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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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祠堂。
    旃檀高懸,煙霧繚繞,一張張畫像掛在成排的靈位後,被襯托得十分詭異。
    言真跪在靈位前,餘光所及處,一雙緞麵鑲珠刺繡雲履踱步著,傳來‘噠’-‘噠’的聲響。它的主人從丫鬟手裏接過一杯參茶,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卻隻是漱口之用,事畢後捏著手帕拭了拭嘴角,揮手讓丫鬟下去。她幾步走到言真麵前,緩緩蹲下去,伸出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言真與她相對,兩人的臉幾乎一樣。
    她是他的母親,政親王王妃,也是容國曾經最出眾不凡的女人——長孫平樂。
    她審視著兒子,眼如鷹一般狠厲,若換做別人早就下破了膽,可偏偏是言真,這個比長孫平樂還要厲害的人物。
    “母親這是要給我擦眼屎?”言真嘻笑著說。
    長孫平樂怒不可遏地甩開手,眼眶卻隱忍淚水,“你走了這麽些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卻為了佛柃去書院做什麽先生,你把你娘放在何處?!”
    言真收起笑臉,一派嚴肅,“自然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但是母親您難道忘了,當初是誰逼走姐姐,又是誰逼走佛柃?若不是您,二夫人怎會誤會姐姐,歌弈剡又怎會將恨轉移到佛柃身上。而您呢,這十年來何曾站出來?我可沒這臉回來!我…”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出口,臉上突如其來一巴掌,半張臉幾乎失去了知覺,言真心中苦澀,卻將下巴抬得更高,“母親,十年了,為何您還是不肯接納姐姐,寧可跟二夫人這樣的人同流合汙?”
    “所以我讓你回來,站在你應該站的地方,千萬不能讓歌弈剡繼承爵位,否則等你父親死後,哪還有我們母子的容身之地?你若敢撇下我走,就永遠別再回來,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不必管我死活!”
    “母親!你究竟還要執迷到什麽時候?。”
    “是你執迷不悟啊孩子!你是我的兒,她歌沐嫣沒名沒分,如今又失蹤了那麽多年,你為何還不肯放下?回來吧孩子,娘親需要你,在這偌大的歌家,娘親舉步維艱啊,胤兒!”
    他冷冷地看著她,“母親,胤兒早就死了,九年前就死了,如今的我,是蘇溟師父的唯一徒弟,言真!”
    長孫平樂厭惡地蹙起眉,“你…你…”她大喘了口氣,“我生你養你,給了你一切,你卻要拋下我,還將名字一並棄了!逆子,你良心何在!”
    他冷笑道“良心?當年你借著長孫家的勢力處處為難府中之人,雖然母親懼怕墨斐,但在暗中可是做了不少害二夫人之事,當年二夫人何曾害過你?要說良心,母親,您呢?”
    長孫平樂的臉色瞬間蒼白無色,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你如何知道?”
    “我是您兒子啊!”他的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在燦爛陽光下顯得那麽可憐,“既然你能對姐姐做那些事,為何不能同樣用在二夫人身上,您不怕有朝一日二夫人母子發現,新仇舊恨一起給您算了?”
    “放肆!”長孫平樂怒紅了眼,一拳捶在祭祀桌上,“若不是她三番五次在王爺麵前挑撥,我連正眼都不願瞧她!傻兒子,你還看不明白當今的局勢嗎?長孫家族已經快退出容國,墨斐勢力日漸壯大,不用兩年,容國之內就再沒有長孫家族的地位,在歌家更沒有我長孫平樂的立足之地!你以為歌家就能逃過一劫?別天真了,墨斐當初把親妹妹嫁進歌家,不過就是為了在王爺身邊安插眼線罷了,他不會覆滅歌家,但一定會替他侄兒鏟除你我!我現在隻有不惜一切殺了墨莘,再讓你繼承爵位,你我母子才會有一線希望!”
    言真執拗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但我仍舊不原諒您害姐姐的事,這輩子,我也不會繼承爵位,這個爵位以及這個家,讓我感到惡心!不過母親放心,有朝一日若真的發生了母親說的事,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時候不早了,我該進宮了。”
    祠堂落入死寂,獨留長孫平樂低聲啜泣。
    歌政早就等在王府門口,言真發現時已來不及,暗罵了句,抬步過去,規規矩矩行完禮,便急著離開。
    歌政叫住他,“既然回來了,為何不回王府向你母親去請安,為何不與我們商量就進宮卸職?這便罷了,你去什麽醉雲堂任職!那可是公子小姐們你爭我鬥的是非之地,更是權貴們試圖攪動若水風雲的利器!你去哪兒不好非得去那兒,給歌家招惹麻煩,你可真是本王的好兒子!”
