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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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親王坐在窗邊的書案上,手握書卷,微微抬頭看了看他們:“時辰尚早,你們先在此處休息片刻,時辰到時,我再讓管家領你們去四處走走。”他說著,眼神落在佛柃身上,微微皺眉,轉瞬如常。
    蘇衍盯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一時間竟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上次斷雲軒重逢,因為隔得遠並未看清他的臉,隻覺得他和十年前一樣渾身散發著令人生畏的氣場,可是今日近處再看,原來他已經兩鬢斑白,滿臉溝壑了。
    一陣酸楚湧上,她急忙低下頭,默不作聲地躲在了西樓背後。
    待佛柃行完禮後,西樓也恭敬的向歌政行禮道:“晚輩西樓,久仰王爺盛譽,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歌政對這些阿諛奉承之言早已習以為常,他並未有任何笑容,隻是點了點頭。
    蘇衍發現這會兒隻剩下自己沒有拜見,心想著若再躲下去實在丟書院的臉,隻好上前一步行禮:“晚輩束幽堂先生蘇衍,拜見……王爺。”
    幸好,歌政對她沒有在意,隻是微笑點頭。蘇衍終於鬆了口氣,好像經過了什麽大災大難似的。
    幾人入座,管家領著一群小丫頭又是端暖爐,又是上茶點,行雲流水,動作很是到位。
    歌政放下書卷,端詳了會兒這位鮮少回家的女兒,又將視線轉移到蘇衍這兒。西樓清晰地看見他的臉色發生了令人費解的變化,似乎是憐惜,似乎還有哀傷。未等他細辨,歌政的眼睛不知什麽時候盯住了他,一開始還充滿著敵意,可轉瞬又對著他慈祥的笑:“你就是萬朝房的掌司,燕國的二公子?”
    西樓雖貴為公子,但燕國在六國中幾乎沒有發言權,牽累著王族子孫也絲毫沒有威嚴可言。像政親王這般身份的人還能如此言語溫和,已經算是非常客氣了。西樓自是識相的,心中更是懷著感恩。連忙收了折扇,起身拱手道:“王爺竟認得我,是晚輩的榮幸!”
    “今日不過是家宴,二公子不必拘謹。”說了幾句客套話後,歌政便起身去翻書架上的書。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懷心事。
    茶過兩盞,眾人坐得有些乏味,歌政似乎翻到了什麽寶貝,滿臉笑容地將兩本陳舊的書卷遞給西樓:“這是當年家妹出閣前抄錄的《黃帝內經》,還有這卷她畢生探求的《神農百草經》,幾十年來我一直沒去翻閱過,時至今日見到你,突然想到了她…左右放著也是沾灰,聽說你研究過藥類,倒不如轉贈與你。”
    蘇衍冷不丁聽到姑姑歌毓的消息,立馬神經緊繃起,連帶著握茶杯的手指都微微顫抖。
    他是什麽意思?為何要送西樓書卷,且還是姑姑的書卷?這其中莫不是有淵源?她心中千絲萬縷始終想不明白,總覺得有什麽遺漏了,但又覺得道理說不通。
    《神農百草經》一路傳下來早就遺失了很多內容,加上《黃帝內經》,這兩卷若是原件,那可是一等一的寶貝!六國之上早有傳言,說毓後精通藥理,對古籍研究也是造詣極高,若說她將《神農百草經》修複了,誰都不會質疑。
    西樓自然是要委婉推辭一番,歌政即送了禮,自然是要強塞一番,最後西樓一邊受寵若驚一邊欣然收禮。
    蘇衍忍不住往他手裏瞧上幾眼,沒成想他已經急不可耐地藏進了袖子!隻能悻悻然的收回視線。
    又一盞茶過去,管家立即重新添上,順帶給佛柃的小暖爐換了碳。而歌政仍舊致力於翻書送客,期間並未與他們有過多交流。
    蘇衍伸出手捶了捶膝蓋,扭動著腰部放鬆放鬆,同時心裏打算著找個什麽借口離開,好去宴席上逛逛。她湊近西樓,小聲說:“找個機會跑吧!”
    西樓慢悠悠地晃動著茶杯,時不時拍打袖中的兩卷藥經,他微挑的嘴角告訴蘇衍他此時的心情十分欣悅,欣悅到並不想離開。而正是這份欣悅把她刺激出了一肚子怨氣,蘇衍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他手中的茶杯沒拿穩,濺了一桌的茶水。
    蘇衍氣鼓鼓地看著他說:“你是不是收了禮就邁不開腿,恨不得認了王爺做幹爹?”
    西樓抽出塊巾帕擦了擦手,笑眯眯道:“認幹爹還得正經,先擺上酒席,宴請親朋好友,然後叩拜敬茶。不過我可沒那閑功夫,有這閑工夫我還不如八抬大轎把你娶進家門,然後對天地跪拜,對父母敬茶,這麽一來我還到手了一位美嬌娥呢!”
