鼻地獄,承擔一切罪孽。
求你,讓他活吧。
“大小姐和沉舟,都會有好報的。”程垣忽然道,“就算沒有,程垣也願意拿這條命替你們去搏。”
楚識夏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程垣眼神堅定。
——
宴席設在緣覺寺正殿之前,進入佛寺不得佩刀劍血腥之物,以免衝撞佛祖,故而禁軍和羽林衛都在外麵等候。
楚識夏沒有佩劍,隻是著一身素錦長裙,手裏握著一把黑色繪金竹的折扇。她發間沒有戴繁複華麗的首飾,隻是以銀簪束發,長長的發帶帶著穗子點綴發間,自有淩雪梅花清冽寒澈的美。
帝後罕見地同時出現,但皇帝神色如堅冰,不苟言笑;皇後亦表情淡淡的,不曾多說一句。兩人之間隔著兩掌寬的距離,卻猶如隔著楚河漢界。
席上坐著六位皇子,楚識夏的座位也僅次於六位皇子。
她頭一次見這六兄弟一齊出現,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二皇子是隴西李氏之女所生,因為腿腳不便,鮮少在人前走動,被人注視時總是陰惻惻地盯回去。
五皇子是清河崔氏女所生,才剛過十歲,舉手投足間卻如三皇子一般驕矜自傲,折騰得伺候他的宮人滿頭大汗。
六皇子的母親則是關中裴氏的貴女,才三四歲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母親身邊,努力學著小大人的模樣。
“楚姑娘別看了。”坐在楚識夏旁邊的白子澈低聲道,“六弟弟等會兒就要滿身口水地過來要你抱了。”
那白白胖胖的小團子果然咧嘴一笑,對著楚識夏張開了雙臂。楚識夏驚駭地展開扇子掩住了臉,悄聲道,“謝過四殿下提醒。”
青衣僧人慢悠悠地走進宴席,對著上頭的帝後一拜,念了聲佛。
這禿驢既不老也不醜,相反,隱約可見其年輕時眉眼的英挺。他衣著簡樸,全身上下看上去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一點也不像飽受國母敬重的“聖僧”。
宴席的主角青玄大師終於姍姍來遲。
皇帝早就不耐煩了,他本就不信鬼神,若不是青玄聲稱有天竺國禮獻上,他是不會紆尊降貴前來的。
“陛下萬安,娘娘萬安。”青玄大師緩緩道。
“大師既然到了,那就開席吧。”皇帝抬手道。
佛寺的宴席自然是齋飯,楚識夏吃得沒滋沒味的,心裏還在惦記那味血蓮。
宴席吃到一半,青玄大師順水推舟地提起天竺國禮。
楚識夏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武僧們推進來個兩人高有餘的龐然大物,上頭蓋著塊飄飄揚揚的紅布。
紅布猛地被扯開,露出其下的玄機來——那是一尊青銅打造的明王像,三頭六臂、背有烈焰,明王怒目而視、須發皆張,其眉目威嚴、其氣勢莊嚴,令人望而生畏。
“此乃天竺使者為我帝朝獻上的明王相,護佑我帝朝國祚綿長、陛下千秋萬代!”
青玄大師站在巍峨的明王像下,展開雙臂,高呼道。
白子澈卻抽抽鼻尖,低聲道,“好像不對。”
楚識夏把視線從明王像上收回來,問:“什麽不對?”
“有顏料的味道,那好像不是青銅。”
楚識夏睜大了眼睛,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明王像製造之精美、工程之浩大的時候,猛地拍案而起,大喝道:“有刺客,護駕!”
幾乎是同一瞬,明王像自內而外地爆裂開——那果然不是青銅,而是由顏料塗抹的陶瓷!五六個刺客以難以想象的柔韌藏身其中,手環腰、腿環頸,疊在了一起。
“陛下小心!”
楚識夏踢飛了沉重的桌案,湯湯水水一齊砸到了直撲皇帝而去的刺客身上。楚識夏飛身縱前而去,刺客正好爬起來,揮舞著短刀直取她的咽喉。
折扇竹骨的縫隙卡住短刀刀刃,楚識夏偏頭躲過刀刃,被刺客逼得步步後退,一腳踩在了台階上。
楚識夏身後,是大受驚嚇抱成一團的帝後。
折扇在楚識夏手中刀劍一樣旋轉飛舞起來,刺客握刀不及,反被她絞了兵刃,窩心挨了楚識夏一腳,肋骨斷裂、口吐鮮血,倒飛出去砸在同伴身上。
宴席上的賓客嚇得驚慌失措,隻有白子澈和白煥冷靜地站起來,不約而同地站到了皇帝身前。
“青玄,你要謀反嗎!”皇後撕心裂肺地喊。
“謀反?你是陳姓女,我即便要謀反,反的也是白家的天下,跟你有什麽關係?”青玄冷笑一聲,“都給我上!”
禁軍和羽林衛破門而入,但刺客距離這群皇親貴胄隻有幾步之遙,他們投鼠忌器,一時間竟然不敢動作,就此僵持。
一聲孩童啼哭,眾人這才驚覺,裴妃被刺客一劍貫心,六皇子生生被刺客抓在了手上。六皇子哭喊著母親,軟綿綿的手腳揮動著,脖頸被刺客的匕首擦破了皮。
白子澈聽著那一聲聲母親,眼角抽搐。
“放開我弟弟。”白子澈忽然說。
青玄大師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四殿下,你這個弟弟叫得親熱。你母親也姓裴?”
“我母親不姓裴,但他一個小孩子,很容易就會被弄死。”白子澈的聲音冷得可怕,“我和他一樣,我們的父親都姓白,你是否願意要一個活得長一些的人質?”
“子澈!”皇帝出奇地急了,“你在胡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