    言真咬緊了牙,忍著怒道“您不是有歌弈剡這個好兒子了麽,何必再關心我回不回來?”
    “你就這麽看本王?”
    “父親誤會了,不是我如何看,是您做了什麽才讓我這樣看你。該說的三年前我都說了,沒必要再說一遍。”說著立即離開這個他反感的地方。
    歌政沒有再阻止,他對兒子的陰陽怪氣似乎一點都不生氣,滄桑的臉色,除了無奈,再無其他。
    “這麽多年了,大將軍還是不肯原諒您。”
    “本王兒女四人,可是到頭來,一個都不在身邊。蘇溟,你說本王當年是不是做錯了?”
    蘇溟立於他身旁,伸出一個拳頭舉在陽光下,慢慢攤開,手中的蒲公英立即被風吹走。
    “王爺曾形容若水是一個修羅地獄,黑暗無邊,進來便再也出不去,所以您決定放手一搏,讓阿衍離開容國,讓她和歌家徹底脫離關係,雖然這樣一來,您就再也無法給予她守護,但換來的,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而王爺您最在意的不就是這個。”
    歌政搖了搖頭,苦澀地笑,“可是如今她又回來了,我違背了當初的誓言,為了她將阿衍置身於危險,值得嗎?”
    蘇溟沉默了,一瞬後笑道“既然王爺決定的事,便是對的,至於阿衍的安全,蘇溟會拚死守護。”
    言真從王府一側走出,繞至後巷,鑽進一輛馬車。一個侍從隨即跳上馬車拜了一拜,“將軍。”
    他閉目養神,隻抬了抬手,“有何消息?”
    “果然是大小姐!”
    言真猛地睜開眼,“可是真的?”
    “證據確鑿,屬下以人頭擔保!”
    他眉目鬆展,隨即卻又浮現一抹苦澀,“蘇師父回來了,姐姐也回來了,果然,當年確實是師父救走了姐姐,隻是…就算姐姐不願回王府,也該認我,她到底還是怨我的。”他回頭看向王府的方向,眼中神色複雜,不在逗留,下令駛離。
    闌珊院回廊每個轉角都掛著竹籠,燃著安魂香,在月光下變幻出各種形態色澤,。
    蘇衍打開條門縫,提著裙裾進了朝雲閣。一盞青瓷燈籠放在床頭,她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借著淡青色的光線靜靜凝視她,她還從未像今日這樣仔細端詳佛柃,那個記憶裏紮了兩個總角的稚嫩孩子,如今已是翩翩少女,五官和母親這般相似。
    “好久不見,妹妹。”蘇衍輕柔的對她說。
    隻一句話,再說不出任何話語。當初千言萬語都道不完的心裏話,此時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蘇衍愁歎一聲,起身離開。
    床帷輕紗被風撩動,一雙美人眼微微震動,好似朝露打在彩蝶的翅上,隨時都會將這奄奄一息的生命擊毀。
    自從那日與言真碰麵後,蘇衍一直不敢去看看佛柃,生怕又遇上他。苦思冥想下,隻能另尋一處距離孤鸞閣百米遠的廂房暫且住下。此處有山有水,倒也清靜,不過這山是假山,這水是死水,她像是被困在金絲籠裏的雀,幾乎快悶出病。
    “欸!三天了,這大將軍什麽時候走啊!本先生都快長草了。”蘇衍靠在搖椅上,叼著狗尾巴草,一臉苦大仇深相,連窗台上偶然停下的野鴿子都是耷拉著臉,昏昏欲睡。
    西樓推門而入,手裏捧著食盒,徑直走到桌前,“餓了嗎?我帶了酥餅來。”
    蘇衍看了他一眼,心中驚訝他怎麽知道自己的住處,轉念一想,管他怎麽知道,此人見死不救,實在可惡!沒好氣道“鬼才餓了!你自己吃吧。”
    他打開蓋子,“閑來無事,來看看你。”
    蘇衍別開頭,不想看見他。
    “你這是靜中生悶,早該出去散散心,你看,連鴿子都被你傳染的萎靡不振了!”
    她冷哼一聲,“誰萎靡不振了?你瞎了吧!”
    他揀了塊糕點吃,幸災樂禍地說“剛做了幾天書香大小姐,現在又變回原形了?張口閉口都是山野粗話,小心被人瞧去,自此後你就能成為書院的典範,我可以考慮把你的臉裱起來放在束幽堂大門口,讓所有學生銘記在心。”
    蘇衍朝他呸了一聲,狗尾巴草不偏不倚打在了他臉上。
    “好了,對不住行了吧。當時確實是無可奈何,誰知道歌弈剡會來這麽一招,後來我也讓左卿去搭救了不是嗎?”