    “好沒臉皮!這可是在王府,你還如此放蕩?”
    西樓托著下巴癡癡的看她:“有這麽傾國傾城的女子在眼前,我還計較什麽場合?”
    蘇衍嗔了他一眼,將他晾在一邊。
    佛柃瞥向他們這邊,緩緩起身,猶如這冬日冷風的聲音在書房裏飄過:“天色尚早,二位還是隨我去後院看看,那頭熱鬧。”
    佛柃雖是自救,但這也一並救了蘇衍,這廂自然是感恩戴德,急忙跳起來,對歌政作揖道:“恕晚輩先行一步!”
    “且慢!”歌政擱下書卷,拍了拍手上的浮塵,緩步走向蘇衍:“蘇先生是如何與我兒相識?”
    蘇衍下意識看了看西樓,想來他也沒辦法幫忙,更不好插手,便隻能自己應對:“因同在書院任職,來往幾回便熟絡了。”她不知道歌政到底想幹什麽,但有問就答總沒錯。
    歌政又問:“你與左卿又是什麽關係?”
    “於我有救命之恩。”
    “那你與西樓…”
    蘇衍一時不知道怎麽回複,隻能尷尬的杵在那兒,西樓幫腔道:“阿衍與我情投意合!”
    佛柃的臉色有些蒼白,卻還是麵帶微笑,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歌政看著他倆一瞬,緩緩點頭,算是知道了,對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
    蘇衍皺了皺眉,有些不悅,更多的是疑惑,但是終於能離開這間又悶又充滿了恐慌的房間,不禁鬆了口氣,扯了扯西樓的衣角。
    西樓慢慢悠悠起身告別:“那我們就不繼續打擾,晚輩告辭。”說著任由蘇衍拽著出去。
    一路離開,三人都無話,隻是中途遇到的丫鬟們有些吵鬧,他們似乎是在找什麽人,推推搡搡的竟吵了起來。佛柃看不過去,一番嚴問後方知道,原來是府上的百年老樹成了蟲窩,正急著在找蘇先生。
    佛柃吃驚,便問身後的人:“你的醫術何時涉及到王府了?”
    蘇衍卻美滋滋的說:“約莫是上回後山殺人案才讓我出了名,順帶也讓我的醫術也廣而告之了吧!”
    佛柃信以為真,丫鬟卻否了:“不是這位蘇先生,是府上的蘇先生!他可是王爺請來的貴客,不僅精通醫術,武功還特別好,就是愛翻牆這癖好實在是……”丫鬟尷尬道,“三天兩頭翻牆出去,也不走正門,害得我們這些下人一有急事連個人都找不到!”
    佛柃這才想起來,“我倒忘了,前短時間是來了位先生,真巧,也是姓蘇。你們也別瞎找了,這位蘇先生也是懂醫術的。”
    蘇衍聽聞有自己的用武之地,連忙湊上去說:“本先生怎麽說也是學了幾年醫,雖然不及宮裏的名醫,但醫治醫治你府上的樹還是有點辦法的!”
    說著,忙不迭的跟著丫鬟去,還不忘吩咐其餘丫鬟領著西樓四處逛逛。剩下的丫鬟有些驚訝,這位新客還真不見外!
    蘇衍跟隨丫鬟來到後院,大致看了看,立即給開了一副藥,道:“這幾味藥藥房裏都有,你得空的時候去抓藥,滿水煎熬兩個時辰,待湯藥冷卻後一日三次敷在蟲洞上,來年春天也該好了。”
    丫鬟看著眼花繚亂的藥方子上那兩味僅認得的龍膽草和人參,不禁有些懷疑,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真的有醫術嗎,人參也能殺蟲?!
    不過眼下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正要去抓藥,卻被蘇衍拽回來,她指著樹問:“這是槐樹?”
    丫鬟點點頭說:“前些年王爺特地從後院移植過來的。”
    蘇衍心裏頓時有些發堵,原來這就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爬的槐樹,當初他還揚言要砍了它,沒想到……
    蘇衍又問:“既然是王爺移植過來的,照理說應該受府裏重視才是,為何還會出現蟲子?”
    丫鬟下意識看了眼佛柃,小聲解釋:“本來一直都是奶娘在照看,月前她回鄉下去了,便由我們幾個丫鬟一起照顧,奴婢們可不敢鬆懈,起早貪黑的給它施肥澆水,就怕它凍著了傷著了,可奴婢畢竟沒種過樹,如何能照看周全?”
    蘇衍小心翼翼地問她:“奶娘是誰?”