    “你讓他去搭救的?”
    “可不是!我好說歹說,他才答應的,畢竟人家是墨斐義子,有些事不好插手,不過這次還好,歌弈剡沒有證據,墨斐一聽來龍去脈,還是決定不招惹歌家。”西樓笑嘻嘻道,“該安心了吧?走,跟我去喝酒!”
    “那位將軍還在那兒呢,我怎麽回去?聽說那位將軍脾性古怪,也是個不好惹的主,我可怕他了,還是出來躲躲比較好。”蘇衍擺擺手,十分抗拒。
    “言真已經回去了,你可以回去繼續做你的閑散神仙。”言畢,搖頭笑了笑,轉身出去。
    蘇衍急忙跳起來追上去,一路上在身後探頭探腦,喋喋不休,“他為什麽走了?王府那頭有什麽事嗎?是王妃還是王爺?”
    “那他還會不會回來?不行不行,我得趕緊換個住處!”
    西樓走到岔路口停下,“我要不要再把他叫回來,你親自問個清楚?”
    蘇衍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他滿意的點頭,“那就先回你的孤鸞閣,我已叫人備好了早飯。”
    蘇衍睜著水汪汪的大眼,“咦,你這麽關心我…難不成另有圖謀?!”
    西樓嘿嘿笑道“圖謀可不敢,咱們臭味相投,怎麽說也算的上摯友吧?”
    蘇衍感動得一塌糊塗,捶了下他的肩頭,“算!”
    “對了,聽說那些學生處處刁難你,沒受委屈吧?若待不下去,我跟左卿說去,給你換個地方。”
    “不用!我蘇衍是誰?幹了這麽多年夥計,見了多少人,處理了多少麻煩事,區區一個長孫熹不在話下!”
    “也罷。隻是以後得多留心,怎麽說也是長孫家的掌上明珠,惹不得。”
    蘇衍點頭記下。
    和左卿比起來,還是他說話順耳。
    這一整日,蘇衍去束幽堂轉了轉,囑咐下午的課,又去清平堂轉了轉,幫佛柃督促下學生,最後回到闌珊院,卻見一群褐衣黑甲的護衛守在闌珊院口,一個人正往朝雲閣方向去。蘇衍識得此人正是歌弈剡,她和佛柃的弟弟,墨斐的外甥,身居左將軍之職,統領宮中三萬禁衛軍,十分得寵。
    她急忙繞道小路跟上去,一路至朝雲閣,躲在窗外。
    歌弈剡連門都未敲,徑直而入,佛柃驚坐起,眼神卻如一潭死水,毫無波瀾。他歪了歪頭,臉上飛揚起不屑的笑。
    “看來你是命大,言真不在,左卿居然會救你,你說我是不是和你天生相克,你不死,我不好活。”
    佛柃挪了挪位子,疊起兩個枕頭靠著,將他的話充耳不聞。
    他不以為然,兀自說著,“這場戲可越來越有看頭了,起初是你和言真,現在又多了個左卿,不知道哪天會不會再多出幾個守護你的人。對了!左卿帶來的那個人貌似很關心你,叫什麽…蘇衍!看來我得去會一會她。”
    佛柃終於開口,“你想得到的,你早就得到了,你這麽做究競有什麽好處?父親若是知道你幹的勾當,別說繼承爵位,你連現在的地位都保不住。”
    歌弈剡冷笑,“我的好姐姐這麽關心我,我是不是要感激涕零呢?佛柃,我和你的仇十年前就結下了,本來早該結束,是你優柔寡斷沒殺我,我早就說過了,你會後悔的!”
    佛柃不屑一顧,躺了下去睡起覺來。
    蘇衍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氣得肩膀劇烈顫抖。但是又如何呢,她不能出麵,更不能此時出麵,這樣隻會害人害己。
    待歌弈剡離開後,蘇衍立即進去,將門一扣,坐在她床邊,“剛才是歌弈剡?”
    佛柃扯了個難看的笑容,算是回應。
    “這個人怎麽這樣,好歹你們是手足,天底下哪有手足相殘的,既然他無情,你何必再留情麵,以後可得防著他!等會兒我去向掌事大人提議在院裏多加派護衛,最好立個規矩,就算是將軍也不該隨意進入書院,還有,以後要是再碰上被潑髒水的事,可別傻傻的不去爭辯,要不是左卿,恐怕他就如願以償了!”
    佛柃注視著她,複垂目沉思。她其實想告訴她,歌弈剡對自己如何她毫不在乎,但是他想傷害你,卻不能答應!可是這些話,她不知如何開口,她害怕過去的傷痛被重提,更害怕姐妹相認,敵人注意,那麽就是害了她。
    她抬起一張略蒼白的臉,“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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