    “當然是公子小姐們的奶娘啊!”丫鬟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
    原來真的是她,她一直在照顧著槐樹,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
    中堂後麵有一處廣闊的平地,歌政本想著把晚宴安排在此處,還可以在中間搭一個戲台子,幾個人圍著戲台喝酒看戲,也是趣事。沒想到若水那些個達官貴人一聽說政親王大壽,紛紛提上壽禮不請自來。歌政無奈的看著這些熱情高漲的人,吩咐下人把戲台拆了,另外添置了不下十張長案。
    蘇衍看著眼前這壯觀景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政親王早已如閑雲野鶴,按理說這麽多年過去了,曾經那些舊僚也好,新官也罷,應該會疏遠很多,就算有心親近,在墨斐權威下,他們做下屬的,恐怕也不敢與政親王多走動。
    西樓走過來,停在蘇衍身旁說:“王爺雖然退出了朝廷,但怎麽說也曾是馳騁沙場的鐵將軍,容國的開國功臣,他的勢力、威望一直都在,隻是平時看不到罷了。如今王爺辦壽宴,若水的貴人們怎麽可能不來祝壽,哪怕是尚書大人,也得來做做樣子!”
    蘇衍點頭同意,“以前我總把別人說的謠言當真,還真的就以為王爺是外強中幹,被墨斐壓榨得隻剩個空殼,沒想到竟還如此穩如泰山!果真應了那個老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
    “這個比喻雖然不恰當,但理是這個理。對了,安排酒宴的人不懂規矩,大約是聽了些流言,不嫌事大的將你同左卿安排一處,等會兒你去我那兒,我會安排別人換你。”
    蘇衍嬉皮笑臉地說:“小心我把你那份全吃到肚子裏!正好我也餓了半日,我現在可是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我看你的樣子也是個飯桶,還是個來者不拒的飯桶呢。”
    蘇衍不以為然,屁顛兒屁顛兒地找了個位置坐下,西樓緊挨著她入座。蘇衍突然想到什麽,莫名感慨起來:“方才在書房時,王爺明明是關心佛柃的,可是佛柃似乎不願有所回應。”
    西樓事不關己已不操心,悠閑的搖著扇子,“你也別多想,這人家的事我們操什麽心。”
    “好歹也是同僚,你也關心關心啊!”
    西樓有些無奈:“好好好,我關心關心,那你可有對策?”
    蘇衍失望的搖了搖頭。
    “你看,你都沒辦法,我能如何?所謂解鈴還需係鈴人,你操心也無濟於事。”
    蘇衍看著他漠然的表情,心裏頓時覺得鬱悶,一把搶過他的扇子:“大冷天的搖什麽扇,失心瘋了吧!”她將扇子隨手置在桌角,總覺得西樓太過冷漠,即使他看上去那樣溫暖,但這種溫暖好似並沒有深入心裏。
    “四日後小公主比武招親,會在書院舉行。”
    西樓的話落在她耳中,蘇衍一個激靈:“比武招親?!會有很多江湖人士嗎?”
    “自然會有,到時候你隨我去觀摩吧。”
    蘇衍不禁雀躍,可立馬又難過起來,皇家的比武招親,言真定是要參加的,可惜了錦倌這麽好的姑娘卻不能得到所愛之人。她打心裏替她難過,忍不住連說可惜。
    西樓苦笑了笑,“可惜誰?”
    “南宮錦倌呀!你可不知道那丫頭有多喜歡言真,每次看見他時,那雙眼都能開出花來!恨不得把自己裹一裹再滾一滾,直接滾到他…咳咳!滾到他麵前。”
    “原來是你的學生,難怪你會如此上心…”西樓說著,竟難過起來,哀歎一聲,道:“我連個學生都比不上。”
    蘇衍朝他扔了個幹果,正想玩笑他幾句,卻見硯生從他麵前走過。蘇衍立即警惕起來,恢複端莊的姿態。可是方才他倆的動作早已被硯生身後的人全部看在眼裏。極其熟悉的輪廓就站在燭光月影下,麵色從容地,穩步從她麵前走過,坐在了她的斜對麵。
    蘇衍急忙低下頭,慌忙拿起酒杯,但是酒到嘴邊,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明顯。想罷,幹脆放下酒杯,同西樓熱聊起來。
    左卿收回在她這邊的視線,落在食案上,袖中的手緊緊捏在了一起。硯生將一卷小紙從食案下偷偷傳遞給他,那雙通紅的手這才鬆開。他將信紙放在膝上,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禁展開笑容,“徐娘辦事牢靠,果然在預期內完成了。”
    硯生問:“大人準備好了?”
    “眼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就看西樓什麽時候完成他的任務了。”
    “看來也就這些日子的事情了。對了大人,若這邊完事了,另一邊我們先動誰?”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將聲音壓到很低。
    左卿的雙眼瞥向在座的其中一位中年男人,那男人剛剛入座,同鄰桌的長孫無爭大人說話。他收回視線,幽幽道:“禮部尚書,穆順。”
    “哦,比武招親就要開始了,禮部應該會主辦這次大會。”
    “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機會動手了。”左卿緊緊攢住信紙,“終有一日,我會讓他毫無還手餘地!”